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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六十

    六十

    当杨树山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以后,他的性情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心里逐渐地添加了一些东西,疑虑、仇恨悄然地滋生,而且是越来越严重。反之,笑容在他的脸上已经不再常见,虽然他什么都不说,但是熟悉的人都能看出来,心事重重的情绪都挂在脸上,毕竟他还不够老成。即使是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爹,但是,自己毕竟是他的血脉,几千年传承下来的思想,让他放不下这个包袱。他甚至有过认祖归宗的想法,但路途遥远,加上没有人能说得清富德业家的情况,即使是六奶奶也是一无所知,无奈只能放下这个念头。他越来越疑心周围的一切,除了白淑珍不再相信任何人,连六奶奶也都不信任。他的变化,白淑珍不知道什么原因,旁敲侧击地问几次,他也是没有告诉白淑珍。其他人更不知道具体原因了。整个事件中,只有六奶奶、杨宗知道,因为杨树山与他们当面锣对面鼓地问过。那是他从县城回来以后,找到一个机会,见六奶奶身边没有其他人,直接摊了牌。

    杨树山先是提出一个问题:“妈,我究竟是属啥的呀?”

    六奶奶根本没有考虑过,他会捕到身世的影,他会知道自己的出处。便漫不经心地回答:“娶个媳妇,还把自己欢喜傻了?你属狗的呗。”

    树山又问:“青狗还是黄狗?还是白狗?”

    六奶奶叼着当初富老太太送的小烟袋,忙着自己手中的活,以为他在说闲话。回答说:“什么青狗黄狗的?噢,你是说哪个季节的,哪个都不是?又不是没给你过生日,那不是七月吗?你真是过傻了。”

    “噢,属狗是光绪二十四年,我听勺子舅舅说了,他和你一起来的,也是那一年。”杨树山帮着六奶奶分析时间。

    六奶奶此时才感觉有些蹊跷,他怎么突然之间问起这个事儿,放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来说:“是,怎么了?”

    杨树山说:“噢,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怀着我,从上江一路过来,很辛苦的。”

    六奶奶已经警觉了,说:“没啥辛苦,坐船下来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杨树山见妈已经警觉,也不再遮掩。接着问:“你和爹也是光绪二十四年结婚的,而且是在冬天,那是怎么回事儿?”

    六奶奶没有想到他会追查到出生的时间,含糊其辞地说:“啊,是啊,你别问了。没啥的,我和你爹一小就在一起的。”

    树山否定地说:“不对吧,我听姥姥讲过,是怎么来下江的。”

    六奶奶明白在时间、顺序上已经不能打马虎眼了,制止他说:“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你爹妈的事儿,都过去二十来年了,你翻腾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干什么?不怕你媳妇她们笑话。”

    树山凝重地说:“我没有让他们知道,所以才单独找你,我只想知道这里面的事情。”

    六奶奶心里一惊:“你想知道什么?”

    杨树山直奔主题:“我是你亲生儿子吗?”

    六奶奶心里一下子翻了一个个,心想他进一趟城,怎么问起这个事来,莫非丽秋和他说什么了?如果是丽秋和他说的,等着见到她一定好好收拾收拾她,嘴上怎么没有把门的?但还是故作镇静:“有谁说什么了?你这样问俺?”

    树山说:“没有人跟我说,就是因为没有人和我说,我才问你。我是七月出生,你们冬天结婚。况且你和爹不是一起来的,告诉我,你们咋回事儿?我是不是你们抱来的?捡来的?”

    六奶奶严肃地对树山说:“不许胡说,你是妈亲生的,不信你去问你大爷、大娘。去问其他知道的人,丽秋姑姑、公孙大爷、勺子舅舅。”

    树山说:“妈,不是我不信你,正是因为我听见他们唠嗑,猜出我不是亲生的。”

    六奶奶问:“你听谁说的啊?”

