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这件事之后，直到赖惊涛回来，他都没再见覃雨一面，覃雨也没再来海滩找过他。等到赖惊涛下船的那一刻，守在海边早已等到心冷身僵的“望父石”立刻粉碎石身，以真实的血肉和心情抱住他最信任依赖的那人————以至于叫那人好笑地摸着他的头，笑他“你点咁挂住我呀【你怎么这么想我呀】，金宝”。

    他不管那人怎么笑他，都抱着其不放。把眼泪和鼻涕留在对方衣襟上，从此不再灼痛眼眶，酸涩鼻腔。他只认定了这一个人做他父亲。只认定这个人。所以便没有什么好纠结困扰的了。他只爱这个会大笑着把他扛到肩上、取笑他吃得还不够壮的人，就够了。

    待他收拾好了心情，赖惊涛也和同样翘首以待迎接他的帮众说明了这次参会结盟的结果——曾经割据混战的东洋海盗，今后团结一体，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联盟内的所有海盗都要奉他海赖帮帮主赖惊涛为盟主，接受统率，重新做“贼”。

    至于这个“重新做贼”，待赖惊涛细细解释，帮中众人才知原是赖惊涛在答应加入海盗联盟时有跟其他六个海盗势力做过约定，要制定所有人都遵守的规章制度，无论是船长还是船员，帮主还是盟主，都要遵守一样的规则，违反者严惩不贷。而这些已发布到所有海盗势力去施行，将由全体成员签名共同遵守的新规新制，则由慕漪涟帮赖惊涛整理编写，共有一十三条，每一条都宣扬了海赖帮一贯秉持的正义。比如不杀投降者，不劫掠民用船只，不得参与奴隶交易。航行期间不许打架赌博，靠岸之时不得偷盗乡民骚扰妇女………

    据赖惊涛说，他刚提出这些规则时，沙洗金代表大浪帮率先表示支持，其余海盗头领则对个别条例有些不认同。但他们这些会选择做海盗的，基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平常也不会对和自己一样的人下手，大部分人的本质并没有那么穷凶极恶。加之佩服于海赖帮在风口浪尖上时还敢出头救下东陆百姓的义举，所以有两家在他的解释加号召下同意答应所有条款，皆表示愿意奉他为盟主。四对三之后，除了吞鲸帮之外的另外两家斟酌了一会儿，权衡了利弊，最后也低头表示了同意。只剩下如今没了老巢失了大半战力的吞鲸帮独木难支，没有底气再坚守在所有人的对立面。最后也跟着割了手指，在海赖帮提供的盟书上盖了手印，誓了生死。东洋七大海盗联盟就此成立。

    而赖惊涛提出那些条例的目的也很明显——他不想做海盗，不想只为求财的抢劫。但如今的形势是他若不做官府口中的海盗，不和其余海盗当同伙，他和他所爱的人、所想要保护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而若要所有海盗都和海赖帮以前一样只劫掠恶名远扬的商人官员的船，靠拿取部分商队支付的佣金为其出航保驾而以此盈利，也不现实。其也知晓就算他不做这个盟主，不当这个海盗，也有的是人去做。但只有他出头去当这个最大的国贼，最大的海寇，改写东洋海域的规则，才能按照他的理想建立他想要看到的未来。所以，赖惊涛妥协了，同意海赖帮和别的海盗一样，为了自己的生存去劫掠普通商队的钱财，发展自己，保护自己。只是其也坚守着自己做人的最后底线——不杀投降者，不劫掠民用船只，不允许自己手下及同盟的任何人参与奴隶交易、靠贩卖人口来牟取暴利，只劫官船、商船和洋船。而他的决定，后来也由事实所证明，是当时情况的最优解。

