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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待到来到那新的家园,他站在狂澜岛嶙峋的海崖边看着拍岸的狂澜,心静如死水,再没有人能用感情在其中搅动一番。

    而他的帮主,据说在海盗盟会上以大炮轰开盟会大门、以慑人的魄力力压群雄的慕漪涟,取得盟主地位后第一件事就是通过加强组织的纪律性来树立她的权威,颁布了比赖惊涛当盟主时更为详细严格的法令。赖惊涛以江湖义气集结众人,号令众人,她便以规则条例约束成员,叫那些放肆惯了的海盗知道律己,知道敬畏。

    在新的联盟法令中,规定所有犯规者都会受到严惩:凡胆敢擅自专权或是违背上级命令者,立斩不赦;窃取公共财物或是在乡民中偷盗者,以死罪论处;猥亵强奸妇女、幼童,及参与拐卖妇女儿童者,割断手筋脚筋丢到海上喂鲨鱼;在船上斗殴、赌博者,将受到割耳之刑,尔后在本股弟兄面前示众;站岗迟到,或未经许可擅自缺到、提前离岗者,需领四十鞭刑;任何擅自脱离盟会、离开海盗阵营者,或投降水师、出卖兄弟者,绑石沉海,虽远必诛…………这些规则,早在慕漪涟重新组建海赖帮时在海赖帮内部施行了一年。严格的约束,造就了一支攻则勇猛,防则顽强,即便位处劣势也会死拼到底的强大队伍,因此慕漪涟才胆敢在海盗们开大会的时候炮轰入场,竞选盟主。盟会结束后,海赖帮带头,严格确保自家帮主兼盟主所制定的海盗条令有被严格执行,将违反者严惩不贷,叫其他帮会心生不满之余也叫其等钦慕惧怕。

    盟会后不久,东南两陆为了荡平有识之海上的猖獗海寇,一起组成联合舰队要突袭浅水岛消灭枭鲨帮,得到情报的慕漪涟,前仇不计,亲自坐镇浅水岛与枭鲨帮帮主并肩作战,一边用枭鲨帮的战舰纠缠住水师主力,一边派海赖帮的舰队奇袭星城,击杀水师总兵,逼得联合舰队退兵。在联合舰队撤退之时,早已在联合舰队的后路做好埋伏的海赖帮再次兵出神勇,发动突袭,将联合舰队打得丢盔弃甲,狼狈而归。海赖帮和枭鲨帮仅以阵亡四十人为代价,就击败了足有三百多门大炮、二十多艘战舰的战力的联合舰队,创下了令所有东洋海盗都激动不已的辉煌战绩。战后枭鲨帮帮主向慕漪涟俯首跪谢,其余帮的帮会也没几人再对这位新盟主所制定的海盗条令有意见,开始以像海赖帮一样严格遵守规定。是以后来整个海盗联盟的素质都被拔高,比以往更有信誉、更具凝聚力的东洋海盗再次称霸东方。

    营救枭鲨帮的那一战,也是他作为海赖帮的刀第一次上阵的一战。在狂澜岛与三叔公重逢后,三叔公含着眼泪将赖惊涛的惊天刀交给了他。他明白三叔公的意思。赖惊涛曾手握惊天,为他们两兄弟打造了惊魁和惊星二刀。如今赖惊涛不在了,长兄为父,他要为赖银发带好头。所以他拿起了惊天刀,并在奇袭东南联合舰队时以此刀杀了第一个人。血液从刀身流过的那一刻,他没有恐惧,更没有犹豫,旋即杀向了第二人————年少之时第一眼见到这把刀起,他就渴望握住它。从三叔公手里接过这把刀时,他的灵魂都在战栗,似与那无言的长刀共鸣。他自此便决定要将惊魁和惊天都带在身边,惊天杀敌,惊魁杀人,并督促赖银发练刀习武。待到有朝一日,像三叔公将惊天刀交到他手中一样,将惊星刀交于其手,叫其也同他与惊天一样,与惊星共鸣,灵魂战栗。

    而在营救枭鲨帮的那一战后,慕漪涟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沉浸在大胜水师的喜悦,反而在开庆功宴之时带上了也对那种宴会毫无兴趣的他去了帮内的工坊。他从她观察对手所遗弹头的认真中,算是真正意识到了什么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对比研究南陆水师、东陆水师和海赖帮所使用的炮弹之差别后,他们得出了南陆水师的大炮更胜一筹的结论。几个月后,海赖帮便斥资从南陆买来了最新的火炮技术,从此装备了和南陆水师一样先进的新式大炮。