    杨树山说:“爹和你说话的时候,还有一次勺子舅舅和爹喝酒,我听见的。”

    六奶奶说:“你别胡思乱想,你绝对是俺的亲儿子。不知道你都听见什么,是不是听差了?自己在那里瞎琢磨。”

    杨树山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肯定没有听错,当时我不敢肯定是我,或许还会是树森。但我去城里,丽秋姑姑说了,生树森的时候她当时在场,而我她则不知道。另外,她是和爹一起来的,他们到依兰时,你已经有我了。也就是说,一是我从外面来的,你不是亲妈。二是爹不是我亲爹,我是他的继子。”

    六奶奶实在为难了,因为树山把所有的问题,分析得明明白白,自己再也找不出来辩解的理由来。最后心一横,为孩子、为家庭也不顾自己脸面了,也豁出去啦。撒谎说:“你又是一又是二的,难道不能有三吗?俺不能在上江和你爹有了你,路上俺们走散了,俺先到依兰,你爹后来的,不行吗?。”

    树山实在不能相信,摇摇头说:“妈,你说的话,会有人信吗?我姥爷、姥姥都在,当初在上江的时候,你要是和爹好了,姥爷当时咋不给你们完婚?即便你们是偷偷的,已经生下了我,那还用再举办婚礼吗?鸟悄儿地在下江过日子不得了?我断定,我爹不是亲爹。知道这个事儿的人肯定不少,早晚我也会知道的。我现在也老大不小了,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你可以不告诉我,但最终有真相大白的时候。当然,我还是希望听见你亲口告诉我。”

    他的几句话,说得六奶奶心里很乱,如今他已经有所察觉,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他已经成家立业了,真的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管他亲爹富德业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她还是担心,一旦把事情挑明,将来他与杨宗会怎么相处?他和几个兄弟会不会疏远?娶来的媳妇该怎么看?一向有主意的她,如今心里堵了一团乱麻,不知道这麻线头,该怎样捋。一时让她语塞,陷入沉思。

    小十二跑进来,可能是在外面找长工家的孩子玩去了,在外面疯够了。冻得小脸通红,嘶嘶哈哈地脱鞋,往炕里爬,想暖和、暖和。

    杨树山制止他:“树春,你出去玩,别上炕。”

    小十二说:“不去玩了,外面太冷啦,我得暖和、暖和。”

    树山脸上也没有笑容:“听话,去找爹调酒去,或者上你嫂子那里,她那里有好吃的,大人有点事儿,你别来搅合行不?”

    小十二不解:“老撵我干什么?你不回你媳妇儿的屋,反而撵我出去。有啥话你和妈说呗,我又不耽误你。”

    杨树山有点生气了,声音变得很冷:“你小孩怎么回事儿?有没有点规矩,我是……”他刚想说我是你长兄,但后来一想,自己的身份尚未确定,就把话咽回去。

    六奶奶回过神儿来,制止他说:“你别撵树春,今天俺不知道咋和你说,你让俺稳当、稳当,哪天再来和俺唠,回你屋去吧。”

    杨树山见妈不再和自己说了,觉得也应该给妈一点时间,突然提出这个问题,的确让妈没思想准备。既然妈已经说了,等以后和他唠,他心里也有谱了。现在已经确定,当初的猜测是真的。心里叹口气,出来了。

    出来后,并没有回自己那屋,而是想去院子里透口气。站在院子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让自己平静一下。一搭眼,看见东院的房子,他好像想起什么,杨树山也不假思索地向东院走过来。杨宗正招呼伙计们冻大糖,杨家烧锅的糖是抢手货,口感酥脆,还不粘牙,并且有多种口味。

    杨宗也看见树山,问:“有事儿吗?树山!”

    树山回答:“没事儿,爹!我随便过来走走。”

    杨宗答应一声:“噢!”接着看伙计们干活。

    树山没话找话儿地说:“爹,糖为什么要冻上呀?”

    杨宗说:“大糖越冻越脆,口感好。平时让你们没事儿学学,你们就是不学,将来我要是死了,手艺也失传了。学点手艺有啥不好,将来在任何时候,都能保证有一碗饭吃。”

    树山装作欢喜地说:“爹给我们攒了这么大的家业,哪能没有我们饭吃呢?”

    杨宗正色地说:“别说没有出息的话,爹有妈有不如自己有。红楼梦贾府有没有钱?最后不是破败了吗?贾宝玉要是有手艺,还用得着出家啊?技多不压身,学会了总不是坏事。将来要是自立门户,也有一个吃饭的家什。”

    本来杨宗劝导他不要做富家公子游手好闲,多学点本领。可现在杨树山听着,觉得爹要让他分出去过。于是,应承着说:“行啊,我明天开始学,不过我有一句话想和爹说。”

    杨宗有些不解地问:“有什么话你就说呗?”