    在联盟之前，海赖帮、大浪帮以外的传统海盗势力，内部基本没有什么规矩，聚在一起就是为了求财，所以见人杀人，见船屠船，每每劫掠必会将船上所有人一律屠尽，能干一票是一票，谁也不管以后还有没有的钱可捞。因此民众对海盗势力深恶痛绝，官府亦对海盗势力同样格杀勿论。而有了联盟的约束，海盗们必须在劫船前升旗表明自己海盗身份，接受对面船只的投降，声明自己只要钱不杀人的立场，甚至还得在劫了财之后留一小部分钱财给被抢的船，叫船上的人有足够的路费可以回去。这种主打盗亦有道的抢劫规则，一开始叫各大海盗们都嗤之以鼻，认为是当婊子立牌坊，再有善心本质还不是把钱从别人口袋掏出来。但后来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么做的好处——只要钱不要命的打劫，其成本可比见一船屠一船的要低。因为杀人必定会让被劫船只的船员心生恐惧和憎恨，通过告官的方式督促并帮助水师追杀海盗。而不杀人还给回家路费，被抢的人能通过破财消灾保住性命，便不会再玩命和海盗抵抗，不仅减少了海盗们打劫时的伤亡，有些船队还会主动向海盗缴纳保护费以寻求保护。何乐而不为？所以后来，就算有些船不想交保护费，他们海盗联盟上船之后也不再杀人，而是放回一批船员，叫其等回去拿钱赎人。只要对方交纳赎金，绝对保证被扣押人员的安全，讲究信誉。

    渐渐地，海盗联盟的名声变好了，收入不减反增。联盟之间相互掩护，相互支援，王国水师亦被他们屡屡击败，很快威名远扬。短短五年之后，以海赖帮为首的海盗联盟就近乎顶替官方而成了整个东洋船队的“保护伞”，挣了个盆满钵满，队伍也迅速发展壮大。海盗联盟盟主赖惊涛以身作则，广行善举，常以海赖帮抢来的钱财救济贫苦，又常集结船队替王国水师驱逐侵犯东陆领海的外国船舰，更是多次拦截经行于东洋海域上的贩奴黑船，将被拐卖的流民百姓送回家园，一度叫奴隶交易绝迹于东洋海域上，各大蛇头提起海赖帮都心惊胆颤，至此名扬四海，威望在东陆沿海一带甚至比官家还高。

    而在这五年间，慕少辞也彻底地变成了赖金发，他的本名逐渐被人遗忘。虽然他的外貌随着年纪变大越发得表露出南陆人的外貌特征，但每个不了解他们家庭的人在看到赖惊涛对他的态度后，都会误以为盟主夫人是个南陆女人，他赖金发就是赖惊涛的亲生儿子，所以赖惊涛才会时时把他带在身边悉心培养，手把手地教他练刀，教他掌舵，教他一切在海上航行乃至生活中必备的知识，甚至会为他嘴角的那道疤而涉险复仇——

    在这五年里，吞鲸帮还是没能和海赖帮就此握手言和。习惯野蛮掠夺的荆啸水也根本看不惯赖惊涛那一系列的改革操作，所以在海盗联盟推行新规的前期总是吞鲸帮在捣乱找茬，海盗联盟一度因吞鲸帮的搅合而分崩离析。而在七大海盗势力联盟的第一年年末，吞鲸帮就为牟取巨利而出卖盟友，被其他海盗势力告发到了赖惊涛面前，从此被除名于海盗联盟。在其之前，另一个海盗帮会赤水帮也因帮主在水师围剿下受伤，萌生了退意而率帮众向水师投降，因此七大海盗联盟其实在第一年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五个，可谓是出师不利，开门见红。是以，在这万事开头难、百废待振兴的第一年，联盟根本没有功夫和余力惩罚背叛盟约的吞鲸帮，就连被吞鲸帮坑了的野鹭帮也在告发吞鲸帮的时候根本没抱过叫吞鲸帮得到被联盟除名以外的惩戒的期望。而赖惊涛在探得荆啸水的行踪情报之后，还是偷偷带着帮内好手开着海赖帮的一艘船去教训了吞鲸帮一通——以背叛盟友者虽远必诛，及为他赖家的金宝报仇为出师之名。

    那一战的结果，是吞鲸帮被覆灭。荆啸水被赖惊涛一刀划破面门，捂着被毁容的脸跳水遁逃，而赖惊涛亦被荆啸水重伤，回家躺了好几个月。他至今都记得，那一天他在梦中被二婶母摇醒，听到赖惊涛一身是血被人抬回来的时候心里有多紧张害怕。但等他赶过去的时候，那传言一身是血的男人就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变成了一身绷带和石膏的男人。而那人被缠得像个白色粽子，竟还有气力对他嘻皮笑脸，眨着唯一没被包起来的眼睛对他笑说：“金宝，我畀你报仇了！”

