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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碎

    惊雷电闪,连绵的霹雳盘绕在巍峨的高山之上,萋萋散散的尘灰飘起,一道极亮的白光一闪,飞刃深嵌进树干,风扫起满地艳红的枫簌簌响响。

    赵广陵面不改色地稍偏了偏头,两束刀光瞬间没入后方的树,又旋身躲开另几道袭来的飞刃,被光折射的银色刃光照亮了昏沉的天,一刃一刃地穿梭着,越来越多,越来越乱。

    闪躲半刻,赵广陵后腾一翻,躲开几步,抬起剑鞘打开飞刃,垂眸看着手上的罗盘,指针仍是不动。

    随即她目光一瞥,上跳躲开下袭的飞刃,尔后几步纵跃踩上,如覆平地地几步上起,重重向下一脚踩住了埋在落叶下的短刃,刃光骤而消散,却猛地又从土里拔出一杆枯槁的手骨。

    甫一停缓半刻,不待那枯爪攀附,她走势一转,往树林深处赶去,盘盘绕绕的阵法一环扣起一环,虽是荒废已久,威力却仍能给人威慑。

    少说这样精妙的阵法世上几近无人可制,若有,她心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身影。

    但紧迫的形式不待她再去细致思考,嘶吼咆哮如污泥般牵扯着,她飞速朝里行进,并不想被这阵法耽误,越往里走,天边就越暗,乌朦成一片,看不真切。

    精力的消耗,让她不足以有再施幻术的机会,按住剑鞘,走到这一处深林,环境霎时安静下来,她心中突然隐隐觉得不妙,便向后退了几步。

    一道极黑的光束穿来,她拔剑出鞘,万雪引飞霜,结成冰霜的屏障,却见那光束径直穿过,一击打中她的心肺。

    猛一受击,她在半空重心不稳,杵剑半跪在地,又从心肺倒灌出一口血,眼前一黑,再看不清切。

    她用力地攥着剑,意识却渐渐混成一片,似有无数只手推搡着她的魂魄,压抑住她的神志,又如溺在深海里,再挣扎不能。

    阵阵尖声哀叫刺破识海的万丈冰川,凄厉可怖地拉扯着她的意识,百针刺骨的刺痛钻进了她的脑海,她难以自持地捂着头,眼角渗出血来。

    一个轻哑声音突然响起,同时消去了凄厉的尖啸,像罂粟的诱人之毒,慢慢融掉她脑中的疼痛,牵走她的思海,温热的潮水化去了冰冷,轻轻拍着细浪,荡起迷人的涟涟水圈。

    她不自觉地缓缓放下手,眼眸里的光渐渐散去,只听到那声音轻哑着,“走吧……来到……你该来的地方……”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的重复,她朝着隐约指引着的方向走去。

    嘴角的血还未干涸,缓缓流下,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她迷失在这片浩瀚的识海之中,却见冰原之上燎起火焰,空洞的眸子里骤然分出一丝清明。

    她奋力一挣,分出一脉心神钻出了黑雾的束缚,转瞬,那丝丝绕绕密密黑线又朝她缠来。

    赵广陵骤而睁开眼来,垂下的青丝墨发扫在男孩的颊间,二人相对,咫尺之距,男孩呼出的热气拂着她满面的寒霜。

    识海内那尖叫猛然迭起,滔天的黑暗呈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一把拽住了她逃出的心神。

    四散的灵力带着绚烂的光彩飘飞着,荡成迷幻的云烟,笼住整个天空,薄纱轻渺化成片片琉璃落下,一重化两重,破碎的光被一道又一道的无形的刃切碎。

    万千的漩涡卷进了万物,一片苍茫的雪原里,孤身直立一人,她微微垂下密羽长睫,轻轻撩过耳畔被风吹散的长发,回首,便四目相对起一人。

    万籁俱寂的萧然之下,天地皆苍然无色,薄朦的霜附在男孩玉白的面上,一切无声中,时间仿若就此凝滞。

    如水雾轻含于眸,缥缈朦胧的烟波缭绕在一片水色之上,桃花嵌目,眉峰上起,薄唇朱色,微微蹙起的眉头之下,带着几分旖旎的艳丽。

    男孩落在相交的对面,骤而那人面容全然入眼,他唇角不自觉地扯了扯,心中生起的厌恶愈加强烈,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却见一片灰白。

