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历史军事 » 窥晋 » 第十七章:天师道

第十七章:天师道

    天师道,孙恩创立的国教。

    各郡郡城修有道宫,可容天师道弟子众。

    近些年,贫苦百姓与寒门子弟纷纷入道。

    今年的打醮日即将来临,豫章郡道宫内,香雾迷漫,处处吟诵着孙恩所著的往生道经。

    一个个身着青色道袍的道士也是来回忙活着,拿着郡县老百姓供奉的钱财,购置回来一些祭品,又将道宫的一砖一瓦重新休整,或是贴画,或是植青桃,忙的不亦乐乎。

    百姓虽在家中用桃木自刻先人遗像,却比不得道宫威严。

    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信服的道宫克扣了许多钱财,在紧闭的后院购置了许多糕点。

    只见一个清秀的女道童十分机灵,她的眼珠子乌溜溜转,见四下无人,赶忙藏起身上用布袋装满的杏仁酥,嘴上叼着的一块也被她顺利嚼了干净,闭上眼睛,露出大快朵颐的陶醉神情。

    谁知这一切,都被一个不愉快的声音破坏了:

    哼哼。

    啊,女道童吓了一跳,赶忙睁开眼睛,一看,一个俊逸的少年郎正眼巴巴瞧着自己。

    这个少年郎不是别人,正是慕天遥。

    道宫的权力高于郡府,慕天遥同玄空道人搞好了关系,可自由出入道宫任何地方,这也是令其他人艳羡不已。

    见这女道童偷吃点心,他暗自叹了口气,这么一盒杏仁酥定是出自郡城内城东的永济升,价格昂贵,不下于三十枚大泉钱,定是有猫腻。

    玄空道人论真道,可真道大抵在山中,怎会立于俗世。立于俗世的,定是假道。若不是朝廷如此,百姓怎会信道,这些假道便借此谋私。若问慕天遥如何得知杏仁酥的来处,原是他记忆极好,仅在城内转了一圈,便将各处的脉门摸得一清二楚。

    女道童不知道慕天遥的想法,她盯着慕天遥俊逸的面容瞧了半晌,脸蛋没来由一红,支支吾吾道:

    你,你是何人?

    慕天遥未曾显露情绪,缓缓道:

    来给玄空道长送些吃食的。

    女道童讶异道:

    你和师父很熟?

    慕天遥点点头:

    你觉得坦诚相待,促膝长谈,这个算熟吗?

    女道童对慕天遥很有好感,丝毫戒备都无,回道:

    我娘亲说过,能够彼此坦诚相待的,一定是亲人,那当然很熟了。

    亲人吗?慕天遥一下子愣住了。

    看来你的娘亲很提防外人啊。

    女道童听到这,伤感起来,大大的眼睛蓄满了水珠。

    慕天遥见此,急忙道:

    你真是玄空道长的徒弟?那怎么我来此许久,他从未提过你,我也是第一次见你。

    女道童心情沮丧,抽了抽鼻子:

    我才进来两日,玄寂师兄说我们都叫道长师父,他是个挺好的人,对我们都一样的。

    慕天遥哦了一声,随即问道:

    那你还舍得做贼?不怕你师父伤心?

    你胡说,人家才不是贼。

    女道童抹了一把眼泪,涨红着脸,气鼓鼓的,煞是好看。

    慕天遥指了指道童鼓鼓的长袍:

    那里面是什么东西?

    女道童败下阵来,嗫嚅道:

    师父哪里都好,对我们很和善,还会激励我们,只是他非要我们都干活,宫殿里的道师雕像那么重,他也要我们一同去搬,然后打扫宫内宫外,人家觉得好累哦,师父也不让人家吃食,人家真的太饿了。

    所以,所以人家才来找些吃的,无意间溜了进来,就见到一个胖胖的道长师兄偷拿了几块糕点,然后一个个师兄都进来偷拿,就离开了。人家想着,那人家也要偷拿,师父就算知道了,也会一起责罚,嘿嘿。

    听女道童洋洋自得起来,慕天遥心里满是愤怒,这丫头明显是被骗了,活让她一起干,吃食却轮不到她,她还乐在其中。若不是今日见到她,自己还蒙在鼓里。

    慕天遥也没想着拆穿,来到她身边上下打量着,让后者惊慌不已,霞飞双颊:

    你,你这样看着人家做甚?