    其还边说边想比划，一点都看不出伤痛的样子：“而家荆啸水面上嘅疤，喺呢头到呢头，可比你嘅长半尺！哦对，我有睇到只将你吓到够呛嘅胖头鱼，就系长六只眼嘅嗰个！本来都畀你剁喇解气，结果咁鱼一见我提刀，眼一闭，竟然畀我吓死喇！你说，好笑唔好笑哈哈哈哈哈……【那荆啸水脸上现在的疤，从这头到这头，可比你的长半尺！哦对我还有看到那只把你吓得够呛的胖头鱼，就是长了六只眼睛的那个！本来也想给你剁了解气，结果那鱼一见我提刀，眼睛一闭，竟然被我吓死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哈哈哈哈哈……】”

    好笑个屁，没等对方哈完，他就想打那家伙了。但还没轮到他动手，给其右臂调整吊臂带的慕漪涟就已经收拾其了——她都不需要打人，三个字就能把那人吓个半死，顺便把他赖金发也给“误伤”了——

    “我有喇。”

    赖惊涛顿时不笑了：“你、你有咩？！”

    “我有喇。”那如大士玉像一般庄严白净的玉人皱了下眉，随后改成官话又再说了一遍：“我怀孕了。刚有的。”

    当时在场的人都愣了。针对此事最先发声的还是赖银发，才一岁多点的他被二婶母急匆匆抱过来见他爹“最后一面”，路上一直没醒，睡得沉甸甸地，结果被他爹一嗓子嚎醒后又看到他爹被绑得跟鬼一样，立刻被吓哭了。然后伴随着这响彻云霄的哭声，三叔公抚着胡子欣慰地笑起来。二婶母则一边哄着赖银发一边惊讶地问慕漪涟：“你点知呢？今日有医生嚟畀你睇过呀？【你怎么知道的？今天有大夫来给你看过吗？】”

    而慕漪涟低头摸了下自己的肚子，又在他们面前明显皱了下眉，只说：“我就系知道。唔需要别人话畀我知。【我就是知道。不需要别人告诉我。】”

    然后慕漪涟有点忧愁，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身而去。赖惊涛这才从震惊中幡醒过来，一时竟忘了自己浑身是伤，一下子就从床上掉了下来。在他把他扶起来的时候，赖惊涛还在嚷嚷：“快，将我抬返主卧，我得同你老母喺埋一齐！她……【快，把我抬回主卧，我得跟你娘待在一起！她……】”

    其实赖惊涛剩下的话不说，他也明白——慕漪涟对生孩子这件事好像有什么心理阴影，一提生孩子就会犯魔怔。他们都是被她上一次生产吓到过的人。所以才都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慕漪涟这次会主动和他们提起自己怀孕的事。难道，她就是为了吓一下为逞一时之气而放任自己落入险境的赖惊涛？

    总之那一天之后，赖惊涛本来就因受伤需要人照顾而离不开慕漪涟，这下更不敢离开慕漪涟半步，无论干什么都要和其待在一起了。加上慕漪涟帮赖惊涛制定过新规，赖惊涛对慕漪涟的智慧和见识一直赞不绝口，一直希望她帮自己多管理帮会一些，这次可算找到了借口。于是在后来的帮会议事时，赖惊涛即使仗着身体好伤好得迅速，也装成吃喝动弹都要人侍候、只有脑子和嘴能动的病重样子，让慕漪涟待在自己身边“垂帘听政”。