    树山平静地说:“我刚从我妈那里过来,我想对爹说,谢谢爹养我这么大,还给我娶亲成家。”

    杨宗吃了一惊:“你妈和你都说了?”

    树山点点头:“嗯!”

    杨宗无奈地叹口气,说:“说就说吧,早晚也应该告诉你。咱爷俩有缘,做了这么多年的父子,你要愿意,你还是我的儿子。树森他们得到的,你也一样能得到。”

    树山似乎感激的应承着,然后又说了一些亲情的话。其实杨树山到现在只是想证实自己与杨宗的血缘,并没有再刨根问底,因为他知道,妈会告诉他一切的。如今通过和爹的对话,完全证实他的身份与树森哥仨不一样。

    一个新年在奇怪的气氛中过去了,杨宗、六奶奶、杨树山心中都不是那么平静,只是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其他人都不知道其中的玄机,以为本来就是如此。一直到了正月十五,谜底终于还是揭晓了。南北方都有一个共同的习俗,在十五这一天,都要举办花灯节。灯展上会出一些谜语,又称猜灯谜,不管谜题多么深奥,到最后都是要亮谜底的。在乡下没什么灯会,但要应景儿,院子里也要挂上几盏灯。小孩子们打着灯笼出去玩,两个新媳妇同伙计、长工家的姑娘媳妇儿,歘嘎拉哈去了。树森则去他那杂货铺子,整一伙人在耍钱。最后家里留下杨宗、六奶奶,要对树山揭谜底的时候了。

    树山给爹妈倒了一杯茶水,自己坐在桌子边点着一根烟卷,默默地等着爹妈开言。杨宗、六奶奶也是心事重重,各自抽着自己的烟袋,酝酿话该怎么说。三个人一齐在抽烟,弄得满屋子烟雾缭绕,使气氛更加凝重。六奶奶还是先开腔了:“树山,既然你想要知道,今天也不再瞒着你了。俺本想这辈子都不让你知道,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但你这样急切地要知道真相,那今天俺都和你说了吧。的确,你爹不是你亲爹,是你的继父。俺是改嫁杨家门里来的,生下你以后才嫁给你爹。一晃二十来年了,你爹对你啥样你也清楚,不用我多说吧。”

    杨树山听完六奶奶一番话,并不感觉意外,因为两个月了,已经早有心里准备。于是问:“那我是谁家的孩子,亲生父亲在什么地方。”

    杨宗一直不搭言,听着娘俩说话。六奶奶告诉杨树山说:“你是满族人,父姓富察氏,也就是姓富。你的祖父是大清吉林将军属下的武官,你父亲叫富德业,是吉林水师大营的军校,俺是你父亲娶的外室。至于富家官邸和家里情况,俺一无所知,所以也无法讲给你听。”

    杨树山插了一句话:“我父亲在哪里?妈你是偷着跑出来的?还是被休的?”

    六奶奶沉着地说:“你别想歪了,当初你姥姥姥爷是想把俺嫁给你爹。但你的亲生父亲富德业,强逼俺嫁给他,你姥爷胆小怕事,你亲生父亲把你爹抓走扣押起来,俺们小门小户和官家斗不过,才被你父亲强娶过去。你父亲把俺放在外宅,富家人并不承认俺,所以俺都不能算做富家的人。俺既不是偷着跑出来的,也不是被休的,是你父亲死了。”

    树山听后心里一惊,自己追查了这么久,居然是个如此结局,便问道:“死了?怎么死的?打仗战死的?”

    六奶奶回答他:“不是,是被人杀死的。”

    “谁杀的?”杨树山一定要知道真相。

    六奶奶如实告诉他:“不知道,等俺看见他的时候,已经死了,杀人的早就不见了。”

    问到这里,杨树山心中有些狐疑,是当妈的不告诉自己?还是真的不知道?树山再问:“然后呢?”

    六奶奶接着往下讲:“你父亲死的第二天,你祖父府上来人,把俺给卖了。对了,也就是今天这个日子,正月十五这一天,你栽楞舅舅和迟舅舅的哥哥把俺救出火坑。逃出来以后,俺没敢回家,直接来到依兰,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也不用俺说。”

    六奶奶讲得很简洁,杨树山对有些事情还是不明白,那些胡子为什么要救妈,说明他们早就认识。根据家里与五湖绺子的不一般关系,隐约感觉与父亲的死有关。

    于是直言不讳地问:“那些胡子为什么救你?他们和我父亲有没有瓜葛?”