    慕天遥笑道:

    你叫什么名字?

    道童警惕道:

    干,干嘛,人家凭什么告诉你,你又不是人家亲人。

    慕天遥见她可爱,起了逗她玩的心思,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十五岁少年,又不似世家子那般拘礼,雀儿的离开令他伤心不已,见到这丫头,还真有雀儿的影子。

    趁她不注意,慕天遥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女道童惊呼一声:

    啊,好痛啊,你是坏人。

    转头一看,女道童用喷火的眼眸对准慕天遥,却发现对方根本不在原地,愣神之际,自己脑袋又被敲了一下。

    哇,你,你欺负人,哇哇,我要告诉师父和师兄。

    被慕天遥移形换影的身位搞蒙了,女道童所幸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慕天遥也跟着一起坐了下来,吓唬她:

    没用的,你师父玄空道长都是我的师弟,他与我是一家人,你不过是个外来的,当然我跟他们更亲,我要将你偷吃的事情说出去,让你饿上个七天。

    啊,女道童吓的神色仓皇:

    不要,大哥哥,求你不要说出去。

    慕天遥严肃道:

    叫师伯。

    女道童犹豫了一下,迟疑道:

    师伯?

    慕天遥笑着摸了一下小丫头的脑袋:

    嗯,乖,告诉师伯,你叫什么名字,你把真话告诉我,说明你把师伯当成亲人了,那师伯肯定把你当亲人,就跟你师父说,让你每天吃好吃的。

    真的吗?

    女道童的眼睛亮晶晶的:

    师伯,人家名字叫芊芊,娘亲说在外面不能用真名,所以芊芊在这里叫玄敏,这个真名只告诉你了,你不能反悔啊。

    慕天遥笑道:

    芊芊,你放心,师伯肯定不会反悔,你看这是什么?

    说着,他从自己的袖口掏出一块蜜饯。

    哇,给我。

    芊芊风卷残叶般的吞进了肚子里。

    慕天遥问道:

    芊芊,你这么小怎么就入了道宫?

    芊芊对慕天遥彻底放下了戒心,静静道:

    家里贫苦,爹娘养不活我们几个,为了哥哥活着,爹娘把人家两个姐姐送去做了秀女,见芊芊年幼,于是送入了道宫,幸好师父愿意收留我,朝廷派来的大将军也没法子,可是芊芊一点也不开心,记挂着姐姐们,听师父说,打醮日得换上秀女们织造的道袍,若是能穿上姐姐做的道服就好了。

    慕天遥听这个话题有些过于沉重,心情也差了几分。

    师伯,你又是从哪来的呢,芊芊从未见过你这么好看的男子,你是不是士族子弟啊,芊芊听师父说过,王谢门阀出身的子弟就如此俊逸。

    慕天遥摇摇头:

    我不是,我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子弟罢了。还有,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只是辈分高,你以后就唤我大哥哥便行。

    芊芊闻言有些开心:

    大哥哥你出身竟然同芊芊差不多,大哥哥你也做师父弟子好不好,那样就有人陪人家说话了,那些师兄天天闷闷的,也不同人家讲话,动不动就凶人家。

    慕天遥笑道:

    乱了辈分可不行,你要记住,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不要告诉其他人,不然你师父会阻拦我,不让我继续来看你。我可以保证,只要有空我都会来看你的。

    芊芊忙不迭的点头:

    那你一定不能反悔。

    慕天遥再三保证,并告知对方自己有事,芊芊才依依不舍的放自己离去了。

    他得折返,去找玄空道长探探底。

    道宫并不大,唯有正中间的内殿供奉着几尊道祖神像,显得比较空旷,其它几间厢房错落有致,放着一些大礼必备的杂物,其余尽是道人居所。

    慕天遥越想越觉得反常,就这么一个小姑娘怎能轻而易举的溜进禁地,而自己也能如如无人之地,恰恰就是几日前,玄空道长允许自己出入。

    一切太过巧合,能解释的也就只有精心安排。

    那他的用意会是什么?