    及时跟进的新式的火炮技术,在海赖帮被极为恼火的东南两国的再次联军征讨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在东陆沿海,海赖帮凭借慕漪涟的指挥再次击败了前来围剿的东国官军,迫使平海总督频频换人;在南陆港湾,他带领着海赖帮及野鹭帮的人击沉了南国水师提督的船,扬长而去;在有识海面上,海赖帮曾一战消灭三十多艘水师舰队,缴获了一百多门火炮。在规模最大的一次围剿战中,狂澜岛被东、南、北三国联军合围,狂澜岛,他们的主力船队一度被封锁于总寨,历时八日。直到慕漪涟算准风向与潮汐,集结前来救援的盟友舰队,令战舰三百、火炮一千五百多门、部卒两万突然发作——彼时海面炮矢横飞,鸣如轰雷;炮至之处,摧枯拉朽。联军战舰船沉兵败,落荒而逃,再也不敢与海赖帮为敌,三国国王只得承认东洋海域非其国土,自此鸣金退兵、望洋兴叹。海赖帮也一战成名,自此在海上无人敢敌,在东洋称霸为王。

    ……

    作为海赖帮的一把刀,他不得不承认,慕漪涟比赖惊涛更适合当这个盟主,因为其不会被什么江湖义气冲昏理智,亦不会为任何私情蒙蔽头脑。所以在她的管理下,海赖帮以及整个海盗联盟都变得更加旗帜鲜明、船坚戈利,除了盟内海盗,连东陆百姓也为如今东洋海盗的地位感到自豪。由海赖帮制定的东洋海域的新秩序,几乎让除了官府之外的人都满意——往来船只只用交一份保护费,即可安全通行东洋,甚至在遭遇海难时得到海盗救援;海市繁茂,百姓的生活亦得守护,比水师还纪律严明的海盗成为了百姓心中最牢固的海上防卫线,再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孩子妻子会被人贩子拐卖到海外为奴,在异国受尽欺凌;被人正视,甚至是尊敬起来的东洋海盗,有了信仰,有了钱,还可以在海赖帮号召兴办的学堂和工坊里再拥有下知识和技术。当东洋海盗变成了一种挺有前途的职业,便有更多的人想要加入海盗阵营,做神传四国之外的第五国国民。

    以前的慕漪涟虽然会些功夫,但体力略差,身体素质还是比不上正常男性,而待两年半载后再出现在他面前的她,内力磅礴,气场非常,竟真能拈指唤出金色风雷,好似神人。而她之所以能觉醒这般非凡的能力,盖因在神传世界咒法信仰不分家,甚至可说信仰越强咒法越强。伏教的禅师们由凡身参悟修行,修成正果后亦可如神仙一样长生不老,大士果位的高阶伏者更是有天仙之能,连九重天上的神仙都对之尊敬有加。

    在神传世界,凡间武者的内力与天道教道士的灵力,伏教禅师的业力,三者本质相同。修炼者精益求精,目的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减缓生老病死对自身肉体的侵蚀。而凡人就算将武学臻至极境,凭内力笑傲人世,也至多能延年益寿至百年之期,远远不是寿命为千年的金身伏者和上界仙神的对手。除非修炼心性,将自己的内力转化为灵力或业力,跻身清修或伏修之道,否则必生于红尘、湮于红尘。但要想由凡胎修成金身,修成仙体,又谈何容易?所以真正的伏者与道士都会隐居避世,以清净身修无为法。

    而像慕漪涟这样的,明明有能力进一步修行普世追求的长生道,却耽溺于人世俗务,沦落为一方海盗,在人间久了,自然积累了传奇之名——有人说她是金身大士投胎转世,这次下凡历劫是为吃尽百苦,积攒业力,所以无论经历什么苦难都宠辱不惊,无怨无悔地替亡夫守家业,留善名;有人说她是偶然得道的幸运儿,没什么远见,所以才用伏法在凡人面前作威作福,据海为盗,浪费自身天赋,早晚会遭到报应;甚至有人把她当做了海上的神女,以她的样貌塑造了“神像”,在船舶上设立神位,于船舶启航前祭拜,祈求她能保佑航行顺利………而慕漪涟就是慕漪涟。在他眼里,她孩子都生三个了,人也杀了无数,不可能是纯洁无瑕的神女,也不可能是慈悲为怀的大士。她留于海赖帮只会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赎罪”。

