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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在赖惊涛做好准备,与他们这个家作好告别,与海赖帮的兄弟们作好告别,要孤身前往星城官府自首投诚时,覃雨忽然带了一个消息赶到了海赖帮——据称,一日后,一艘装载着三百名流民的船只将由星城出发,贩卖东陆子民到南陆去当奴隶,东陆水师已经被上下买通,不会拦截这艘运输罪恶的船只,其他海盗帮会为了躲避风头一个个藏头不出,自顾不暇。能救那些可怜流民的,自然只有尚未解散的海赖帮。

    其实在平时,东陆水师的士兵便会利用巡航之便,通过军舰走私一些高利润的海贸商品,甚至运输一些军事武器。但是像这样明目张胆地放任奴隶主通海交易,自家水师出卖自家子民的事,海赖帮众人还是第一次听说。一时所有人都义愤填膺,纷纷要求赖惊涛带领他们去拦下那运输奴隶的船只,将自己的同胞救下来。赖惊涛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任由此事发生,便搁置了自首计划,再次组织起帮会的好手,准备出海救人。

    彼时,他年纪还小,刀法还不过关,无缘参与那场战斗,只能后来听在场的人描述,在那一战中他们按照覃雨提供的情报,利用夜色和岛屿山影的遮蔽潜伏在那条贩卖奴隶的黑船必经的航线上,果然见到那艘船大摇大摆地通过了东陆水师的封锁线,船上灯红酒绿,笙歌鼎沸,好不热闹。那时海赖帮的诸位汉子们心里就憋了一口气。他们小心地追踪着那艘黑船,直到东陆水师巡航的领域外才扬帆追击,将这口气撒了出来。而那艘黑船上岂止装载着东陆的三百流民,有一半以上都是些十几来岁的孩子,一些漂亮的小姑娘还在船上被那些穿金戴银的奴隶贩子强迫着斟酒跳舞,被肆意猥亵。他们当时登上船后就杀了那些恶心的败类,开着那艘船连夜回了海赖帮。从此海赖帮又多了一只船,又多了许多无家可归的追随者。而海赖帮这义薄云天的救助行为,在两天之后则变成了杀人劫船、谋财害命的滔天罪行,还让赖惊涛登上了通缉榜榜首,成为了东陆国头号该杀的国贼奸匪。海赖帮这下算是彻底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

    而据覃雨的调查,贩卖奴隶这件事背后水很深,涉及多方利益,兴辉府的司府,平海三府的总督都可能涉案其中。他们劫了船后返程顺利,并没有被任何船只跟踪,而出事不足三天兴辉府便张开公示,明文通缉海赖帮,只能是因为官府的高层已被污染,腐败的根源位高权重。而对方通过收买或打击的方式,料定其他海盗势力不会管也没空管奴隶贩卖这件事,现在拥有着武装力量敢公然反抗东陆水师的只有海赖帮,所以对方就咬死了海赖帮。赖惊涛若是自首,试图解释什么,必然会在兴辉府管辖领域内就被杀人灭口,声音根本传不上到更上级的能为无辜百姓主持公道的官员耳中。况且,就算他们有心为自己洗清污名,又有多少人会信,多少人会听?海赖帮如今一战成名,“恶名”扬四海,已然骑虎难下,被东陆水师视为首号剿灭对象。如果不想授首就擒,海赖帮必须拉拢其他海盗势力共渡难关,一起对抗王国海军的军事围剿。

    他坐在议事厅听叔伯们和赖惊涛商议了一夜得出这个结论,有暗暗观察到,短短几日内就落拓到满脸胡茬的赖惊涛虽然有在强打精神,但神色还是逐渐变得颓唐黯然,丝毫没有往日那般活力满满的模样。虽然那时他还小,但他也知道赖惊涛不想当海盗,不想当国贼。而如今的现实是,其只能与其他海盗同流合污,成为被东陆王国军点名讨伐的危国海寇。其心中的失落怅然,足以叫人想象。但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能在会后默默跟着赖惊涛回家,直到自己房间门口,目送对方强颜欢笑而离去。

    他实在不知道能帮赖惊涛做什么,所以只能拼命练刀,拼命学习其教给自己的一切,期望着能迅速成长为可以为其解决烦忧的强大助力………而真正成熟的大人,是不需要孩子去为他操心的。没过几天,赖惊涛就恢复了过来,如旧豪放地大笑,如旧自信而张扬,如旧一见面就会笑嘻嘻地揉乱着他的头发,如旧在每日清晨和着太阳一同出现在他窗前,人未到笑声先至的一句“出去玩啦,金宝”。

    很快,仅存的七个海盗就要秘密召开集会,确定联盟的未来了。赖惊涛只叫了几个心腹好手跟其前去,叫三叔公暂时照料帮会。而彼时,在解救流民之行后,云游天下行义举的侠客覃雨也在海赖帮的据点村子里多留了一段时日。赖惊涛和覃雨本就是义兄弟,重逢共处的这数日间常常举杯同饮,交心畅谈,关系变得更为亲近,赖惊涛便让他和赖银发认了覃雨做干爹,所以在临出发前,赖惊涛也将自己的妻儿都托付给了覃雨照料,以防其不在之时水师来袭,突生变故……