    慕漪涟读过书，又传过教，比起海赖帮一众只会打打杀杀的汉子都懂得一个帮会在逆境之时的治理之法，发展之道。所以，一开始排斥她参会的男人们，很快就为其不慌不忙又条条有理的叙述而吸引，为其提供的可行建议而打动。自她生过赖银发之后而在帮里流传的她是个疯女人的传言不攻自破。只用了赖惊涛“养病”的那短短的几个月，慕漪涟就在海赖帮的议事厅内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即使赖惊涛恢复正常了也可以坐在其身边为海赖帮的发展建言。帮众们对她的态度从多有争议、不屑一顾到共同讨论、偶有意见，再到言听计从、指哪打哪，这明显对她赋予了极大信任的变化应当也给了慕漪涟极大的信心和生活的动力。所以即使怀着琼娘，她也没有再有过和怀着赖银发一样的自闭表现，更别说闹自杀了。在琼娘出生前，他甚至看到她拿起针线给赖银发缝衣服，亲手洗了赖银发以前用过的毯子和衣服。她还跟二婶母说不必做新的，弟弟可以用哥哥穿过的，本来年纪就相差不大………

    当时，她对待肚子里的孩子的淡然而笃定的态度，一度叫人们以为她真的是九天下来的神女，身怀预测未来之能，早已预知了自己怀的孩子的性别。结果，直到琼娘诞生，在那一声响亮的哭啼之后，二婶母欢天喜地地抱着一个女婴出门，告诉焦急等在门外的赖惊涛：“惊涛，你有闺女啦”。人们届时才知，帮主夫人她只是长得貌若天仙，但本质还是和他们一样，会闹出给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准备了半年的男孩衣服和名字，结果生下来的是个女儿的乌龙。

    不过赖惊涛知道孩子是个女孩时可高兴坏了。照他自己说的就是，“我发梦都想要女儿，个女好啊，银宝咁唔省心，要都系个花闺女，我发梦都会笑出嚟！【我做梦都想要女儿，女儿好啊，银宝这么不省心，要也是个闺女我做梦都能笑出来！】”。然后，才两岁就调皮捣蛋，天天闯祸搞得家里鸡飞狗跳的赖银发就在旁边无知而懵懂地冒了个鼻涕泡，殊不知自己在亲爹眼里在出生那天起就生错了性别。

    金，银，琼玉，代表了他们兄妹三人在赖惊涛心里俱是珍宝。而若是要问在慕漪涟心中，他们三个算是什么…………想必，这世界上只有神才知道。

    而慕漪涟生育孩子前没有犯的病，却在生了孩子后再次犯了。她对于自己生下了个女儿的事分外冷淡，没人看得出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赖惊涛也不能。她在坐月子期间，再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待了很久，不愿意理任何人，但倒也没有伤害自己的行为。他每次被不会说话但走路贼溜的赖银发拉着去她房间的时候，就见她坐在神像前发呆，不诵经，不焚香，亦什么都不做。

    之后出了月子，慕漪涟再次跟着赖惊涛一起回到海赖帮的议事厅，也再次回到他们身边，一切看似回归正轨。无论是帮主夫人，还是他们的母亲，她都做得滴水不漏，完美无暇。但他还是无法亲近这个女人…………在他眼里，这个女人就好像是一潭镜子般平静的湖水，无论任何人在她身上投注爱意，都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濛。就算她骗得过所有人，连赖惊涛都以为她好了起来，以为她渐渐喜欢上了这热闹而又充实的生活，融入了海赖帮，融入了这个家，他也还是能从她身上看到一种以身饲虎的奉献，自我牺牲的感动……她留在这个家，仿佛只是神仙来人世修行渡劫，她虽然完美扮演着妻子、母亲的身份，对家中所有人都关心照顾、体恤顺从，但时候一到，她就会抛下一切离去……她，实质从来没有让自己融入过这个家庭。

    无数次午夜梦回，无论是32岁的他还是彼时才11岁的他，都认为慕漪涟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所以三岁时的银宝怨过她，两岁时的琼娘会在第一次开口说话时把赖惊涛后来认的义妹栗姑叫成娘，而他则在七岁时就拿起刀试图将她杀掉，之后更是用一生将她怨憎。同时，这个女人不爱却嫁，嫁后出轨，更不配做一个妻子——

    他——永远无法原谅这个害死了赖惊涛，害他们兄妹三人失去父亲的女人。只要想起赖惊涛因她的背叛而死，他就呼吸不畅，心痛不已，恨不得回到十四岁那年，在她要和覃雨走之前将她亲手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