    六奶奶说:“俺花钱了,等于俺花钱赎的自己。实不相瞒,你父亲与绺子有点瓜葛,但你不要多疑,你父亲的死不是他们干的。”杨树山还是有些不信,但嘴上没有说出来,六奶奶知道他不信,又说:“俺知道你不信,往下的细节不和你说了,有空和你爹唠唠,他应该算局外人。你爹的性格、人品你也了解,他不会撒谎的,让你爹给你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你觉得不踏实,明天你和树森几个人去城里,再问问丽秋姑姑。然后你可以去山上,再找勺子舅舅,就说俺让他说的,让他和栽楞舅舅、迟舅舅他们给你讲讲。俺们之间还没有通气,看俺说的和他们说的一样不一样。”六奶奶止住了话,不再说什么了,神色黯然地抽着自己的烟。

    树山也不知道该咋说咋做了,心里琢磨往下该咋办,以后怎么面对这一家人。从今天开始,他与爹、弟弟就会隔着一层无形的东西,不自然地疏远了一些。杨宗见母子二人不言语,他才说话:“树山啊!过去的事儿,我觉得你也不要再去追究了。今天咱们说的话,都烂肚子里,谁也别去说,连你媳妇儿都别告诉。外面的人谁都不知道,你照样是我的亲儿子。爹对你好不好,你心里都有数,将来一定也是一样,爹会一碗水端平。你们兄弟几个一起过,各房的用度、月钱、吃喝都是一样的,跟媳妇儿的娘家也是一视同仁。如果你们哥几个,将来不想在一起,那就分家。土地除了我和你妈少留一点,其余的地分成四份,你们兄弟每家一份,房屋、作坊都作价平分。如果你想学手艺,爹一定会都教给你。将来你想去继承白亲家的家业,我也不阻拦,杨家烧锅会拿出四股中的一股给你。爹能做的就这些,你也长大成人,走哪条路你去选,我毕竟不是你亲爹,以后不能再给你做主了。”

    树山很感动,对杨宗说:“爹,看你说的,你养我这么大,我不能没有良心。我哪里都不去,你就是我亲爹,只要你不嫌弃我们,我们永远跟你老一起过。等你老的时候,我和兄弟们给你养老送终,如果你同意,百年以后我给你老摔盆。”

    杨宗也感动了:“哎,哎,爹同意,爹同意。”激动得父子都落了泪……

    夜里,杨树山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一直到天快亮了,他才迷糊睡着。刚刚睡着,又做起梦来,梦见了邬姐姐,缠绵了许久后。他对姐姐讲起自己的身世,问问自己该怎么办?邬姐姐对他说:兄弟,听姐姐一句劝,这个事情到此为止吧。既然你的亲生父亲已经过世了,也没有必要再纠结,你在杨家烧锅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能得过且过?不能息事宁人?即使你能追出个子午卯酉来,又有什么用。杨家人对你视如己出,日子过得多好啊。将来,二丫再给你添个一男半女,其乐融融不是更好吗?别再往前赶了,前面不一定是光明大道,也许是悬崖绝壁。如果你能信姐姐,这个事儿罢了吧。杨树山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欣然地答应了,决定此事就此作罢。当他在和邬姐姐道别的时候,忽然醒了,看看身旁的白淑珍,感觉自己很惭愧。外面已经见亮了,他也睡不着,躺在那里又开始思虑这些事儿,纠结得拔不出来腿。

    早饭的时候,杨树山提出要进城里,杨宗、六奶奶知道他想干什么去,谁也没有阻拦。反而,六奶奶还说:“去吧,带上你媳妇儿,都进城玩玩。今天正好要往城里送货,去三台车吧。树森,你也带媳妇儿去吧,你们几个给山里送车酒,顺便让你媳妇儿也回娘家住几天。”其实六奶奶的目的很明显,是想让树山进山,和山里的老伙计们见见面,把他想知道的告诉他。

    哪知道树森媳妇在外面玩野了,不想回娘家,和六奶奶商量:“妈,我不回去行不?我得在家看铺子,以后方便的时候我再回去。”

