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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八十三

    八十三

    杨信在家作起来了,正拿洋镐刨大门呢。杨仁来了,赶紧过来制止:“五弟,快点住手,你想嘎哈啊?门楼子倒了再碰着你。”

    杨信气喘吁吁地说:“大哥你别管,老犊子不让我过得舒坦,咱谁他妈也别想好过。我把他家都扒了,先拆大门,一会儿我去把粮囤子,给你们熰了。”

    杨仁赶紧拦着他:“兄弟,兄弟,你听哥说,你先别扒了,那点事儿不算事儿。你别累着,大哥给你找七叔去,不就是娶个小吗?多大点事儿啊?”

    杨信平时是锹镐不动,酒色大烟更是掏空了身体。刨几下已经累得提不动锹镐了,有人给台阶就赶紧下。他说:“大哥,老杨家顶属你通人情,剩下的都他妈一个个艮揪揪①的。我他妈不给他们点颜色,不知道五爷我是开染坊的。我给大哥一个面子,大哥你去把大嫂和孩子带出去,别一会儿我放火拐带着。”【注释】①艮揪揪:方言;不爽快。

    杨仁说:“你可歇歇吧,我现在去把事儿给你办了。你等着,我没回来之前,你啥都不用做,如果我办不成你再烧也不晚。”

    杨信把镐一扔,把大门关上,一屁股坐地上,靠着大门。说:“你不回来,谁也别想出入。”

    杨仁赶紧说:“好好好,五弟你先当门神,我去找七叔七婶去。”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那天七老爷把杨树青、杨树春、杨仁、杨义、杨智召集来,商量老太太要迁丽秋坟的事儿。凭七老爷做事的风格,从来不会与众人商量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从来不会问其他人的意见。除非没有主意的时候,让杨仁给想想办法。见人到齐了,七老爷说:“昨天你老叔回来,说老太太要给老爷子办个阴婚,吩咐咱们在家先准备着。我把大家找过来,你们看行不行?如果都同意,那老兄弟你领人去干吧。如果大家都不同意,咱们看看咋能拦挡得住。”

    众人都沉默不语,没有一个人拿意见。七老爷见大家不说话,追问道:“你们都说话啊?动祖坟这事儿可是大事儿,平时你们都说我有事儿不和大家商量。今天找你们来,你们还都不说话,我做掌柜的多难当?”

    杨仁见大家冷场,奉承说:“七叔,咱们一大家子人,谁能有你有智慧?你定吧,你咋说我们咋干,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过家还不是都得靠你?拿去年你要种大烟来说吧,十叔说什么都不同意。你看,还不是你英明?如果再多种点,咱家可发大了,发得七里窟嚓①的。”【注释】①七里窟嚓:方言;形容词,一定程度,原指发酵、腐烂到最大程度。这里指发大财。

    七老爷说:“那可不是这样说,祖坟不是我一支儿的,还有你们呢?一般说,祖坟不能随便动,别坏了风水,将来有啥事儿,我可是受不了大家的埋怨。”

    杨仁说:“你是一家之主,你定吧,我是没啥说的,咋样都行。”

    七老爷没有理会他的话,问杨树青:“十弟,你看老太太的事儿咋办?”

    杨树青说:“不用问我,老太太也没有和我说过,是啥意思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咋办。”

    七老爷说:“那个秋姑姑死啦,老太太去城里,要把秋姑姑拉回来和老爷子并骨,娶个阴婚。我原来也不知道,是老太太和老兄弟商量的。”

    杨树青说:“我不管,你们咋定都行。破不破风水也和我没有关系,我们这支儿是刨土垃喀①的命,没有人想做官,就是想也没有那个虫瓤②。”【注释】①土啦喀:方言;土块。这里指种地。②虫瓤:方言;天赋、品种。

    七老爷说:“那不是这话,还关系到人丁兴旺呢?”