    转瞬这黯淡的世界附上了色彩,他停驻下来,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片世界,熟悉而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

    “季烨,你可知道你的阿兄去哪了吗?”一个亲切却又陌生的声音道,他望了过去,看见庞大的铜器反照的影子,面前是一个稚嫩的孩童。

    “我不知道……”他惊觉地睁大了双眼,发现嘴不由自主的动着。

    孩童盈润的黑眸怔愣的望向面前的人,

    嘴唇翕嚅的动了动,却没再出声,只啪嗒啪嗒的掉下雨点般的眼泪。

    “那……你知道他去做什么了吗?”声音之后是脚步走来的声响,与男孩心中期想的不同,走来的人相貌平平,像是放在万人之中最平庸平淡的面容。

    那男人见孩童未有应答,只怔愣愣的盯着他,最后又匆匆地离去。

    他稍愣,不自觉地连忙跟上去,环境随着脚步而变动,空间发生变化,面前是喧哗的街市,这里烟火漫天,人烟盛闹,他立在穿梭的人海之中,却见手上抱着一颗被打磨的圆润的木球。

    孩童眼里满是慌乱,他开始跑起来,奔进了人流之中,却见所有人避之不及的躲开了他,他就此飞快穿过。

    不知被什么东西重重一绊,他猛地跌倒,手上的木球碎裂来,孩童惊惶的睁大双眼,不管手上的血如何汹涌的淌出,他执拗地不断拼着破碎的球,那球却在他手心缓缓消失成泡影。

    一瞬有人扳住了他的双肩,他却不言不论,充耳不闻,失焦的眸里是一圈又一圈萦绕的黑云。

    “是你!是你的兄长害的!都是他!”怨灵丧失了最后的理智,朝他狠狠袭来,他空洞的眸光里毫无焦距,倒映出所有的骇人的尖啸。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是你!是你干的!我变成这副模样是你害的……”

    “你是谁?我是谁?哦……原来都是你……”

    “你的兄长造了这么多的杀业,你以为你逃得掉吗?你们……你们都得付出代价!付出代价……”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你该死……你该……”

    怨灵之下滚滚翻起滋滋晃晃的烟燎,一团接一团的聚拢,将他全然包裹,稚童瘦小的身体一瞬消失,一霎那,这片世界化为黑暗。

    一个身影缓缓从中站了起来,他随意地掸去身上的浮尘,那一片黑暗缓缓化为了腾绕的幽火映在了他的双眸,可那火燃起的只是一片死寂,他薄唇轻动,在这片空间里万分冰冷的响起:“我——本就不是季烨。”

    赵广陵半跪在地,与他耳边不到咫尺的利剑插入泥土,她手吃力的握紧剑柄,仍无力气能抬起身,猛一脱力,又向下了几分。

    正对上男孩的面庞,她有些虚浮的抬起眼,入目见到一双眼眸,虽勉力不再滑下,二人便就此四目相对,陷入一片无言。

    不是之前瓢泼的墨黑,那人的眼眸里像是一片沧河,却又带着煞寒的郁气直勾勾的盯着她,含了许多不明的意味,却让赵广陵心头莫名发寒,她的身体骤然一松,膝盖便碰到了他的腰腹。

