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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生离

    慕天遥可以违逆梅湖,却不能让罗氏伤心。她的心里有个定品的执念,使她恢复清明。

    缓缓行至梅湖身旁,慕天遥拱拱手:

    大人所言,天遥孤陋寡闻。

    尝闻百里奚隐于乡野,却辅佐秦国称霸西戎,不过沾惹乱世之意气,宠幸于所失之周礼。更闻刘备贩鞋织履,却于西川隔空望鼎,不过雄踞宵小之乱流,持正于灼灼之汉乐。可见,其志短小者,凡有名位,犹能号令天下。其志远大者,区区蝼蚁,乞活因天下乱。

    名位,何其重,令千万英雄尽俯首,人人皆欲尚飨。如有名位,如夺天时,振臂一呼,天龙作臣。若无名位,如遭雷击,惶惶之犬,恹恹狂吠。如今,正值我大晋物阜民丰之时,周礼仍在,人伦难废,上者皆重名位,以号令天下。天遥不过一介平民,无上天入地之异能,亦无身居乱世之雄气,肝肠碌碌,以安天命。大人所言,天遥如何敢信?

    梅湖闻听慕天遥顷刻间掷地有声的话语,不禁心里涌起滔天骇浪。这还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竟能将时局看得如此透彻,果真妖孽。这一个小小村庄,居住于此之人,理应目不识丁,慕天遥竟能出口成章,令他称奇。

    而且,慕天遥敢直言不讳时局,当面质疑自己,算是特别大胆。若是自己因此上报朝廷,将他就地正法,那也板上钉钉。想来这一路上慕天遥的话语,都浑然很有胆色。只是,难道他不知道,口出狂言是有灾殃的吗?

    初生牛犊不怕虎,若是让你为官,定是个庸官。

    梅湖摇摇头,觉得好笑,在他看来,慕天遥不过只会纸上谈兵罢了,不懂圆滑世故,这样的人太好拿捏了。

    慕天遥,你随本官前去郡城,且待本官细细讲与你听。你若不信,稍后本官手下这些军兵便会张贴布告于村中,陈述你之所请,本官代表的是朝廷,对你额外赐予定品良机,不日便传至豫章郡,你将盛名在外。

    他梅湖,出身于三等士族,比不得陈郡谢氏这些高门,只能背靠朝廷,与褚蒜子沆瀣一气。而褚蒜子为了抗衡司马昱以及桓温,也确实只能扶持这些低等士族。这次,司马昱上表让殷峰接替梅湖,着实打了褚蒜子的脸。

    梅湖和殷峰家族势力差不多,仅仅因为殷浩抓住时机,与司马昱合作,对抗桓温,使殷氏水涨船高。殷浩死后,司马昱继续重用殷氏,一方面彰显自己的仁德,使陈郡谢氏这些高门继续和司马昱同气连枝,另一方面则利用殷峰对抗梅湖,将目光瞄准豫章郡,实施自己的计划。

    褚蒜子势弱,偏偏梅湖确实平庸,也无政绩,只能退让。虽说这种平庸几乎各郡官员都有,可司马昱逮着这根毛一直薅,褚蒜子无可奈何。怨只怨,为何大雪不停,豫章郡却天晴,终被盯上了这么一块最后的宝地。但身为太后,她也不能坐以待毙,于是派遣另一个三等士族出身的张氏一同前来,合情合理,司马昱也只能妥协。

    张氏若能先于殷峰一步给有才官员定品,进而提升政绩,司马昱也毫无话说。只是司马昱相信自己能赢,毕竟能定品的都是士族,几乎都是酒囊饭袋,褚蒜子那边的更是低等士族,更不可能有高才。因而,再给对方一点时间和机会又如何?

    梅湖也不知道朝廷还派了张氏前来,他打的是自己的算盘,却将慕天遥推到了台前。

    罗氏可不知道这一切,她对慕天遥出口成章也很震惊,毕竟自己只是在他年幼时教了他一些粗浅道理,那他懂得的这些从何而来,莫非是李夫子所授?

    只是她很快否定了,因为只有她和慕飞白知道,李夫子是他们请来的,后面又让他离开了,若不是为了教导慕天遥,这些村民何德何能有此机会开蒙。但李夫子,也不会有如此见识。

    罗氏浮现出追忆神色,心想:

    他真的太像那个人了。无论是相貌还是谈吐,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不知他们的命运,是否是一样的。当初,若不是那个人一意孤行,那一夜又怎会飞来横祸,我们又岂会落得这般田地,这孩子也是执拗,唉。

    慕天遥听了梅湖的话,正要回应,却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声:

    天遥哥哥,天遥哥哥。

    慕天遥向前一看,不是少女雀儿还是谁。

    今日的雀儿换上了棉衣,崭新无比,虽然还是粗布制作而成,却不掩盖她的秀气和明艳。

    身后一大堆村民们护送着她过来,生怕她和上次再出点什么事。虽然畏惧梅湖和军兵,可是他们仍然壮着胆子前来。雀儿是村里出了名的招人疼,相比于慕天遥这个外来人,雀儿更受宠。经过一段时日的休养,雀儿也算醒了过来,就叫嚷着慕天遥,令他们头疼不已。

    慕天遥尽管知道自己是外来户,但是居住了十来年,已经将自己当成一部分,从梅湖那里知道雀儿的所作所为,他颇为感动。

    雀儿冲到慕天遥面前,直勾勾看着他,眉目含情道:

    天遥哥哥,你总算好了,雀儿担心你,如今见你好好的,雀儿就好好的了。

    慕天遥见她这幅娇憨样子,关怀道:

    你自己还好么,不必担心我,你应该多休息才是。

    罗氏不开心,冷哼一声。

    雀儿这才发现罗氏和梅湖在一旁,脸烫的厉害,对慕天遥道:

    天遥哥哥,能不能去我们以前经常去的地方说说话啊。

    罗氏脸一寒:

    不许去。

    若不是这丫头,自己怎会受折辱,被一些贱民法外开恩。若不是梅湖仁德,自己的计划就破产了。

    直到现在,罗氏还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雀儿委屈不已,双目含泪。

    慕天遥见罗氏都未关心一下慕飞白,更觉得她铁石心肠。他的心里,自然偏向雀儿。

    于是他对梅湖道:

    大人,可否允许天遥,,

    还未等慕天遥说完,梅湖立马打断了:

    不许。慕天遥,你可想清楚了,本官同你说过的话都是真的,你难道不要前途?你已经耍了本官多次,本官都既往不咎。

    慕天遥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梅湖,自然不必与他为善。

    大人,天遥与村民们叙叙旧,日后任凭差遣。

    梅湖肺都快气炸了:

    你,你难不成连你娘亲的话也不听了?

    罗氏正要开口,只听慕天遥淡淡道:

    不必了。

    说着,慕天遥拉住雀儿的手心,同小时候那般扬长而去。

    随行的官兵问道:

    大人,要不要拦住他们?

    梅湖摆摆手:

    就再等等吧。

    罗氏只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离她而去,难道,她想离开这里,她想拿回自己的一切,这也有错吗?他可是自己养育的啊,帮自己一把,这有错吗?

    村民们呆呆地看着慕天遥和雀儿的背影,没有说话。

    村里始终是那样静谧,天蓝蓝的,水清清的。

    在村子的后山有一块巨石,正是它堵住了泉眼,使村民喝不到井水,后来,慕飞白将它挪开,被奉为神明。

    人总是把未知的东西当成禁忌,把超越自己的人当成信仰。

    可是他们总是要经历一个过程,那就是信仰破碎。

    村民们已经开始对慕天遥一家有着怒气,正是他们的到来,才有今日的一切。

    他和雀儿小时候正是这样,在这里听着泉水叮咚,诉说着喜怒哀乐。

    之所以还和小时候一样拉住她,是希望她不和村民一样,觉得自己陌生。

    雀儿感受得到慕天遥的不安,撤出他的手掌,找到最舒适的位置,坐了下来,扬起快乐的脸庞:

    天遥哥哥,来啊。

    慕天遥坐在她身旁,却不知从何说起。

    雀儿注视着慕天遥的面容,直到让慕天遥有些不好意思,然后笑的捧腹:

    天遥哥哥,原来你也不是那么大胆嘛,刚才都是装出来的。

    慕天遥赧然道:

    装,那也要装得像,我已经不错了,你这臭丫头,就会取笑我,若不是面对你,我怎会装都装不出来。

    雀儿停止了打趣,煞有介事道:

    天遥哥哥你变了。

    慕天遥茫然:

    有吗,我觉得自己还挺俊的,没有变丑吧?

    雀儿被他的厚脸皮逗笑了,刮了刮面皮,指着清浅的泉水:

    天遥哥哥你还和小时候那样呢,你的俊逸是不会变的,可是最难的是你的心。

    心?

    慕天遥不明白。

    天遥哥哥,你可是最聪明的人,怎的要雀儿教你了?你以前告诉过雀儿,世间有活佛,心善便不惧邪魔。可这次事情让雀儿明白了,哪怕心再善,也得保护好自己,因为邪魔是没有心的,有心总被无心伤。朝廷总要我们修道,我们女子唯一能学到的也就是道经了。天遥哥哥,大道至简,很多时候太心善就会太在意,那种保护就太刻意,刻意到留意他人的只字片语和每个动作,这样又太累了不是吗,还不如单纯的让自己的心变得强大,同样可以保护自己,在外表上也不易显露。

    慕天遥恍然大悟:

    雀儿,你的悟性真好,可惜你是女子,又出身在此地。

    雀儿安慰道:

    不碍事的,天遥哥哥,能遇见天遥哥哥,雀儿已经知足了,天遥哥哥何必自怨自艾,雀儿没有时机,天遥哥哥有啊,你当为美丈夫,不应为时局所限,雀儿相信你。

    慕天遥得到了久违的温暖,感动道:

    雀儿,谢谢你。

    雀儿温柔道:

    天遥哥哥,雀儿不想听这些,只要你记住,雀儿何时何地,心始终与你连在一起,不需言语和动作,你都能感受到。哪怕雀儿在言语和动作上有所忽视,你也不要太在意。同一条心的人,千难万难都会在一起,心不在一起的人,强求也是虚妄,何不任他。

    慕天遥点点头,忽而感觉无比畅快:

    雀儿你现在真有做人娘亲的潜质了,看来是急着嫁出去了吧,哈哈,也不知谁有这个福气。

    雀儿嗔怒道:

    你再说,你再说,人家为你担惊受怕,你何苦来消遣我。

    慕天遥仍是哈哈大笑:

    难道不是么?

    雀儿面色羞红:

    你还说,你该知道人家心思的,看人家推你下河,叫你取笑。

    慕天遥没想到雀儿说做就做,不留意时就被推了下去,瞬间打了个激灵,在水里扑腾:

    雀儿,雀儿,快救我上去,水流湍急,我要是溺水了怎办,我的病还未好完全呢?

    雀儿闻言,有些担心,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什么,调笑道:

    别想蒙雀儿,这水浅得很,谁叫你那么笨的,说了与你心连心你就不留意了,这是对你的惩罚,省得你以后被骗。你病了倒好,雀儿就可以照顾你了。

    慕天遥夸张地大呼:

    哇,雀儿你好狠心呐,我现在已经有些头晕了。

    雀儿一听,面色惊慌,但是仍犟嘴:

    哼,你这个骗子,不理你了,雀儿不管你了。

    说着,雀儿就向村里农屋跑去,她准备去喊人,毕竟自己是个女子,若是下水,岂不是都被看光了,她再大胆,也不敢放肆。

    慕天遥水性比较好,可是自从小时候下水感染风寒后,他便被不允许下水。他的病,更多是风寒侵入加郁结造成的,眼下他心情畅快,并不担忧,很快便游上了岸。

    只不过,浑身湿漉漉的,令他犯难了,若是就这样让他风干,定会生病,此刻也没有更换的衣物。本想着躲起来,让雀儿着急一会,也绝了这个心思。

    他就这样沿着住居的路直行而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和雀儿前往后山时,从远处来了一支军队,策马狂奔,径直闯入村里。

    相比于梅湖所带的官兵,这群军士浑身杀气,令人胆寒,为首的是正五品中郎将郑方,他生的英武不凡,手上的铁槊重达百斤。

    梅湖何在?

    梅湖本来还为慕天遥的事烦恼,见这帮不知什么来历的军兵如此问候自己,气愤不已,却又不敢贸然顶撞,小心翼翼道:

    不知将军何人,本官就是梅湖,来此有何贵干?

    郑方不屑的看了他一眼,不曾下马,俾倪道:

    堂堂郡守大人,可叫我们好找,不思做官,在此仙游,怨不得朝廷将你革职。

    梅湖气急败坏,闷声道:

    将军究竟何人,本官现在还未退下,这乃是本官治下。

    郑方也不与之争辩,示意军士掏出一块金黄色纱布,上面密密麻麻有些字。将纱布扔给梅湖,郑方淡淡道:

    速速将村里年满十二且未出嫁的女子带上。

    军兵连忙遵从:

    是。

    刹那间鸡飞狗跳起来。

    村民们吓的脸色发白,直打哆嗦,这又是一批什么杀神?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那些军兵不管不顾的将他们的年少的女儿抢走,就和强盗一般行径。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还有没有王法啊,强抢民女,你们是盗匪吗?

    军兵们不理会他们,反正是上头的命令,自己不做其他的,就轮不到他们担责。

    将军,就三个,我们搜遍了草庐,村里的草舍和田野都找遍了。

    郑方淡淡道:

    还有没有其它的,把村里各处都找一下,让村正对一下入簿的人数,若是有欺瞒,来日与县衙对一下,屠灭全村。

    是。

    梅湖此时才搞清楚什么情况。

    原来是天师道打醮的日子快到了,朝廷征选秀女,轮到了豫章郡,朝廷怕有人劫掠,所以派了大司马桓温的部将郑方一路南下,将秀女护送到转接的军官即可,便马不停蹄继续南下。

    朝廷竟然不提前告知各郡长官,而是直接让他们势如破竹,用威势压人,如有阻拦,格杀勿论。

    大司马桓温,果真恐怖,司马昱都只能龟缩。

    只是,桓温为何要听命朝廷呢,不应该啊。

    就在他苦思冥想时,雀儿小跑着回来,却被这个场景吓坏了。

    雀儿爹娘急切的呼喊:

    雀儿快跑,别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