    杨义一旁说了:“不顺着老太太的意愿,能行吗?动不动她要自己盖窝棚去。我看咱们先商量事儿行不行?不行得去人劝住老太太。”

    七老爷说:“那让你老叔说说吧,老兄弟……”

    七老爷话没有说完,杨信进屋了,见人都在。问:“你们都干哈呢?研究给办大席啊?不用、不用,去辆车拉过来就行。”

    杨树春说:“胡扯,这事儿哪还有办大席的?再说不用咱们去接,街里用车送来,咱挖好坑就行了。”

    杨信一把拉过一个凳子,跨在上面,大大咧咧地说:“咋不能办大席啊?不管咋说也是喜事儿,最起码天地还是要拜的,总不能让人家没名没分吧?行,即使不办大席,全家人来道喜总应该的吧?自己家也得摆个酒宴啊。”

    杨树春不想和他纠缠,说:“你这孩子,啥规矩都不懂,一个阴婚给谁道喜。”

    杨信一听不对劲,吃惊地说:“我操,我娶个小,咋成阴婚了呢?你们一帮在一起商量,想把我活埋了不成?”

    杨义也弄糊涂了,问:“不是给爷娶小吗?配阴婚。咋成给你娶小呢?”

    七老爷听明白是咋回事儿,两面说的不是一码子事。于是说:“小五子,别跟着捣乱。现在商量给你爷爷办阴婚,不是给你娶小,你该干啥就干啥去。”

    杨信不满地说:“操,裤兜子放屁整两岔去了,我不鸡巴管你们啥阴婚阳婚的。我的事儿咋整啊?再给我一间房子,纳小也要有婚房啊。”

    一屋子人都很惊愕,大家面面相觑,瞅着七老爷谁也没有说话。七老爷也明白大家的想法,谁都知道杨家不许娶小。老哥四个除了七老爷张罗一回,还没有娶成。杨树青老伴过世以后,没有再续弦。杨树春前房媳妇儿杨王氏,没有生产就死了,后续弦杨袁氏。七老爷知道,要是开了这个头,将来就没法办了。如果其他人都想办二、三……房,自己没法阻拦。于是说:“娶什么小娶小,杨家不允许娶小,赶紧回去,我们商量大事儿呢?”

    杨信不屑地说:“一个死人的事儿算什么大事儿?你们要是答应我,我纳完小,我出去给老头弄几个埋了,你说要多大的吧,十八的我也能弄到。”

    七老爷怒了,喝道:“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滚出去!”

    杨信说:“你凭什么撵我,我不是老杨家人吗?你们在背后嘀咕什么?咋不带我?如果你们说我是我妈带来的,或者说我是外秧子,我立马走。我和你们说得着吗?”

    杨仁赶紧打圆场:“五弟,你消消火儿,刚才看你没有起来,怕耽误你睡觉,也就没有叫你。再说了,办一个阴婚也不用麻烦你,家里跑外的大事都够你累的了,一件小事儿,我们几个哥哥去干。”

    杨信说:“那是啊,我他妈的一天在外面颠嗒①,受了多少罪?想娶个小,还这么他妈费劲吗?”【注释】①颠嗒:方言;奔走、奔忙。

    七老爷大声说:“你看看,杨家的老老少少,谁娶小老婆了?怎么就你隔路①?娶小的事儿你想都别想,要房子没有,连鸡架都不给你。”【注释】①隔路:方言;不一样,特殊。

    杨信一下子蹦了起来,喊叫着:“我操!这话可是你说的?不给房子是不是?我要不得好,你们他妈谁都别想好。”

    七老爷也火冒三丈:“你个逆子,给我滚出去,你爱咋的咋的。你愿意娶小,你给我滚出杨家烧锅,娶一百个没有人拦着你,我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杨信也直蹦着高,叫喊着:“好,好,那以后我他妈也不是你儿子。杂种操地,你们都给我等着,打现在起,谁也别想安生。”

    说完,一脚踹翻凳子,一摔门出去。在外屋的铺子里七娘拦着,和他说些什么,屋里的人也没有听清。

    不一会儿功夫,做豆腐的孙豆腐倌来了,杨仁问:“二大爷,你来有事儿吗?”