    六奶奶看她一眼,武断地说:“不行,必须得回去,正月里回娘家是常理儿。你不回去算咋回事儿?不知道地还有寻思俺当婆婆的不让呢?你那铺子耽误两天黄不了,吃完饭麻溜儿的收拾。”挨了婆婆一顿数落以后,树森媳妇臊得满脸通红,低着头再不吭气儿。

    六奶奶又对树山说:“一会儿你和你爹,多准备一些咱们的特产。年前一直忙,也没有给山里送些礼物,正月里补个礼儿也不为过。你是长子,你代替俺和你爹去吧。你们去了以后,懂点事儿会说点话,别让人家说老杨家没有家教。”

    杨树山答应一声,也没有说其它的。六奶奶说的话,也是给两个媳妇儿听的,特别是树森媳妇迟德贤,以后要多加管束。碍着新媳妇的面子,六奶奶还没有给她们立规矩,按山东家的老理儿,那说道儿可多了,六奶奶以后得慢慢地教她们。

    小十二见哥哥嫂子都要进城,还要进山,他也来了兴致。对树山说:“五哥,城里我都好久没去了,也带我去呗?”

    六奶奶的脸拉得挺长,斥责他说:“去什么去?大人有事儿,小孩子家家的少掺和,一点规矩都不懂,消停儿地吃饭。”

    小十二被吓得一声不吭,闷头吃饭,还悄悄地往他爹身边靠了靠。杨宗赶紧打圆场,搂着小十二说:“来,老儿子吃肉,今天咱先不和他们去,你哥他们进山,山上有老虎妈子、还有黑瞎子。你今天先跟爹做糖,等过几天爹进城带着你,爹领你去四合发下大馆子。”

    六奶奶看杨宗的样子,也送给他几句:“你就惯吧,几个孩子都让你给惯坏了,一个个的哪个是养爷仔?都走点正道,有过家过日子的样子。”

    杨宗讪讪地笑着:“都挺好的,都挺好的,好好吃饭吧。”六奶奶鼻子里哼一声,推开自己的饭碗,摸烟袋去了。两个媳妇儿赶紧把碗里的饭扒拉了,放下碗筷。其他哥几个也吃完,只剩下杨宗自己慢慢地品着小酒,还不时的给小十二夹点菜,放到他嘴里。一顿饭吃地稀碎,草草地结束了,谁也没有吃好。

    杨树山去了三天,带着媳妇回来了,把杨树森两口子放在丈人家。他这一趟真的按六奶奶说的,一一地见过知情人,把所有人的话串联在一起,最终摸出整个事件的始末。特别是勺子嘴大舌长,把富德业死的时候,说得一清二楚,因为他就是目击者之一,他的话再准确不过了。勺子甚至连迟怀德打出那一镖,都告诉了杨树山,真的是毫无保留。至此,杨树山对勺子的话是深信不疑。回来之后,杨树山变得沉默寡言,翻过来调过去地核计整个事件的始末。人要是走进死胡同,是没有办法自己走出来的。富德业的死,即使不是迟怀刑他们杀的,他们也是帮凶,没有他们,也许富德业不会死。虽然自己的亲生父亲未曾谋面,但那也是自己的根。如果富德业没有死,自己就是官宦家的子弟,或许过得更加荣华富贵,而不是今天以一个带葫芦子的身份出现。杨宗这个爹虽好,但毕竟是继父,纵然自己是一个长子的身份,也不会把家业交给他。难道将来真地要继承白家的产业,自己才能成家立业吗?如果没有山里那群胡子的出现,自己一定是富德业的心肝宝贝,富家的家业都会归自己所有。另外,天下最大的仇恨是什么?当然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了。从此在他的心里,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他隐忍不发,等待着机会,让种子生根发芽。凭他现在的能力、条件,是没有办法与兵强马壮的胡子抗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待某一天报仇雪恨。

    一等就是六、七年,转眼来到民国九年。几年间把杨树山变了一个人,每日郁郁寡欢、遇事多疑,家里人做什么事情,他都会联系到自己的身份上。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外人,每个人都在排挤他,连长工下地干活,去问老十杨树青,而没有问他,他都认为长工是狗眼看人低。好歹回到自己屋,心情才好一些,特别看见自己的三个孩子,在外面的苦闷才减轻一些。杨树山和白淑珍过得很恩爱,一同生下两男一女。不过在他心里,生多少都是富家的,和杨家没有关系,他的孩子在杨家烧锅得不到重视。所以,他一直叮嘱白淑珍和孩子们,在杨家一定要夹紧尾巴做人,不要跟任何人攀比,不要争多讲少。伙上吃什么,自己就吃什么,实在有想吃的,回娘家去吃。家里的事儿不要多掺言,管事儿的说咋办就咋办,让自己干什么自己就去干什么。