    ……

    无论怎么说,在慕漪涟将他们从大浪帮接回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在狂澜岛上,只要他没有出海,他便会天天抓着赖银发练刀,以至于赖银发一见到他比老鼠见了猫溜得还快。琼娘眨眼也到了该打基础的年纪,但他教赖银发习武时脾气很躁,对赖银发不是骂就是打,用这样的方式教教皮糙肉厚的男孩子可能还行,对女孩子则有点够呛,慕漪涟便叫琼娘跟栗姑习武,叫栗姑做了琼娘的干娘之余又做起琼娘的师父。到琼娘七岁时,她和大她两岁的赖银发打了一架,结果,也不知是栗姑这个师父教得太好,还是赖银发这看起来脑子里只有玩和吃的臭小子还知道怜惜妹妹,赖银发被琼娘打得落花流水,看得他在旁边左脚搓右脚,然后右脚搓左脚,两个脚都蠢蠢欲动地想在赖银发的屁股蛋后面盖个脚印。这之后,他就对赖银发进行了地狱式加强练习,把赖银发训得嗷嗷痛哭。两个月后,赖银发终于打得过琼娘了。结果,他这个如父长兄加师父刚刚勾动唇角,为自己的努力出了成果而表示出些许的高兴,琼娘就哭了,非常伤心非常可怜地那种哭,抹着眼泪说“大佬偏心,只教二哥唔教我”然后就跑走了。。。。

    后来,他吃撑了而在琼娘房间外多站了会儿,看到栗姑把小琼娘温温柔柔地哄好了才离开,始终也没对琼娘说过一句抱歉…………他的确是偏心的。在他心里,赖银发的确比琼娘更有分量。不止是因为赖银发是一生下来就被他抱过的,被他又嫌弃又珍惜地亲过小手手的,也是因为在赖银发身上他能看到赖惊涛的影子。而对于琼娘,他不想因她而联想起慕漪涟,也不想从比他们兄弟俩跟慕漪涟更亲近的琼娘那听到慕漪涟的任何好话…………他就是这样的睚眦必较,恨屋及乌。

    孩子早夭丈夫早逝的二婶母把赖惊涛当做自己的孩子,把他们兄妹三人当做孙辈,来到新岛之后,还是如旧照顾着家里所有人的衣食住行,只是记忆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不大好了,人经常忘事,有时连锅上还煮着东西都能忘记就跑出房间去,险些造成火灾,大家都不敢再让她太过操劳,所以打发她去和三叔公学钓鱼。三叔公虽然在海赖帮原领地覆灭时大病一场,至今身体依然虚弱,但慕漪涟天南海北地给其网罗着名药珍品给其补身体,所以这小老头那时还算健健康康,悠悠闲闲,天天除了找人下下棋就是去海边钓钓鱼。而自从有了二婶母当徒弟后,叔公的悠闲没有了,平静没有了,都一把年纪了还被自己的老嫂子当小孩从头挑到脚,从白天数落到晚上,耳朵两边进出的除了风鸣鸥叫就是唠叨,连海里的鱼都被二婶母的嘴给说跑了,都不爱上钩了。不过三叔公还是心态好,发现自己教不了老嫂子钓鱼,但还可以跟着老嫂子学做饭,当不了师傅还可以当徒弟。总之,他们两个都能找到事干不闲着,还能找到伴儿相互照应着,就挺好…………虽然他们一家子里,只有他和慕漪涟还在互不相问的状态,但其他所有人好像都活得挺快乐,挺幸福,这对他来说便足够了。他不多求什么。

    后来栗姑成了家,生了孩子,给二婶母膝下又添了一个小淘气。李圈把老婆孩子也接到了岛上,年纪比琼娘小半岁的李点子比赖银发还粘人,一到岛上就自发成了他的小跟班加小徒弟,天天抽着鼻涕“大佬大佬”地围着他叫。越来越热闹的狂澜岛逐渐从他心里的一个名词,变成了一个家,叫他无论离去多远都会惦念在心头。越来越遥远的赖家村则从他心里慢慢地褪色发黄,变成了触不可及的过去。后来再回到村子遗址的他,已经再也找不到那铺满细软白沙、承载着他年少时的快乐与悲苦的海滩,再也找不到自己曾闭着眼睛都能走一遍的通往厨房的道路。赖惊涛留给他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只有他手中的刀,和心中的记忆………

    长大就是这么一件扫兴的事情,它会将人小时候对未来的所有憧憬和幻想都戳碎,就如长风从不因泡沫唯美梦幻而放任其轻浮而不切实际地于世飘飞。有太多事,你不愿见它发生,但不得不去接受;有一些人,你不愿和他分开,但不得不去放手;有一种梦,你不愿从中醒来,但不得不去遗忘………他想,有一天,这世上会只剩下自己还记得赖惊涛吧。又或者,连自己也会将他忘记……