    孙豆腐倌说:“东家你们快过去看看吧,五少爷弄了几筐鸡粪、鸽子粪倒井里了,你说可咋整啊?我豆腐包还没洗出来呢,那么埋汰的水可咋吃吧。”

    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七老爷震惊地问:“啥?刚才倒的?”

    孙豆腐倌说:“嗯呐,就在才刚儿。”

    七老爷气得团团转,嘴里骂着:“这个攮业①的败家子,杨家咋出这么个还愿的东西。”然后又对大伙说:“算了,咱们也别呛呛了,老的老的不让人省心,小的小的也不让人省心。老兄弟,老太太说的事儿,你领几个伙计去办了吧,咱们也挡不住。老大,你去那院看看,找几个长工淘井吧。多淘几遍,最近几天别吃这口井的水了。让人去屯西大井挑水,把酸菜缸、咸菜缸倒出来装水。都走吧,各个儿忙各个儿②的吧。”众人都没有说什么,真的都忙自己的去了。【注释】①攮业:方言;指撞入恶业即作孽,不争气、招人恨。还可以引申到淘气。②各个:方言;自己。

    凭杨信一个秧子货,真让他把大门扒倒,他还真没有那个力气。但是他的举动挺让七老爷害怕,甭说,还真把七老爷给镇住了。不仅怕他刨塌了大门,是怕刨散了这个家族。因为谁都不傻,院子那么多人,谁对他们爷们儿做法不是心知肚明?只是没有几个人能像四姑娘那样敢说敢做,但不保证将来小孩长大了,还有几个同样不服的。比如九少爷从小就可以看出来,性格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还有七少爷杨孝,虽然平时不吭气儿,但说不准哪一天会爆发。所以,杨信如果接着闹下去,会让所有的人都会有一种离心离德地感觉。时间一长,人心散了肯定要分家,对于七老爷来说,可不是一个好结局。

    杨仁很快出来了,伸手来拉杨信,嘴里说:“起来吧,别坐地上啦,七叔答应了,快去置办铺盖吧。”

    杨信问:“真的?我爹答应啦?那给我哪间房子做新房?”

    杨仁说:“七叔答应是答应啦,不过说了,不能再给你房子。家里这么多人,如果都想娶小要房子,家里也没有那么多。所以,七叔说,你直接把人接你那屋去。”

    杨信说:“操,他净鸡#巴扯犊子?我整屋里,两个女人不得掐架?”

    杨仁说:“那得看你自己的能耐了,如果你辖制不住她们,那你就别往家娶,不然你在外面找个房子。”

    杨信耍起蛮劲,晃着脑袋说:“不行,必须得进杨家烧锅大院。我领屋去,她们爱打就打,热闹。那拜堂的事儿咋说?”

    杨仁说:“你也别惦记拜堂,能把人弄家里来已经不错了。算啦,我当大哥的帮你一把。你接人那天我出点血,给你办置两桌。让弟弟妹妹、你嫂子他们给你道个喜,热闹、热闹得了。”

    杨信想了想说:“行,就那样吧,拜堂不拜堂都一样睡觉,啥也不耽误。大哥,让车老板子给我套车,一会儿我去接人。”

    杨仁拿出一叠钱,递给他说:“把钱拿着,七叔七婶给你的,让你给新弟媳妇买东西。”然后又掏出几张:“我跟你嫂子给你的,五兄弟大喜日子,我们随个礼儿。”

    杨信一点都没客气,把钱接过去,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掉头回自己屋去了。不大功夫,听见他媳妇儿在屋里嚎啕大哭,而且是一边哭一边骂。全家人可能都听见了,又好像谁也没有听见,反正是没有人出来看看。

    七老爷这些天小日子过得不是很舒坦,没有一件事儿让他开心。特别是于满江要用菜刀砍他,像一根刺扎在嗓子里,抠不出来还咽不下去。走在路上,都要留心能不能碰见于满江。唯一稳妥、让他舒心的是小老嘎媳妇儿,小娘们儿可能是因为徐二薇那事儿没有办成,怕七老爷不高兴,所以处处哄着七老爷开心。时常做几个好菜留七老爷喝酒,不然就是找一些人陪着看牌,只要七老爷喜欢的,让她做什么她都不反对。七老爷也没有难为她,再也没有提及徐二薇的事儿,和平常一样,烦闷了就到她家走一走。

