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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飓

    地上的枫叶扬起,赵广陵面向正前的人,顿了又顿,最后隐隐将手按在剑柄,青白的指节微微颤抖。

    男孩笑了一笑,缓缓启唇,“怕是失礼了,殿下。”

    赵广陵眸中一颤,仍带着举目俱裂的惊诧,莫名惊觉背后发寒。

    却是不知她试探的人现已反客为主,只看那苍凉的深邃目光一眼,就像已被全然看穿。

    她擅幻术,乃家族之传,却在方才,那一瞬灰白,便已了然。

    从一见他的面容,她便觉有几分熟悉,仿若曾见过的故人。

    从那幻境而出,得知他叫——季烨。

    骤然浮现出一白衣身影。

    湍急奔流的江面之上,隔岸站了个青年,身着常服,并不显眼,倏而抬头,便见一双碧翠含眸,眉眼深邃。

    “舟弟,愣着做甚,茶都凉了。”一旁的人朝他喊道,有些破旧的斗笠下样貌粗犷的男人端起了茶,咕咚咕咚地将茶水紧忙下了肚。

    茶摊的摊主又送来了茶,“洪兄,我这就来。”青年笑笑,几步快走坐了下来。

    远处青烟缭绕的楼阁中,男子立在清水桥上,远远瞧见了这一幕,心下暗叹,如此样貌,他只在西域塞北曾见,但如此,在形形色色的人中并不惹眼。

    各色的人行色匆匆,不论何许人者,在这片江湖上都不足以为奇。

    “宋辞,你还要站多久?”女子凌厉的声音传来,脚步匆匆而来。

    “杨宜珞,我既为殿下办事,你也不必戾气如此之大。”他收回视线,看到了身着劲装的女子,再见她如此装束,稍显一愣。

    “杨堂主,既是殿下让你待着,便别急心。”宋辞扯了扯嘴角,杨宜珞盯着他,撇开了脸。

    “是我急心?她那样的伤势,还能撑多久?”杨宜珞面见怒色,朝他冷冷道。

    宋辞无奈,看向了下方汹涌的江水,打开了竹扇。半晌,才道,“我也只是奉命办事。”

    “如今,我不是她的属下,命令与我何干?”她压下语气的愠怒,说罢,便作势要走。

    “慢着,”宋辞合上竹扇,“殿下只让锦雀前去。”

    杨宜珞转身,显见地有些紧张,攥住了掌心,回身盯着他。

    二人无言,半晌,杨宜珞甩手离开,快步离去。

    茶摊前热火朝天,过路的游侠而过,都取了几杯茶水,便匆匆离去。

    坐在茶摊旁的小桌并无几人,绎舟看着他们都离开,走去的方向却是同一处,便有些疑惑的皱皱眉。

    洪阐见他面露疑色,用颇为洪亮的声音道,“真是,好久未有见过江湖如此了。”

    “这是何意,洪兄?”绎舟轻抿口茶,问道。

    “舟弟,见你样貌,定不是我邦域中人,不懂也正常。”洪阐朗声笑了一下,“他们去的地方啊,叫江风堂。”

    “江风堂?”绎舟放下茶杯,疑问出声。

    洪阐也放下杯,“勿急,听我道来。”

    “你这样相貌啊,定是西域中人,我曾在边境走过,见过的人都如你般鼻高眉深,但却不如你这般俊美。”洪阐说着说着,又说到他的身上。

    绎舟笑了笑,微微低着头,似是对他的玩笑有些无奈,又听他道,“兄弟,你我是来求药的,便是要去清风堂的。”

    “我们这啊,就有这么一片江湖,说来,曾经,江湖很是热闹非凡,仙门林立,如今虽是萧条了些,却还有四堂一涧。”洪阐看着匆匆的行人,缓缓道来。

    “既说起,见你人生不熟,你我又有同路之谊,我便向你说来罢。”

    “戏本子都是这样写的,”他顿了顿,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江风堂下杀手林立,御风堂下武客奇侠,清风堂下妙手医心,金凤堂下辉煌盛明,端的都是盛世恢宏,重正江湖风气。”