    其它的什么都好办,唯一放不下的是那股仇恨,在隐忍六年后,一个机会终于来了。事情首先发生在民国八年七月十六日,一伙叫“荒子队”的土匪绺子,在大柜天罡的带领下。不足百人的队伍,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攻下依兰县城。胡子进城后,一路抢掠和奸淫,并放火烧毁县公署。城里居民纷纷躲避,闹得鸡犬不宁,道台邴克庄都带家人跑船上去了。直到商会出面,凑集巨资才买通天罡同意,带着抢夺的金银财宝和十几个姑娘退出依兰城。过了一年,又是这个荒子队,在民国九年八月二十一日午夜,攻占依兰县城,一把火焚烧了县署大堂,并释放全部人犯。由于是夜间,城里的人没有防备,想跑都没有地方跑。依兰县城又被荒子队洗掠一番,连道台邴克庄都被堵在被窝里。胡子天亮的时候撤走了,但并没有带走邴克庄,而是带走他的幼子,让他筹钱赎人。经过两次匪患,县署终于坐不住了,向吉林省衙请求增兵保护。吉林省又向东北王张大帅请示,于是,调派第五旅的一个连,守卫依兰城。守军刚入城不久,一个号称“闯王队”的胡子绺子,动用三、四百人前来攻打县城,守军与百姓奋勇抵抗,胡子久攻不下,才撤走。几次的匪患让上头坐不住了,严令地方组建自卫队,并撤换掉第五旅旅长李少白,委任刘香九担任第五旅旅长兼任依兰镇守使。刘香九一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剿匪。组建依兰自卫团,抽出职业军人作为骨干,构建框架,又调来一个营的兵力专门剿匪。各区、各屯发了布告,一有可疑人员立即上报,如果能发现胡子行踪的,给予重奖。各区区长、保董挨家挨户地通知,做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一场轰轰烈烈地剿匪运动开始了。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已经初见成效,大股的胡子已经不再乱窜,都龟缩在山寨不再出山。

    进了腊月,杨树山得知剿匪消息以后,一直在琢磨这是一个好机会。如果通报了麻哒山啸虎顶子,是不是可以借用官家的手,给自己报仇雪恨了?但他还是很纠结的,毕竟这些人是爹妈的过命朋友,一起共患难过来的,而且多次帮助过杨家,做人总不能忘恩负义。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杨家的种,杨家的兴衰与自己关系不大,自己将来是要接手白家的家业。不过举报的事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他在杨家更没有立锥之地了,毕竟麻哒山是树森媳妇的娘家。如果事情败露,他肯定会被扫地出门,不会有人原谅他。这天夜里,他又梦见邬姐姐了。他把去城里举报的事对邬姐姐说了,让她给拿一个主意。邬姐姐说:弟呀,你可不能这么做,一旦事情让家人知晓,岂不是众叛亲离?兄弟都得反目成仇。过去的事情不要再纠缠了,那都是上辈子人的事儿,不应该你来背这个负担,再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能放下就放下吧。

    第二天早上醒来,夜里的梦还是历历在目,邬姐姐劝他的话一句都没有忘。不过,树山现在是非常偏执,认为梦都是反的,邬姐姐不让他去,说明应该是鼓励自己去。于是,下定决心,去县城通报消息。趁着家人不注意,树山悄悄地偷走了镖袋,三把已经上锈的镖静静的躺在里面。他想在剿匪的时候,让“五湖”的人看看,自己的亲生父亲之死,就是因飞镖引起的,他此次来,为的是报仇来的。收拾收拾东西,带上足够的钱,也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去马圈牵出一匹马,骑马进城。本来现在他不愿意和别人交往,另外,他也经常这样,没有人询问他干什么去。