    今天晚上是大月亮地儿。虽然不是十五、十六,月亮缺了一块,但还是挺亮的,看啥都很清楚,连手电筒都不用打。七老爷从小老嘎家出来,绕过两家房山,快到家门的时候,感觉来尿了。在老孙家与刘守仁家中间的胡同里,解开裤子,哗哗地尿上了。扭头看向自家大门一眼,吓得他一哆嗦,淋了一裤脚子尿。不仅如此,尿了一半的尿,竟然憋回去了,赶紧提裤子系裤带。只见自家大门前,黑乎乎地站着一群人,虽然月亮挺亮,但晚上怎么也不得眼,看不清有多少人。至于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他更是看不清,但在他的心里,这些人肯定是来者不善。如果不是打家劫舍的胡子,就是抗联的队伍,再不然是警察、国兵一类的。无论是哪一伙来,肯定都是要钱或是要粮,反正不是给自己送财神的。既然是“讨债”的,自己也别往前凑,猫在胡同口看着点吧。只见那伙人没有吵吵嚷嚷的,似乎是已经叫了门,在和什么人说话。七老爷猜想是杨仁在接待这些人,他心里纳闷了,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围子当值的怎么没有敲锣?莫非是杨仁领进来的?如果是那样,杨仁可是真够糊涂的。他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刚要回头看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他后脑勺上。一个声音低低地说:“别出声,不然崩了你。”不用说,顶在后脑勺的东西,肯定是枪。

    七老爷也哆哆嗦嗦地说:“不动,不动。好汉爷别开枪。”

    那个声音又问:“你是干啥的?”

    说着有两个人过来夹住他,在他身上翻找起来。七老爷一看,是国兵。他赶紧回答:“我是老百姓,良民,良民,我有良民证。”

    那个人问:“你刚才干哈呢?”

    七老爷说:“我是本屯子的,刚才出来撒尿,看见大街上有人,好信儿想要看看。”搜他那两个人没有搜出啥东西,有看牌用的几十块钱,让他们拿去了。

    那个人拿他良民证,虽然看不清楚内容,但确定他是老百姓。低声训斥说:“热闹没有什么好看的,快点回屋不许出声,不然你的葫芦头保不住了。快滚!”

    七老爷一听放他走,要回良民证,赶紧掉过头,按照来时候的路,往小老嘎家跑。一路上,看见不少国兵往杨家烧锅的方向聚,路上也没有人搭理他。可能是他刚刚走,小老嘎家房门还没有挂,推开门,连滚带爬地冲进小老嘎家。外面的枪声也响来,像崩爆米花一样,噼里啪啦响成一团。至于国兵和谁打起来了,他根本不知道。七老爷进屋以后,大声嚷嚷起来:“快起来,快起来,打起来了,打仗啦。”

    小老嘎一家还没有睡呢,赶紧爬起来,小老嘎媳妇划了一根火柴。七老爷吼到:“别点灯!快下炕,趴炕墙子根下。”

    小老嘎一家子人还挺听话,跟着他趴在地上。七老爷觉得地上都是土,还有些凉。大声说:“小老嘎,把你被薅下来,铺地上。”

    小老嘎一声不吭,磨磨蹭蹭地站起来,猫腰把自己的被拉下来。七老爷拽过来,铺在地上,自己先趴上去。然后又往一边靠靠,拉了一把小老嘎媳妇,让她也上来。外面的枪声紧一阵慢一阵,中间还夹杂着轰轰声,震得窗户纸哗哗地响。几个人都紧张地听着外面,一声不敢吭,连大气都不敢喘。这个时候七老爷才感觉出,裤裆里湿漉漉的,不用说,肯定是尿裤子了,至于什么时候尿的,自己都不知道。枪声响了好久,人在紧张中,也估算不出多长时间,枪声渐渐地平息下来。又等了许久,外面才静下来,估计外面的仗已经打完了。七老爷告诉小老嘎,去把门挂上,自己爬起来,麻利的上了炕,把自己的湿裤子脱下去,钻小老嘎媳妇儿被窝里。现在已经过半夜,说什么今天晚上都不回家了,就在小老嘎家住半宿。