    他低下魁梧的背,掩声道,“可我却不觉如此,那云涧覆灭了,还不见其事?也不知如何,江风堂那边就下了绝杀令,就要生生取了这云涧的活命。”

    “很是残忍,我刚来也已听闻此事。”绎舟不掩眸中可惜,摸着手上杯盏上细小的裂痕。

    “洪兄!”一个游侠模样的人不知不觉的就出现在他们旁边,拍了拍洪阐的肩,洪阐被这一动静吓了一跳,险些跌下凳来。

    “阿锋!”洪阐起身,却是兴高采烈,将来人的肩一揽,朝着绎舟,“这是我在路上遇着的同伴,叫绎……”

    来人拨开了洪阐的手,稍欠了欠身,面色几分焦急,“洪兄,我还得赶去江风堂,可是五六年不见了,但……不说了,下次再谈。”

    洪阐看着急驰而过的人,颇为无奈的笑了笑,摸了摸鼻头,“也是,我们也该动身了。”

    清风堂外江河分流了一小条干支,不如江流湍急,澄澈而见底,却被上方的喧哗打乱了诗意的风景。

    “这么多人,江湖真是乱了啊。”洪阐被挤的难受,探出半个身子,又往里面塞了塞,低声向绎舟说道,可却没看到方才还在身边的人影,拧起眉头唉了一声。

    绎舟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脚步一顿,踉跄了下,他没有走进去,只是无言地看了看,又退出来。

    医女医者们忙的不可开交,极为嘈闹,一方清水之上,楼阁不见昔日宁静。

    绎舟看着慢慢黯下来的天空,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站在门外,良久,便往旁走开。

    清风堂下月影稀疏,白日里的吵闹在夜间终于沉寂,却还是不时有人行色匆匆而入。

    绎舟看着手上皱巴的纸条,也皱了皱眉,他站在外面,心知所来目的,不是简单的找这治病买药。

    他整了整衣角,看向清水阁后之上的高楼,默了默,良久,走向相反的方向。

    卵石路上,青年匆匆而过,他走得磕磕绊绊,甫一进入这片竹林,便有风声簌簌刮在耳边。

    他愈走愈快,竹叶的月影影影绰绰的晃动着,看着前方深处的黑暗,绎舟攥了攥手心,径自又继续加快脚步。

    他走啊走,却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腿脚负着千钧,心胸被压迫的难受,难以继续前行,他咬了咬牙,继续迈开脚步。

    忽而又是一阵风,他猛一抬头,才发现又走回了原处,轻叹口气,便又继续走了。

    露水滴在他的鼻尖,他闭眼,缓缓呼一口气,再睁眼,便见面前的路竟多了一条。抬眼看去,一袭青衣提灯眼前。

    绎舟一顿,神色一闪,看着面前的人,却不知说些什么。

    “大半夜分,阁下不知是为何要执着光顾我落竹苑?”宋辞面色微冷,语气带了几分不耐。

    夜半露重,他松松地披上一件长袍外裳,几日的劳顿积下的青黑淤在眼底,他压下心烦,提起灯,打量着眼前的人。

    却见绎舟踌躇半晌,他暗叹一口气,“是而求药医病,不去清水阁反来此处,你——有何居心?”

    绎舟终于开口,“我并未是来……求药的,我听闻中原江湖有众多能人异士,我有一位至亲身患……大抵以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关于神识上的……”,他缓缓低下头,不掩沮丧的神情。

    宋辞听罢,骤然愣住,定定地盯着他,又过半晌,喃喃低声不知说了几句话,却不再用烦闷的眼神看着绎舟了。

    最后,他回过头,语气含了几分警告,“你会失望的,随我来吧。”