    下午的时候,他来到县署,和守门的警察说明来意。警察不敢耽搁,立刻禀报道台和镇守使。听说有人知道胡子的老巢,道台与镇守使赶紧把他请进去,当面询问。杨树山整整在县署,呆了一下午,把“五湖”地情况说得一清二楚。从迟怀刑他们在吉林就为匪,到现在扎根依兰县。绺子里人员多少,四梁八柱都叫什么,过去都做过什么案子。但凡他知道的,通通地告诉了官府,道台与镇守使刘香九听了以后,分析他说的都是真事。于是,问他能不能找到匪巢的位置,如果剿了这股惯匪,奖励树山五百大洋。具体位置在何处,杨树山很为难,他的确去过啸虎顶子,但那已经过去多年了,况且每次都有人领路。现在让他去带路,只能知道一个大致方位,在模棱两可的情况下,他还是答应了镇守使的请求。但他一再声明,自己不是为钱来的,只是希望官家剿灭“五湖”绺子,给自己父亲报仇,那些钱可以分给剿匪的官兵。他的想法和要求,让镇守使很是意外。

    休息一夜,县署好吃好喝地招待。吃过早点,军队已经点齐人马,镇守使足足派出两个连的兵力,再加上自卫团,凑了近四百人。披挂整齐,杨树山骑着他的马,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蜿蜒的队伍。刚刚进山的时候还好,有路有车马印记。可越走越偏僻,以至于后来,根本没有路了。现在已经大雪封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偶尔碰见一行猎人的足迹,都让他兴奋不已,认为这是胡子留下来的。他哪里知道,自从剿匪的消息传出来,“五湖”的人根本没有再下山,靠着存货维持生活,实在短缺了东西,也是从巴彦通山林队运过来。

    杨树山带着官兵在雪地里转了四天。头一天没有谁说什么,到了第二天有人不耐烦了,没膝的大雪,在雪中跋涉一天,的确够人受。到第三天有人开始骂了,带队的营长倒是没有责怪他,但也不制止他手下的兵骂杂。也难怪兵士们骂人,数九寒天走一天,晚上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带的干粮都冻得硬梆梆的,吃的时候还要用火烤。眼瞅着要过年了,还出来遭罪,当然没有人愿意。那个营长不好说什么,毕竟是镇守使安排下来的,带路的人也是镇守使指派的。可大头兵不管是谁派的,再有那些自卫队更不顾及什么,有人直接骂杨树山,是杨树山领着他们遭的罪。指责他谎报匪情,更有人说敢情你他妈骑马,我们架步量。听到有人骂,杨树山也不敢说话,默默地忍着。

    到第四天,杨树山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剿匪的兵们不干了,说什么都不走,一致要求回城。那个营长也对他失去信心,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也看出来对他的不满,营长下令,收队回营。此后营长也没有搭理杨树山,拨转马头率队往回走,扔下杨树山没有人管。队尾的两个自卫团的人,上来给杨树山两枪托,把马给抢走了,孤零零的杨树山被扔在雪地上。

    缓了许久,杨树山艰难地爬起来,顺着大队人马的脚印跟着走。谁知道下午的时候下起大雪,覆盖了一切印记。灰蒙蒙的天让他又失去方向,他彻底的迷路了,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就这样,他没头没脑地走了一夜,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实在走不动了,找一个背风的地方想歇一歇。雪后的天气出奇的冷,又是三九天,冬天最冷的几天。在小鬼呲牙的时辰,荒山野岭森林里,连个避寒的地方都没有。走一夜,出了一身汗,停下来更是出奇的冷。以往暖暖的棉袄棉裤,如今变得冷冰冰的。杨树山知道,呆下去肯定不行,但又实在走不动,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在太阳刚刚一冒红的时候,杨树山便产生幻觉,感觉自己非常的热,坚持着用冻僵的双手,脱下帽子、衣服。恍惚间,又见到了邬姐姐,邬姐姐微笑着朝他招手,说要带他去一个极乐的地方。

    一连几天,杨家都见不到杨树山,问谁,谁不知道。杨树山的失踪,让杨家人毛了。赶紧派人四处寻找,可一点消息都没有,找了半个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都是无功而返。各种猜测都有,白家还请来算卦先生,折腾一个多月,还是杳无音信。最后,树森的朋友提到有人带官军进山了,穿着打扮很像杨树山。树森又去军营打听,那些人都说不知道。最后,六奶奶接受了杨树山失踪的事实,吩咐家人不要再找了。

    冰雪融化的时候,迟怀刑派人送来一个消息,在麻哒山下发现一个死尸,根据长相和带的飞镖,断定是杨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