    天大亮了,七老爷才胆战心惊地走出屋,还要把小老嘎推在前面。到了大街上,已经有零星几个人,都站在自家门前,探头探脑地打探消息。七老爷见没有啥危险,撇下小老嘎,自己按昨天晚上的路线往家走。又走到昨晚撒尿的地方,见刘守仁和孙山东子,外号孙大茶壶的,在那里嘀嘀咕咕、比比划划地说什么。七老爷在后面问:“哎,你们干什么呢?看啥呢?”

    孙大茶壶说:“七老爷啊,你快看看吧,你们那条街死老杆人了。”

    孙大茶壶并不是窑子里的大茶壶,他是山东人,喜欢喝茶。无论冬夏干活时,都拎着一个大茶壶。或许是因为形象,也可能是贬低他,屯子里的人叫他孙大茶壶,客气一点的叫孙山东子。七老爷说:“那是昨天晚上打死的呗?”

    孙大茶壶说:“那是肯定的,昨天晚上那枪打得跟爆豆似的。把墙上的土打得哗哗掉,早上看门板上打了好几个窟窿。”

    刘守仁说:“七老爷你看,你看那个障子上,还挂着一个呢。”

    七老爷探头一看,可不是,在木障子上趴着一个人,头向下耷拉着。七老爷问:“是谁跟谁打起来了?”

    孙大茶壶说:“那哪知道是谁跟谁啊?都不敢出来看啊!在你家前面打的,你不知道吗?”

    七老爷说:“昨天晚上我去看一账,听见枪响,也没有敢出去。”

    孙大茶壶与刘守仁挤了一下眼睛,会心一笑。七老爷见自己家门出来人了,估计是长工、作坊那个院。他对刘守仁说:“老刘,你过去,把杨仁给我叫来。”

    刘守仁为难地看着他:“七老爷,那么多死人,我不敢去。”

    七老爷骂道:“妈了巴子的,看你那熊样,大白天的你怕啥?”

    孙大茶壶一见刘守仁不敢去,自告奋勇地说:“我去,那有啥怕的?再厉害的也都成死倒了。”说着,蹭蹭蹭地大步流星走过去。

    杨仁被找来了,七老爷问:“昨天晚上是咋回事儿?你知道吗?”

    杨仁说:“好像是抗联的进屯子啦,不知道后面咋跟着国兵,见面他们打了起来。”

    七老爷问:“那昨天晚上在外面与他们说话的不是你吗?”

    杨仁说:“不是我,我早早地睡觉了,打起来我才知道。刚才我问过了,是长工老龚和他们说话的,老龚也让人家灭火啦。”

    七老爷又问:“那抗联和国兵呢?”

    杨仁说:“抗联都被打死了,国兵也都走啦,只剩下那一堆死倒。”

    七老爷说:“你赶紧张罗人,把那些死倒都折腾出去。拉远点找地方埋了,再取两捆纸烧了,都是横死的,别招上。还有啊,把淌地上的血,连同泥土一起挖走,再垫上黄土,太膈应①人啦。”【注释】①隔应:方言;讨厌,烦。

    杨仁听完吩咐,找人去做。七老爷暂时也不想回家,瞧瞧孙大茶壶。说:“山东子,你家有煎饼没有?你去我家铺子,取点下酒菜,再打两壶酒,借你家炕头喝两盅。”

    孙大茶壶知道他不敢看那些死人,回应说:“煎饼有,只是没有好菜,馇点糊涂粥,吃点大咸菜吧。”

    七老爷说:“别介,我家里有嘛,你去取点,不用你付钱。”