    竹林里开出一条道,竹叶纷纷扬扬,灯下照向一处。

    从初见时,赵广陵便敏锐的察觉到此人身上的一丝不对劲,直到方才情急之下,危及性命之时,本命幻术既出,若被突破,则她即刻便会暴毙。

    诧异的是,数百幻境之中,她二人竟入了同一层,按理她此处应是最深层的,可他却轻而易举的出现了。

    想来万分古怪,更惊异的便是,既是处于颠倒的态势,他也未能就此动手,二人对峙,便将双方都看的一清二楚。

    他被下了忘心咒。

    忘心咒,忘心忘意,忘情忘念,一忘更无愁,一忘分断仇,这也是江风堂第十九杀手季从霖最负盛名的术法,世上人问天修道,不过是五行,却有一类人独行其道,而季从霖,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们似是天生便可控制情感,左右人的情绪,物的情绪甚而所有的情绪,这类天赋惊异的吓人,是而世人却也不知如何定义。

    她曾见过季从霖。

    那时她不过年方十二,便见那一清瘦高挑的白衣男子,翩翩而立,生得一派好容貌,那样的温润气质,怎么也让人联想不到,这人的本职却是个杀手。

    那术法的奇异,仍挥散不去她的脑海,她记得十分清晰,那日随师姐在一旁,便看季从霖轻轻抬手,那神色疲惫的妇人骤而恢复精神,举止失常的癫子也平复正常,那是怎样的奇异,让她瞠目结舌。

    季从霖的声名很广,非是因为他是杀手,杀人手法精妙而出名,相反,在一众以杀为道的杀手们中,他却救人。

    世人只要因为有精神的苦恼,便会慕名前来寻他,自此,在江风堂中他便日益声名更起。

    曾经的江风堂中极大多数人对他十分嗤之以鼻,对他百般刁难,前堂主萧吾铭却乐得自在,江风堂倒臭了这么多年的名声,好容易被这“白衣圣手”渐渐扭转风头,他本就不喜多管闲事,也就无所谓于这杀伐中的“清流。”

    忘心咒自原本也不叫咒法,直至到了那一天。

    已不记得那是怎样的一天,只记得锥心的痛喊之中,他救过的人突而一夜暴毙,那样多的人,引起了那样多的声讨,季从霖身上的白衣被烂瓜腐肉丢得不成样子。

    杀手们喜闻乐见这种恶事,讨他竟隐藏了这么久,干了这票大的,倒显得他们曾经的刁难好不厚道。

    季从霖披着臭味阵阵的外裳,他挺直的腰背站着,面对着所有的言语,他一言不发,没几日便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又要再去做什么,他就像一滴水,从未有人关注过他的来历,这样蒸发消失了,但他又是极大的浪,让那些骤而枉死的人难以瞑目,冤与怨就这样,慢慢被时间模糊。

    他叫季烨,他唤季从霖兄长,那便是了。

    初时,她便发现了忘心咒,但这人被下的却是她见过最盘旋复杂的,像是千丝万缕的劫,结成深不见底的黑洞。

    所以赵广陵带着他,三番几次救他,若那心中盘绕的戾气从遇到他时便生起,就可解释清楚了,但直觉仍告诉她绝不止如此简单。

    男孩轻轻笑出了声,似是觉得她紧蹙眉头的模样颇为好笑,眸光亦不掩恶火,狡黠地看她,带着万分促狭的意味,声音在识海中回荡,仍是带着几分暗哑。

    “殿下,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赵广陵望着他,气氛凝滞着,缓缓,她道,“你不是季烨。”

    “不是?那你告诉我,我是谁?”他仿若觉得更加好笑,眼睛微眯,站起身来,朝她走近了几步。

    赵广陵不语,垂下眼帘,转瞬剑光半开,照彻晦暗的天,天地一片白茫,霜雪纷纷而落。

    那剑锋距男孩的脖颈不过半寸,他却仍不为所动,反而歪了歪头,与之相触,顿而流下一条细流,殷红点点落在衣衫之上。

    最后,赵广陵缓缓收剑回手,降到冰点的气温稍稍回暖,尽然男孩脸上一片苍白,却仍是摆着一派无赖。

    赵广陵颇为无语。

    “说。”她最后只吐出一个字,骤然局势变化,她也仍不束手就擒,尽管她明白此时已杀不掉他,却也绝不落下风。

    男孩微微诧异于方才滔天的灵压,方觉这才是她稍正神色的身手,倒真是惊才绝伦。

    “我既是季烨,也不是季烨。”他也任着血流仍然喷薄,不紧不慢的道。

    赵广陵盘手盯着他,紧蹙着眉,但还是耐住心头涌起的烦闷,“此话何解?”