    然而,即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还是没有想到,赖惊涛会那么快地被取代——那么快被遗忘————

    他18岁的时候,赖风发出现了。和他一样有着东南两国血统的,和他同父同母的,赖风发。在慕漪涟34岁生日前夕,慕漪涟去南陵城处理一些事务,大家都做好了等她回来为她庆祝的准备,他虽然没有参与,但也默许了他们为慕漪涟的生日欢笑,为4年前也是在慕漪涟生日期间发生的事进行选择性遗忘。结果,等慕漪涟回来的时候,她就抱回来了一个2岁左右的孩子——那时她说,这孩子是她在南陆捡的,打算带回家当自己的孩子养,并给其取名为赖风发。所有人都没当回事,简单就接纳了那个幼小的还看不出什么明显特征的男孩。而后过了两三年,人们就看出了,他这个赖家老大和那个赖家小幺的面容轮廓是那么相似,发色眸色又是那么相似,既有着东陆人的俊秀柔美,又有着南陆人的棱角分明。除了那孩子并不是异瞳,头发也比他更软更卷,肤色比他更白,还爱笑爱哭,性格与他完全相反,他们站在一起时是那么像亲兄弟,甚至是父子,尤其是当赖风发看不出他脸色有多难看非要往他腿上抱的时候…………尽管慕漪涟一再说赖风发只是她在南陆捡到的男孩,有南陆人基因很正常的,但明眼人一看还是了然了这背后的真相,尤其是他。

    他知道覃雨是东南混血儿,知道慕漪涟在和他们分离的那一段时间里有生孩子的机会,加上他从栗姑等人口中有问出当年她和他们分开后的情况——在海赖帮原领地被水师烧毁的时候,栗姑、李圈等人和慕漪涟、三叔公一同乘上一艘船逃生,当时三叔公受重伤昏迷不醒,船上的人又撞见了慕漪涟孕吐,彼时赖惊涛还尸骨未寒,栗姑他们气不过,又打不过那个一直护着慕漪涟的禅师暮合,便将慕漪涟和暮合在一处无人岛上赶下了船。之后,三叔公一直生命垂危,海赖帮眼看着要失去顶梁柱,留在船上的人便意见不合分了家,将栗姑、李圈这些忠于赖惊涛的人和三叔公一起流放到了南陆。栗姑、李圈他们当时身无分文,在南陆为了给三叔公看病找大夫是用尽了手段,偷、抢、骗,甚至还是乞讨,直到七个月后阴差阳错再次遇到了慕漪涟,在其号召下于南陆首都重新组建了海赖帮——所以,假如慕漪涟孕吐时已经怀胎一两个月,被赶下船后过了将近八个月才与栗姑他们重逢,她是完全有时间生下赖风发那个私生子的。她也完全可以是把赖风发生下来交给别人抚养,然后直到其4岁再接回身边,谎称2岁。毕竟早产儿先天身体比较柔弱,长得没一般孩子快,赖风发小时候也的确纤瘦得跟只小猫一样。

    他和赖风发长相相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覃雨失踪多年,慕漪涟一直有在派人暗中打探着其下落。虽然慕漪涟找的人嘴都很严,掩饰得很好,但根本瞒不过他。再后来,跟着慕漪涟去南陆接到赖风发的李圈酒后失言,还是跟他说出了真相——将赖风发送到慕漪涟身边的人,虽然当时穿着斗篷裹着风巾将自己的真容掩饰得很好,但其听得出来那人的声音是覃雨,不会有错。这下,他彻底确认了赖风发就是慕漪涟和覃雨偷情生下的孩子,是他同父同母的弟弟。他当时立刻被恶心到想吐,从此再也不想回狂澜岛看到慕漪涟的脸。所以在赖风发再次不知好歹地抱上他的腿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嫌恶和憎恨,当即一脚将其踢飞——

    ——在赖风发凄惨的哭声中,他表情阴沉地环视所有闻讯而来的人,最后死死盯住对赖风发表现出心疼神色的慕漪涟——死死地盯住,恨不得将她当场剔骨剥皮。他想当时在场的人一定都有为他盯着慕漪涟的眼神而毛骨悚然,所以谁都没敢上来哄哭闹不止的赖风发。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噤若寒蝉。之后,他扬长而去。后来就听说慕漪涟嘱咐琼娘栗姑他们,不要再让他和赖风发单独相处——看来她也知道,若是赖风发再在他气头上于他面前天真无邪地微笑甚至呼吸,他真的会亲手杀了赖风发。

    而除了赖风发,在21岁的时候,他也在心中亲手“杀”了自己的另一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