    刘守仁眨巴、眨巴小眼睛,吧嗒、吧嗒嘴说:“当财主真好,这工劲①儿还有烧酒喝,我看我家里有啥?带我一个,贴个杯儿。”依兰本地的说贴杯儿,是蹭饭蹭酒的意思。【注释】①这工劲:方言;这时候、此时。

    七老爷轻蔑地说:“你家能有啥?能拿几个土豆子算不错了。山东子,再多拿点酒菜,七老爷今天请你们两个喝酒。老刘,以后七老爷喊你干点啥?你麻溜儿地。”

    刘守仁开心地把眼睛眯一条缝儿,连声说:“那是,那是。七老爷屋里走,屋里走……”

    若是在平时,七老爷也不屑和二人吃喝。不过今天为耗时间,把酒桌拖了很长时间。那二人平时也见不到几次酒,财主拿酒喝,也放开量陪着。直到中午,六少爷杨良来找,七老爷才趔趄脚步,跟着杨良回家。门前的路上已经清理干净,死尸都搬走了,路上的泥土被挖走一层,重新铺垫了三寸厚的黄土。不知道是心里作用,还是气味没有散去。七老爷总是感觉有一种血腥气,加上酒劲上来,一阵阵恶心袭来,蹲在壕沟边是一阵呕吐。

    回到家,让七娘给沏了一壶浓茶,连着喝几杯,感觉好了许多。靠在椅子点一支烟,本想抽几口,然后上炕眯一觉。一晚上担惊受怕地没睡好,上午又喝了许多酒,实在是困倦得不行。还没等他抽上几口,杨仁来了,见面便说:“七叔,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可把侄儿急死啦,枪一响,我马上过来找你,七婶说你没有回来。我十分担心啊,想出去找你,可门口又是枪又是炸弹的,也出不去门啊。你看看,咱家大门都炸坏了,上午现让木匠修的。”

    七老爷轻描淡写地说:“噢,我都快到家了,见到处都是兵,没敢回来。一开仗,我在孙大茶壶家躲了躲。”

    杨仁关心地问:“没伤着你哪里吧?昨天晚上也太吓人了。”

    七老爷说:“没事儿,你七叔命硬着呢。当年让人绑票关我四五天,都没有伤着你七叔一根毫毛。你知道昨天晚上咋回事儿吗?”

    杨仁说:“今天一上午,大家都在一起呛呛。有人说看见了,是抗联的人马先进的屯子。然后到了咱们家,叫的东院的门,长工老龚还有老蔫吧他们几个开的门。听他们几个说,抗联的一个连长,说他们好几天没有正经吃饭。实在是太饿了,想在咱家吃顿饭。他们几个不敢做主,说想找我问问,还没等找我呢,有人开枪了。那个挂障子上的,是他们那个连长,那小子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啷当岁。”

    七老爷问:“一共打死多少人啊?”

    杨仁说:“从衣服上看,都是抗联的人,一共三十六具尸体。对了,还把倒霉的老龚给打死了,脑瓜浆子都打出来啦。”

    七老爷感到又一阵恶心,连忙摆手说:“别说那么恶心,国兵死了多少?他们咋来的?”

    杨仁说:“不知道国兵死多少,因为有人看见国兵把死的、伤的都装车拉走了。听说国兵是一直尾随抗联进屯子的,一直猫在暗处,来好几百。凭抗联那几十人,也不是个个啊!”

    七老爷说:“他们咋打和咱们没啥关系,别掺和他们那些事儿。你去村公所没有?发生大事儿是不是去报一下?”

    杨仁说:“国兵在屯里打仗,他们能不知道吗?不用去吧。”

    七老爷说:“还是去一趟吧,毕竟咱们把抗联的给埋了,去说一声还是好的。对了,抗联进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自卫团的人呢?”

    杨仁说:“我问崔大牛了,他也不知道。只是说昨天晚上于小七与于满江的夜班,不知道是在谁的班漏眼了,没有看住。”

    七老爷一听于满江,眼睛一亮。连忙问:“不是我说,咱们屯子咋总有人偷奸耍滑?晚上经常没有人值更?问问崔大牛还能不能干了?上次我好像让你们俩去看过,你们去没有去呀?”