    大晋立品,处处可窥见一斑。虽天师道倍受尊崇,仍未能脱离世俗。不同道宫的道尊品级也有所差异,皆由孙恩裁定。豫章郡一直不受重视,玄空道长虽然是道尊,也才区区从八品。不过,就算是正二品的高官,也不敢轻易冒犯。

    此刻,他正端坐于自己居住的最大一间厢房,内有乾坤,阴阳卦象图挂在墙上,他正在悟道。

    一个年长的捧茶道人为玄空道长端来一个茶壶,再次沏上一壶明亮清香的茶,恭敬道:

    师父,茶壶已再次洗净,天泉山茶仍按老规矩泡了许久,灵韵不染污浊,师父定能辟谷成功,修成正果。

    玄空道长斜看了他一眼,微不可察的点点头:

    嗯,玄静,你做这捧茶道人很不错,过些时日,为师便给你加封为青书道人。

    玄静闻听此言,激动的如捣蒜:

    谢师父,谢师父。

    他可知道,青书道人只在打醮日才用劳作,而且是引人注目的,可以大大方方的收取百姓的观礼钱,其余时辰皆可在道宫休憩,受到供奉和尊敬,与现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玄空淡淡道:

    嗯,那便下去吧,明日再来。

    玄静有些疑惑,这捧茶可是每日需早中晚各抽出三次进行,往常玄空可是从不留情,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不过他也没有多嘴,喜滋滋的离开了。

    一出门口,便和慕天遥迎头撞上。

    慕天遥在一个瘸脚道人的带领下来到此处,这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瘸脚道人向玄静行了礼:

    玄静师兄,慕小郎君前来看望师父。

    玄静不屑的看了瘸脚道人一眼,随即又带着不善的目光望着慕天遥,冷哼道:

    你个看门的,多嘴做什么,去去去。我说慕小郎君,你可来的真勤,你个公门中人可真有闲工夫,就算是士族子弟,也不能如此荒废光阴啊。

    玄静是将慕天遥当成混吃等死的二世祖了。

    慕天遥也不与他争辩,看都不看他,就欲闯进去。

    玄静不忿,想要阻拦,却听到里头玄空的声音:

    让小友进来吧。

    玄静自讨没趣,悻悻离开了。

    跨进内门,慕天遥盯着玄空这张高深莫测的脸,不由心悸,却没有表现出来。

    玄空笑了笑:

    慕小友,今日的吃食已然送过,难不成还有别的?贫道坚辞不受。

    慕天遥摇摇头:

    天遥初入道宫时,虽为的是天遥娘亲的私欲,却在道长的正气中荡然无存。天遥每有夜不能寐时,总能记起道长所授之道经,然其中有字句,天遥似懂非懂,能否请道长解惑?

    玄空抿了一口天泉山茶,爽朗的抬了抬宽大的袖口:

    哈哈哈哈,我道祖欲下凡,度世间妖魔,逐朽骨浊气,为的便是换清净人间。慕小友但有所惑,不必拘谨。

    慕天遥缓缓道:

    天师道经有言:唯天罗密布,急讯生洪,夺曜日之造化,业已空蒙。此消不止,因果难灭。是故逐浪于沙海,卑污于颓垣,罚罪于幽冥,堕梦于灵府。人固有一死,蝼蚁也,然,天地何其无辜。究是人造罪业,无天无我,究是天地不仁,阳生晦极?不妨以山川做戈,以草木做兵,捣尽残墟。

    道尊,这可是天师道的真意?

    玄空笑着点了点头:

    不错,你可是看不懂其中的大义?