    ……不过说实话,他才不需要覃雨照顾呢。只有赖银发那种会将二婶母当自己亲妈一离开其就哭闹不止的,有奶便是娘的一岁小娃,才需要人照顾。他在赖惊涛离开后就继续过上了那种练刀、吃饭、练刀、当“望父石”眺望大海的生活,雷打不动,谁叫不应。加上没有了去“看守”慕漪涟的任务,他就更加随心所欲了。后来他还摸索出来一套可以完美避开所有人的行程表,可以从早上自房间出门到晚上回房间睡觉不撞见任何人,早饭和午饭的话可以拿二婶母备好的放在厨房的饭菜解决,晚饭就随便在海边烤点什么吃……所以,从某种程度来说,虽然天天会抱怨他不知道死哪去了但还是任劳任怨给他准备饭菜以便他捎走吃的二婶母,其实也跟他亲妈一样,或者说是比他亲妈还像亲妈,他好像并没有资格嘲笑某一岁小娃?

    而覃雨,则也在他父母于他生命中“暂时缺位”的时候凑过来,“企图”在他身边代替赖惊涛关心他的生活,所以时常会偷溜到他视为秘密基地的海滩,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并指点他几下身法。但他并不需要其之关心和帮助,所以每次他都冷声拒绝,或是闷声无言,表示回避……每到那个时候,覃雨总是会无言而笑,直到有一次,终于忍不住地说:“你和漪涟真的是很像,无论是眉眼还是性格。不愧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听听,听听这人管慕漪涟叫得多亲密,他当时听到的时候就觉得不爽,直接就怼了回去:“别把我和那女人相提并论。还有——”

    那时不过才十岁的他,仗着身高比同龄人高,性格比同龄人成熟,模样和气质都已隐约有了大人的模样,便抱着刀直瞪着那位样貌英俊、性格儒雅的侠客,冷冷吐出大人般的话语:“你得叫她‘嫂子’。”

    “噗”——当时覃雨就笑了,笑出声了,不顾他要杀人的视线硬是在他面前笑了,还边憋着笑边举双手“投降”:“好好好,是我失言。对不起。”

    然后这贼没眼色的人就又操着口雅正的官话在他面前“找骂”,口无遮拦地直话直说:“你真的很……很可爱。难怪惊涛总跟我说,逗你很有意思。他特别喜欢你。”

    “……”

    他是看在他最后那句话的份上才忍住没打他的。真的。但他还是觉得很气,所以他也没再和对方客气,直接就叫对方:“走开。我要练刀。”

    而对方温和地笑着望他,还是没走。他想着赖惊涛和这人称兄道弟,他也不好把他爹的朋友给打了,所以安慰着自己“百忍成金”,他不再搭理对方,径自在海滩上迎着海风按照原计划重新练起刀来。

    那人负手看着他练刀练了好一会儿,笑容始终淡淡,直到他一套招法练完,才抛下一句恍若自语的话回荡于海风————

    “你有没有想过,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手中刀一顿,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但下一刻,他的刀锋斩风破空,毫无滞涩,如旧一往无前——

    “——慕漪涟说他已经死了。”

    还有句话在他心中完成补充——“在我心里也是。”

    他现在只认定一个父亲,那就是会叫他“金宝”的赖惊涛。

    而覃雨不愧是给他来添堵的,只要搭理其一句,还有更让他堵心的话在后面等着——

    “其实,我也是东南两国混血儿,只是东陆人的特征比较明显。”

    “我的母亲独自抚养我,待我严苛至极,几乎叫我感觉不到任何爱意。所以我从小就幻想着自己父亲的模样,幻想他能出现在我生命中,弥补我以父爱……无论来得多迟,只要他出现,便足够了……”

    虽然他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得到覃雨还是那般负手笑着望着自己的背影,他开始对这人的话有些毛骨悚然——

    “……幻想着父亲出现的同时,我也在暗暗发誓,若有一日自己能当上父亲,必要抛弃身外一切牵绊,倾尽全力陪伴在自己孩子的身边,叫他不会为孤独所苦,为身世而悲,为他倾尽我所有的爱怜和耐心………只可惜我这辈子,太过叛经离道,亦被所爱遗弃,应该是做不成任何人的父亲了。”

    “但惊涛和我不一样,他热情好义,正直良善,会无条件站在自己人这边……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有他这样的人做父亲,那些在年少时就刻在生命的苦痛和悲伤,想必都是能被慢慢治愈的吧………如果我是你,我也只会选择赖惊涛。”

    “所以,少辞。”

    “你以后要珍惜惊涛,听他的话,好好孝顺他……”

    彼时,他手中细汗沁出,险些握不住刀。大脑和心俱麻木冰冷。他开始为自己心底萌生的猜测感到恐惧。他害怕听到那人说话,同时又希望那个人继续说下去,想要对那人大吼大叫,想要抓着那人崩溃大哭,同时又想要一刀杀了他……他的心如被烈火灼烧又如被霜雪冰封,水火两重,痛苦难耐。而为了不让自己崩溃,他只能选择忍耐。

    而等他止住那发自灵魂的战栗,他回头,身后已经无任何人的身影。那人已经不知何时离开。其所留下的这些模棱两可的话,即使早已被海风吹散,但却化作迷雾萦绕于他心头,从此遮蔽所有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