    杨仁说:“上次我们两个去了,也是于满江的班儿,他说他冷啦,回家穿衣服去了。”

    七老爷愤恨地说:“操,穿什么他妈衣服穿衣服,准是回家搂老娘们儿去了。这次怎么还是他?一定是他不在位,把抗联放进来的。我说老大啊!我怎么觉得你们这样干,可是不行啊。村公所、警察署知道咱们围子上空人,怪罪下来,你和崔大牛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如果抗联再来,日本人知道了,还不送你们去达连河挖煤?不行啊,你们干得有点玄乎。”

    杨仁也有点紧张,连忙问:“七叔,那你说该咋办?”

    七老爷说:“你这样,你叫上崔大牛。一同去一趟道台桥,到村公所、警察署报案,说抗联进村了。如果你们俩想脱了干系,得有人顶缸,你就说是于满江值更,他放进来的。如果警察署追查,找他好啦。”

    杨仁说:“行,我们马上就去,反正他昨天晚上值更,是不是他放进来的?还是他跑家漏了更?让他自己抖喽去吧,他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七老爷假惺惺地说:“最好是警察署不追究,或者吓唬吓唬训斥一顿。让他们以后注意一点,别再稀哩马哈①的。咱屯子啊,可得看严点,不然你可脱不了干系。你当你一个月六十块钱白拿呢?去吧,把活干得密实点,别跑风漏气的。”杨仁连连点头称是。【注释】①稀里马哈:方言;不认真,懈怠。

    警察署来人了,把于满江给带走,又给屯子扔下的话是,于满江私通“红胡子”。在东北,日满人员把抗联经常称为“红胡子”。可能是因为共产党领导的武装,他们既认为是红色又贬低为匪的缘故。原本夜里打那一仗,已经让屯子人惊恐万分,一整天都是在议论纷纷。现在警察署又来抓人,更是让人惶恐不安。各自猜测、各种流言四起,甚至有人开始驱鬼辟邪、求神拜佛、烧香上供,祈祷一切祸事与自己无干,保佑一家老小健康平安。

    七老爷心情是截然不同的,虽然也被惊吓了一场,但是见于满江被带走,反而觉得心里踏实,觉得杨家烧锅屯更安全了。屯里的一场恶仗,消息传到抗联那里,起码抗联的人认为杨家烧锅屯不安全,以后不会再经常来。县署、国兵那面或许也会这么想,所以,也不会再惦记杨家烧锅。最重要的是,震慑住屯子里的人。让他们吓破胆,轻易不再敢和外界联系,于满江的下场就是一个例子。更重要的是,杨家烧锅屯少了一个仇视自己的人。山里人粗暴,谁知道他啥时候,真给自己几菜刀?现在七老爷要做的是,加固围子的防御,保障自己更加安全。提高自己的影响力,让屯子里的人更臣服于自己,保证自己能够在屯子里说一不二。还不用自己出头,最好的人选当然是杨仁和崔大牛。于是,七老爷让七娘给准备几个菜,以陪自己喝酒压惊的名义,叫来杨仁和崔大牛。

    在晚饭酒桌上,七老爷说:“两个大侄子,昨天晚上的一场灾,可把你叔我吓酥骨啦,大半辈子咱们哪见过这阵仗啊?可了不得了,要人血命啊。还好,咱们谁家都没有遭罪。只有咱们杨家搭上一个长工,好在老龚没家没口的,埋了也就算了。要不然丢下一家子人,咱们也不能看着不管不是?”七老爷说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不知道的人,说不定都认为他对长工多仁慈一样。

    崔大牛不愧是能吹牛,接着七老爷的话说:“是啊,我正睡着呢,听那飞子日日地①从耳朵边子过,我一听不好,咱屯子来兵了。我拎着洋炮出去了,影影绰绰地看有几个人跳我们家障子。我嗷唠②一声,那几个人没敢跳。有一个爬上来,让我一洋炮,给他呼那里了。”【注释】①日日地:形容词,很快。②嗷唠:方言;大喊。

    七老爷知道他在吹牛,但是,还真地看见有一个抗联挂在障子上。半信半疑地问:“那个死在障子上的,是你打的?”