    赵广陵苍白的神情闪过一丝不自然,欲要起身,却仍是无力,只得保持着这种诡异的僵持姿势,气氛瞬时凝滞。

    不消片刻,她的耐力便到了强弩之末,唇边的血也淅淅地流了下来,淡色的眸光里一闪难堪,然而这血却不偏不倚地滴在了男孩的唇珠上,给他染上艳红的诡异。

    那双苍凉的眸子对着她,饶有兴致地眯了眯,竟带了几分深邃的笑意,她咽下喉间压抑的凌霄血,闭上了眼不去对上那目光。

    一霎而过,赵广陵突而松了松手,她径自下落,就要一整个压上去,面前的人神色稍变,她便在压下的千钧一瞬脱去了乏力的桎梏,但额头贴在了男孩的眉宇间,她迅速抻起剑,立起身来。

    回头望去,赵广陵心中诈惊方才那男孩异样的气息,可此时又恢复初见之样,心中万分惊异,好似方才只是她的眼花,是她的错觉。

    缓缓,男孩唇角牵起讥诮的笑意,不紧不慢的坐起,朝着她歪了歪头,道“如何?”

    赵广陵站起身来,不住向后退了一步,面色发黑地凝视着他,背在身后僵麻的手不自觉的泛抖,她漠然的神情里透出一丝紧张。

    她在害怕,不是主观的害怕,而是出于本能的震慑,震荡在心头,久久不能平息。

    分明是相同的面容,却带来极为相反的气场,仿若两人。

    那样的感觉,她脑海瞬间崩裂最后的理智,传闻修士的瞳色会被自身的灵力所改变,而他的瞳色……

    她将手按在剑鞘,未出半寸,而周遭气温骤降,露水结霜,寒气弥漫在二人之间,男孩抬起头,却是缓缓笑了起来,带着明朗而温润的笑意,朝她看去,苍凉的眸光里的幽火渐渐燃起。

    “你好啊,殿下。”他的唇角轻动,轻哑的声音缓缓出口。

    赵广陵眸光一闪,狂起的风从背后刮来,二人衣玦蹁跹,空中涤荡着灵压,转而扬起迷迭的幻影。

    男孩手上轻抬,转瞬所有的幻影全然消散,他薄唇微动:“不必了,你我方才已经见过了,赵氏皇族,你是昌安公主。”

    肯定却轻慢的语气,他含了些笑意,向着面前的寒面冰霜。

    江湖之上,天工坊内,青袍男子正言笑晏晏,举目投足皆是恰好的温润之气,令人如沐林风,他把着一盏玲珑壶,轻笑了下,“李兄实在客气,三日后我会着人前去看一看。”

    来人也笑了笑,颇为豪迈的道,“那便如此,逐青,多多保重啊。”说罢,便大踏步走了。

    男子的脸色青白,泛显出疲态,他轻抿了抿干燥的唇,有些不支的轻靠在墙边,抬起清瘦纤长的指,往外道,“小庄。”