    “帮我寻具身体,趁手也要好用,用你换灵之术帮我移神。”他微笑着朝赵广陵说道,却回避了方才的问题。

    赵广陵面色发黑,一字一顿的道,“这是禁术。”

    “是,但既为交易,我当然有等价的物进行交换。”他放慢语速,又道,“譬如晚鸢的行踪,或者——帮你找到晚鸢。”

    赵广陵面色一闪,虽是万分惊讶,但面上不显,只漠然地看着他,眸光深沉,好似要从这稚嫩的面容中从深处要挖掘出什么来。

    风影稀疏,她盯着他,很久,久到周遭的霜雪全然融化,“几分把握?”她缓缓地吐出这么几个字。

    “八九分罢了,不过移神之术也不过五六分,这个条件已然很丰厚了,殿下。”他笑着真挚地道。

    “你的话,又有几分真假?”赵广陵目色深邃,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我如何信你?”

    “我寻她也非是救我的命,移神帮你摆脱子母蛊术,摆脱你这糜烂的躯体,帮你重获新生,你我——何以等价?”她道,又将最后的几字反问放慢加重。

    “更说,若想摆脱蛊害,大可用把握十分的生灵阵,你分明——另有他意,夺占他人躯体,我不会助纣为虐。”她道。

    “不错不错,殿下果然是颖悟绝伦……”他笑了起来,赵广陵目露警告之色,他敛了几分狡黠,“我确是另有他用,不过——我已自下了真言术,是与不是,静待殿下佳音。”

    赵广陵一愣,走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二人相近咫尺之距,“疯子……”说罢,她松开手便大步走开,男孩看向树下昏光,轻扬笑意,兀自喃喃,“到时便不就知道了。”

    赵广陵大步流星,在林子里漫无目的的走着,越走越快,淡漠的神情染上几分烦乱,她摇了摇头,想要甩掉脑海中无法平息的混乱。

    她需要整理一番,万般思绪却仍是盘根错节,如同四周参天树下错节的根,拨弄不清。

    但心下思忖,她其实对于这个条件颇为动心,真言术的施术痕迹不是假的,如果他是季烨,他甚至有较之他兄长更不俗的天赋。

    此番的确莽撞过头,她心下暗暗责备自己,突而脑海又显涟云之上的火海,她骤然面色一变。

    喉间发痒,她止不住咳了出来,喷出满地的血,苍白的指节扣住树干,她抬起头,有些狼狈的擦了擦唇角。

    可是,原为死局的卦象变了,天机无解,她算不清切,可尽然死局,她也绝不服败,未到最后一刻,她也会战斗到底。

    无论多出的变数是什么,邪怪亦罢,总之——

    她不能败。

    男孩假寐着,睁开眼,便见着赵广陵站在面前瞅着他,见他醒了,便将手上的缠带缠在了他的脖颈上。

    她的手很轻,没有碰掉刚结成的血痂,他又想打趣几句,但对上了她的双眸,全是冷漠的警告。

    他耸了耸肩,视若无睹便仍要开口,突而伤口一疼,他轻嘶出声,看向她,“不想疼的话,便闭上嘴。”赵广陵冷冷道。

    男孩笑了,朝她道,“殿下,你答应了?我……”

    赵广陵蹙了蹙眉,并不想又听他的胡掰乱扯,“你叫什么?”她问道。

    男孩闭了闭眼,狡黠的笑意挂在面上,“可以的话,你可唤我,季烨。”

    一只手将他按住,季烨背靠着石壁,看着面前的人,她的神色苍白,冷漠的表情中罕见的勾起几分弧度,不明意味地缓缓道,“若你能随我活着出来的话,我做你这笔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