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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风起

    公元355年,东晋,永和年

    建康的雪,似乎落不完。

    以往车马喧嚣的繁华都城,变的无比寂静。

    处处门窗紧闭,状若死城。

    新岁方至,本该与天同乐。一场大雪,却如此猝不及防。

    犹记前几日,皇帝还宴请百官,驱灾辟邪。

    品级次第的官员无不出身士族,衣着华贵,依次贺拜后,入眼珍馐佳肴,着实曲水流畅,乃人生快事。

    而地方郡县的官员也宴请下级,纷纷效仿,活脱脱的好光景。

    一直饱受苦难的百姓,终于暂时得到喘息。

    南方士族重礼,民间也不例外。

    贴年兽,祭香炉,粪香案,挂青词,忙的不亦乐乎,诉说着对旧人旧事的思念,祈福消灾。

    几日后,朝廷却颁布谕令,严禁城内勾通,紧闭城门,阻断商贸,勾栏瓦舍不得营生,连下地务农,也成了奢侈。

    城里风声鹤唳,朝廷派出重兵把守,日夜例行巡视,甚至控制了城外山林的小道,收缴钩耙等四时农具,如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旦夕间,如梦如幻亦如电,一切成空。

    朝廷明面上如此严令,遭殃的不过是穷苦百姓。

    那些出身士族者,品级高者,官位大者,依然我行我素,穿街过巷,怡然自得。

    百姓不能劳作,又限制出行,龟缩于陋室,满腔怨愤。

    与士族境遇截然相反的落差,让他们无可奈何。

    有人猜测,莫非是朝廷又要打仗了?

    三十年前王敦作乱后,拥立晋明帝司马绍继位,朝臣莫敢不服。

    后祖约克王敦,苏峻与祖约又兴兵叛乱,幸得骠骑将军杨英凡平叛。

    可是没多久,杨英凡迎娶羯族旁支的奚族赤金公主,又在位于桐庐的祖宅内离奇惨死。

    加之北方胡人一直厉兵秣马,狼子野心,多次与晋开战。

    坐镇西北的大司马桓温赢了几场胜仗,却未班师回朝。

    边患如心腹痼疾,困扰着南方百姓多年。

    若是有朝一日城破,他们再也无路可逃,便成了亡国奴。

    念及此,许多建康的百姓坐卧在草庐里,裹着单薄的衣衾,本就湿冷,在这种急躁和惧怕的情绪夹杂后,冷热失调,患了一场大病。

    还有人联想到许家,家主许千城,本是靠南方桑麻起家的布店掌柜,后经士族举荐,与皇族来往甚密,经手了棉丝和香料的采办,一跃成为富可敌国的商人,渐渐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

    士农工商,在更重视品级的晋朝更加森严,许千城这么一个贱籍,能改换门庭,归根结底是当权者出于某些目的的考虑,暂时打破了规矩。

    仅仅几年后,许家便满门被诛,皇帝下令毫不手软,足见伴君如伴虎。

    此次的谕令中,关乎阻断商路一条,洋洋洒洒附上了一连串的檄文,出自世外儒教的手笔,配有官府的印玺。

    大体意思就是,自古以来商人奸诈,重利轻义,之前朝廷恩赐,才提拔了许千城,不曾想这厮忘恩负义,暗地里与北方鲜卑族串通,故而夷其三族。可见商人不足信,新岁已至,国朝需回到正轨。

    早在许家被诛时,朝廷就下过相关布告,在各大郡县张贴。眼下,纯粹在建康下达的谕令,却仍要拉着许千城出来鞭笞一顿,起草檄文的是江夏崔氏之人,写檄文的又是首开金骨笔的世外儒教,可见朝廷对商人深恶痛绝。