    “坊主,今日您劳累了许久,杨堂主都劝过您了,要多多休息,现在,您要去歇歇了。”一个布衣小厮快步走进,扶起了他。

    男子轻摆了摆手,虽是疲累,仍是一派和煦,“扶我去瑶坊吧,好些时日没有去看看了,咳咳……”他语未罢,便难耐地轻咳起来。

    “坊主,每日都差了人去打扫的,您不必亲自鞠劳的,快些去休息吧。”小庄脸上一闪焦急,仍是耐心地劝道。

    男子咳嗽着,面色更加灰白,手扶上墙缓着气,好半晌才停下来,他低着头,薄唇紧抿,眉宇间一派郁色。

    “我得去亲自看看才放心,不必多言。”他甩开小庄扶着他的手,就快步的走远,小庄见了,自知无奈,连忙追了上去。

    可是那人却像一阵风一样,轻巧袭去,一瞬便见不得影,小庄追不上去,焦急的朝着正坊跑去。

    一排木青竹的长道上点了一条卵石,花鸟轻歌,异兽嬉戏,一道青影打破了和谐,匆匆而过。

    瑶坊的内室里,“这是……”他泛颤的唇早失去了血色,看着满地的莹莹碎片就瞬而愣在了原地,面容如灰纸般暗淡。

    猛地脱力,他跌倒在了地上,瞳孔震讶地放大,双手染血,不住的拾起地上的碎片。

    看着不再泛出光彩的碎片,他难以置信地颤抖着双手,睫羽低垂,扑簌簌的滑下两行清泪。

    “坊主!坊主!快来人!快来人……”一帮人慌慌乱乱的赶来,淅淅杂杂的人声他充耳不闻,他难以自持地向前疲软,猛地呕出一大滩血。

    眼前慢慢黯淡下来,便重重地砸进了那滩血泊中。

    暖室里燃着柔暖的银碳,点起清和的熏香,男子着一淡白单衣,扶着床头起身,打开了一旁的隔窗。

    飘雪絮絮散散的落在了他的纤长玉指上,他一动不动的望向远天,长睫上挂满了霜,细软的白发轻挂在他的肩边,风轻轻地吹起他的鬓发,带走了满室暖气。

    “东逐青!”长袍下扬起的纷匆卷带着雪,随着推门而入,来人给他搭上一件大裘,直接将他拉了过来,关紧了门窗。

    “你不要命了吗?”似是愤懑未平,来人扳过了他的肩,扫开落在他发上的白雪。

    东逐青仍是紧抿着青白的唇,垂着眸压下一片灰败,那人眸中的凝重不减,把他拉进了厚实的暖衾里,在他不住发颤的手上塞上手炉。

    屋子里彻寒的风终于被暖烟拂去,那人端起桌上的碗,用勺喂上了些热银耳汤,对坐良久,沉默凝重地在二人周围盘旋着。

    热的汤汁随着发颤的唇流在了他苍白的脖颈下,好半晌,他的唇才停止颤抖,来人用绢布给他擦了擦,拢起敞开的衣襟。

    他有些无力地要滑下去,却倒在了来人的肩上,他看了一眼,便执意又坐了起来,眸光里唤来了些许清明。

    “祁元华,明月灯碎了,你可是……咳咳咳……你可是一早便得知了?”他垂下长睫,双手上的缠带又簌簌的滴上几滴泪。

    祁元华的神情一滞,她不言语,脸上只挂上一道浅浅的苦笑。

    东逐青唇角微动,坐直了起来,“那是你我的徒弟,这样的事,你当真可瞒我一辈子?”他自顾自地说道,双手无助的轻拢起。

    “你我终究是拦不住的。”沉默的半晌,祁元华微哑着声音,淡淡的道。

    “我的徒弟,一人消亡,一人逃亡,你的计划从不向我道明,我并不深究,但此事,我如何都不愿接受。”他复而垂下了手,白发被融雪打湿,耷在了他的眉边。

    祁元华轻轻捋开他的湿润的鬓发,又是良久的沉默,她道,“夜深露重,你好生歇息。”语罢仍是凝重,最后她便转身离去。

    东逐青却拉住她的衣袍,又难耐的咳嗽起来,仍是用力的攥住那一角就要离去的衣角。他缓了缓道,“沂越当真要去刺杀小雨?你真不拦着?”他虚弱的声音突而抬高,质问着她,从上凝望着祁元华,眸中的水色泛出失望的光泽。

    祁元华立着,回头看他,“并非刺杀,只有他去,才可保住广陵。”

    她闭了闭眼,淡淡道,“罗玥之事,虽非你我之愿,她早已知此一日,你我……拦不住的,此信乃你临走她题之书,你……看看吧。”

    东逐青指尖颤抖着接过了信,轻放在腿上,却仍是凝望着她,终于松开了手,灰败的神情不掩满眸的失望,尔后,他又胸前起伏,咳嗽起来,猛地捂住了嘴。

    却仍是用力地压下,只喃喃道“让我……静……咳咳咳……一静,让我……”

    祁元华看着他,将欲伸出的手收拢负在身后,一直淡漠的神情里显得有些破碎,下一瞬便消失在氤氲的暖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