    崔大牛也知道是死无对证的事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那是啊,我的枪法没得说,别说他是一个人了。就是一只野鸡,我想打它脑袋,都不会打它屁股的。七老爷,我真的只用一枪,多了都没用。”

    杨仁领人拉死尸的时候,他也没有动手,至于那个人是咋死的,他也不知道。但凭着自己对崔大牛的了解,他绝对没有那个胆,只不过喝点酒说点大话而已。杨仁不想戳穿他,还要忽悠他跟着自己干活呢。于是,也跟着忽悠:“那是,崔团长的枪法我可知道,绝对可以称得上百步穿杨。能赶上崔团长枪法的,咱屯子没有谁了。唉,就是警察署不让养枪,不然咱们屯子留下几支枪。有崔团长往围子上一站,那还能有人靠上前的吗?”

    崔大牛听他一夸,更得意洋洋了,接着说:“在咱屯子,论打枪,我真的没有宾服①过谁。能算得上好的,也只有魏叔了。不过,魏叔这两年眼睛上不去了。”【注释】①宾服:方言;佩服。

    七老爷说:“既然崔团长枪法这么好,那咱们屯子买些家伙咋样?官家不让咱们养快枪,那养十几只洋炮不行吗?我看咱们值更的,都夹一个扎枪。那玩意儿两个人打架还行,两军对阵,也不管用啊。”

    杨仁试探地问:“七叔,你意思是给咱屯子自卫队买洋炮?让各家齐钱呗?”

    崔大牛说:“对啊,咱齐钱买些洋炮,问问上头,如果让买快枪也行。”

    七老爷摇摇头:“不能买快枪,即使是上面同意了,也不能买快枪。有了快枪,那是祸根,胡子该惦记你们的枪了。”其实七老爷没有明说,更担心的是抗联。

    杨仁说:“不能买快枪,咱哪有那么多钱?”

    七老爷说:“你们两个一天为屯子也够辛苦的,一年光鞋得多费两双。你们齐钱齐粮,叔多拿一些,买十支八支洋炮,应付个场面。再造几杆老母猪炮,摆上围子造声势。剩下一部分钱、粮,留着你们两个自己用,别让你们两个白辛苦。”其实七老爷的意思很明显,抓住两个人的心,死心塌地地为自己效力,买十支八支洋炮,镇住屯子里的老百姓就行了。

    那二人听说还有好处可拿,当然十分乐意了。要是平时,他们想都不敢想,因为没有七老爷支持,想收钱是不可能。七老爷又说:“现在屯子里人心惶惶的,你们应该借这个机会,把屯子里的人都拿捏住,让他们以后都听你们的。你们可以在屯子里说,于满江不守规矩,对抗官府被警察抓了,没有十年八年回不来。如果以后谁不听甲长、自卫团的,也都是如此下场。谁再敢偷奸耍滑,不听你们的使用,通通送去法办。”

    崔大牛没有那么多心眼子,听七老爷给他们出主意,十分高兴,以为都是为他们着想呢。杨仁心里可是有谱,七老爷面上是为他们考虑,实际是为自己。只要他们控制住杨家烧锅屯,就等于是七老爷把持住了,毕竟崔大牛和自己要听七老爷的。

    崔大牛酒足饭饱乐颠颠地走了。剩下七老爷和杨仁,七老爷又嘱咐杨仁几句,杨仁也出去了。仅仅是一晚上的功夫,屯子里又多出几道风声。其中一条就是崔大牛的,把崔大牛说得神乎其神。重点是他英武神勇,一枪把抗联的连长爆了头,当时挂在他家障子上。悠悠众口,大家都在传,最后全屯子的人都相信,毕竟好多人都看见有个抗联挂在障子上。从此,人们对崔大牛更增添一些恐惧之心,小孩见了他,跟见到活阎王差不多。崔大牛只因为一通大话,吓住全屯子人,也给自己背负上一条血淋淋的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