    慕天遥缓缓道:

    天师所言,在天师降世之前,必有魔化。不知是天地惹了罪孽,引杀伐夺四时之生机,使阴弱更加消亡,故而人间宛如地狱,必激起反抗,势必堕入轮回之幻梦。又或者是人本身有罪,活下来便是夺了天地的生机,使天阳沾染了邪祟之气。无论是哪一种,阳势大于阴便是罪业,然天地与人究竟孰强谁弱,并无定论。

    天师又带着上天之命,已然劝天阳回头,少下罪罚,只需人势力大于天即可。故而,天师是心向着天的,前面说自己并无定论究竟是谁先下的罪孽,后面又劝天回头,使人逆天而行,祸乱苍生,留下一副末世愿景,不得不说自相矛盾。

    玄空越听,波澜不惊的面容越发诡谲。

    慕天遥恍若未觉:

    既然假定一直以来都是天强于人,才造成人间的恶果和轮回,却又为了天的无辜去继续引诱世人,表面看来是给了世人强大的机会,实际却是彻底断了他们轮回的可能。天遥想知道,既然天师是魔之后出现的,他又凭何断定这些因果?如若只是一番推测,便陷人间如此,否定人的一切,满腹阴森,又为何称为天师。

    玄空压住自己的心惊,静静道:

    从古至今,世人总欲将人与天相提并论,忘了找寻自己内心的大道,将寄托归咎于上天,将磨难愆责于上天,靠着与上天作对佐证自己的非同凡响。试问,天若有灵,可曾降下人道,天只有天道而已,人道皆由人所寻。既是天师,自然是承约天命,人世本就是悲哀的,这才是真正的道。天道快乐,可是与人无干。

    慕天遥只觉荒谬,反唇相讥:

    天若无灵,天又缘何来?那布雨润泽又如何解?若这一切随意而发,人做之罪孽,天又为何降罪?若天随意降罪,无规矩可循,天师又如何救天,既已是天师,便是天灵化身。

    玄空一下子脑子嗡嗡的,以前他只顾吟诵道经,哪里想过这些,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慕天遥见天色已晚,不宜多逗留,而且自己也没想着能改变什么,毕竟郡府的事情还一团糟,虽有心救外头信道的愚昧百姓,可对他来说太难了。

    看慕天遥要离开,玄空抛出一个问题:

    慕小友的论道着实新鲜,本道也受益匪浅。只是小友如此自信,难不成是有脱道之法?

    这句话已经问的很直白了,可慕天遥想岔了,他以为玄空问自己是不是能够不信道,那对慕天遥来说自然十分坚定,哪怕是有刀子架在他脖子上强逼也不成。

    慕天遥笑道:

    自然。

    说完,他便泰然自若的回去了。

    玄空并未阻拦。

    望着这个特意与自己论道而来的年少背影,玄空陷入了沉思。

    自然,自然,道法自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呐,除非你真的能断世俗之念,自始至终不曾出现于世俗中,追寻不到痕迹。你那娘亲不就断不了么。天师天师,想断人世的庇护之念,不一样要人自己了断么,那便始终脱离不了世俗。除非能直接降下罪罚,令世间灰飞烟灭。兴许那神秘的道祖真能做到,可他为何要教化呢?

    玄空越想越迷茫,年过盱眙的头发更显花白,混混沌沌,堕入黑暗。

    他又想起来了前几日那个神秘人。

    对方穿着黑袍蒙面,浑身冒着死气,恐怖无比,就不像活人。

    对方给他拿来孙恩的道印,玄空只能听命。

    那人说:

    你务必让慕天遥随意出入道宫,与他交好,听之任之,其它不许多问。

    玄空并不明白,那人的用意。这个少年究竟是何来历,他也很想知道。

    恍惚间,他想起了那个年少的自己,也曾一身青衫,只是相貌不如他俊逸,口才也不及他,他那时总怕生,根本无人注意。果然是,人不能比的啊。

    可是转念一想,他已然是道尊,未来还有更多可能,而他这辈子,估计也就止步于官场了,士族子弟又如何,也不过是俗人一个,哪有他这样的轻松自在。

    一时间,玄空笑的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