    然不论哪种猜测,却没法得到证实。

    士族官员在城里城外皆有产业,无品级的穷苦人民需长期做工,贴补家用。

    如今,除了士族,其它人禁行,却仍上缴赋税,未有钱财上缴者,赊欠士族,延续做工与务农期限,便是商人,也须变卖家资,充作士族附庸。生者未能偿还,须后人承袭。

    建康的农户和商贩,有多人在惶惶不安中惊厥而死,多人在无生计中穷困而饿死,多人在阴郁中疯癫自尽。

    许多刚刚出世的男童,未瞧见父母的喜色,为他们愁云密布的面色所惊,吓的哇哇大哭,竟被抱地摔死。

    刹那间,人口减半。人间地狱,可见一斑,比之战火来临,有过之而无不及。

    莫说生活在建康的百姓,便是远离朝廷的三吴和岭南地域,也是战战兢兢。

    侥幸靠着对生命渴望存活下来的人,盼望着天师道打醮这一日早些来临。

    天师道的掌守孙恩,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出身琅琊孙氏,善呼风唤雨。

    江南士族,多是其信徒。各州府,天师道的道宫昌盛不绝。

    每年的四五月,春夏之交,火木相克,是道法调和的日子。天师道设道坛打醮,做法祈福。上至皇室宗亲,下至百姓,皆需听会。

    也只有这一日,万物皆可得自由,百姓免一日赋税,并免费赠予道府宴席,横行无忌。

    众人祈盼那一日,道家仙师能怜悯苍生,降下救世道法,助他们脱困。最不济,也当是劝谏皇帝,有好生之德。

    辗转已至三月,流火有些猖獗的迹象。

    往年,此月仍春风徐徐,物阜民丰,百草丰茂。

    在这反常时节,士族官员纷纷用木屑除湿防滑,以免炉火燥旺,沿用天师道传授的至理。

    贫苦百姓只能强自捱着,舀上一点点淘米的水,在居处正中缓缓倾洒。

    然,大人们能熬,喜好玩耍的孩童却熬不住了。

    先前阴雨连绵,这帮孩子还能乖乖休憩。

    眼下,阳光暴晒,他们不懂利益算计,跟随本心,按捺不住性子。

    城南住的都是最下等的贫农,这块地域也被管控的最严格,日出刚升,巡视的中郎将就带着一帮士兵在此打转。

    只有晌午时,这帮惫懒的士兵趁着吃食,不再原地把守。

    刘生和刘氏女,便是这些下等贫农里最低贱的人。

    破烂的瓦房,瓦砾破碎,时常漏雨。屋子里头除了几副农具,还能换几个铜板,再无值钱的东西。

    两人所出一小儿,扎着发髻,脑门锃亮,虎头虎脑的模样,成天捣鼓着偷溜出去。

    偏偏这日没看住,原是刘生不幸病倒了,刘氏女熬煎着遗留下来的药材。

    待刘氏女呼唤小儿时,木门已敞开,急的还未收敛衣裙,便冲出门外。

    所幸的是,五岁小儿未曾开蒙,无机会入学,又不似世家大族一般根深林密。刘氏周边不过是三三两两的低矮瓦舍,空无一人,这小娃娃只能困在原地。

    刘氏女深呼一口气,瘦弱的面容浮选怒意,望着外面并无兵士逗留,连忙伸出沾满污渍的双手,薅一般的扯住娃儿,搂在腰间,飞快的跑回了屋里。

    边跑,刘氏女一边抽打,急火攻心:你这孩子,不听话,娘叫你偷跑,叫你偷跑。

    贪玩的男童委屈不已,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刘氏女急忙捂住他的嘴巴,然后用门闩堵死了一丝缝隙。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刘氏女进屋的当口,躲在阴凉处的几个士兵窜了过来。

    他们正尝着各郡县进贡的珍品,这是皇帝特意赏赐的,一连上月,都不带重样。

    自从琅琊王氏被祖约打垮后,虽仍有余力,却声威渐弱。如今,朝廷隐隐以陈郡谢氏为首,谢氏重武,因而这些军兵过的格外滋润。

    且看这些嘴中还留有残渣的士兵,冷淡的望了刘生家一眼,便再无动静,原地把守起来。

    临至夜幕时分,整座城的巡视完毕,各个方位的士兵们集结至皇城口,候着中郎将发令。

    中郎将吴威相貌周正,眉目修长,散发着凛然正气。

    此刻,他的面上再次浮现疲惫之色。

    巡视的士兵被他分成几个小队,队长负责向他禀报情况,由黄门校官出任。

    黄门校官庾若吊儿郎当的模样,象征性的拱了拱手:将军,今日仍无异样。

    这庾若乃是颖川庾氏之人,好吃懒做,却因庾亮受宠而破格提拔。

    吴威脸色很不好看,却不能发作,恹恹的望着其余懒散的士兵,颓然道:那好,收兵吧,明日卯时本将军再来点兵。

    庾若带着其余士兵整齐划一,兴冲冲道:是。然后,便作鸟兽散。

    望着天上的明月,吴威无比忧愁,自顾自道:

    穷苦百姓怎可能毫无动静呢,他们心心念念的,只是为了活下去啊。

    如若可以,吴威倒希望百姓能乱一乱,长痛不如短痛,早出鞘,方能快收刀。

    这刚刚安定不久的朝堂,又不知出了什么幺蛾子,从他若有若无的打探中,与宫里龙椅上的那位脱不开干系,若是果真如此,又该起风了。

    把脑海里的复杂情绪驱赶走,吴威得马不停蹄的前去复命了。

    他的出身八品,能出任中郎将,不过是仰仗着家族而已。

    司马绍开启江湖势力后,司马衍和司马岳则让江湖势力达到极盛。

    在桓温灭赵国的战役中,这些江湖人便对着赵国武林完成了一次截杀,为桓温势如破竹剪除了威胁。

    司马皇族重用江湖势力,却也防备着他们。不似其它各族,司马家虽然也允许贩夫走卒加入,一大半成员却必须是朝臣,更甚是整个士族。

    而能让这些士族,抽出旁支,心甘情愿的充作江湖牛耳,则是因为他们皆是天师道信徒。

    孙恩贵为国师,多次提议设立江湖风云榜,从中挑选可塑之才成为可战军兵,成为护国力量。

    江南士族自然要将军权牢牢攥紧,如陈郡谢氏的谢石便极力赞成。

    而出身穷困且无品级的各类人群,同样信道,渴求脱离压抑的辛勤劳作,自然也附和。

    他吴威,正是因自己的家族,在江湖中有些声名,在桓温战役中发挥了作用,才得此头衔。

    他一向看不起那些士族子弟,哪怕是身在柴桑时,也不曾对士族假以辞色。如今,身在皇城,却要仰人鼻息,为士族驱使,他反倒觉的落入了樊笼。

    此刻,已是子时,他却要前去萧氏府邸复命。

    而令他羞愤不已的是,萧氏族人早早入睡,唯有驱马的老奴守在门口,只为等候他的到来,待得知情况后第二日再奏报萧氏家主。

    吴威到来时,老奴昏昏欲睡,旁边一条大狗拼命的舔舐着府邸扔出来的美味佳肴,无视吴威的存在。

    待唤了几声“老人家”后,老奴全无反应,吴威只好憋着怒气,喊道:老大人。

    果不其然,这老奴唰的睁开眼睛,居高临下的坐在台阶上,打量着下首的吴威:情况如何?

    吴威静静道:无碍。

    老奴冷哼一声:好一个无碍,无碍却要本大人在此呆上半晌。

    吴威了解对方的意思,从怀里嗖的掏出一包物事,递给老奴:老大人,里头有末将孝敬给家主和您的,不成敬意,您多担待。

    老奴果真喜上眉梢,有种孺子可教的目光:嗯,今日事,今日毕,你且回去吧,明日再来述职。另外,明日我家公子需骑马出城出游,尔等需打点清楚,尽早大开城门,莫要误了公子的事。那些贱民,也勿要有一人放出,惊扰我家公子。那些贱民死了不要紧,别拣着明日死,惹公子不高兴,你的项上人头就不保了。

    吴威点点头,目光呆滞,僵硬的转身回府。

    他的府邸在城东,距离皇城甚远,需要穿过几十条街道,不过比老百姓近一些而已。

    望着萧氏的立柱,吴威目光里有着艳羡,又有着恚怒。

    兰陵萧氏,不过二等士族,竟如此猖狂。今日,百姓还未作乱,我吴威能替他们结账。改日天下纷乱,不止我吴威,你整个士族都要陪葬。

    吴威很清楚,江南士族小看百姓,只顾信道,竟忘却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即便今日百姓手无寸铁,身无长物。吴威坚信,改天换日的人,定是奴隶,再不济是寒门。那北方石勒,不就这般造化,南方定会出现此等人物。

    哈哈哈哈。念及此,吴威心情畅快,步子也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