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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天知道覃雨是怎么敢再出现在他面前的。在他21岁那年,覃雨重新来到了海赖帮,在他为了帮内事务出海在外的时候,对着他的家人大献殷勤。当他再见到其时,其正在庭院中悠悠闲闲的地侍弄花草。那么多年不见,这个人依然是那般白衣飘飘,依然是那么风流倜傥,岁月好似不曾在其身上留下痕迹。在他杀意满满的盯视下,其毫无惧色,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向他走近,好像还当他是那在海边独自练刀的10岁少年,其只需边憋着笑边举双手,投降般地说一句“好好好,是我失言,对不起”,就能得到他的原谅——

    ——“你是对今生了无遗憾了,所以才来我面前找死的,对吧。”

    锋刃一动,寒光一凛,他用刀直指那人咽喉,只要那人胆敢再往前走一步,或者说出任何他不想听的话,他都会叫他毙命当下,血溅庭院。

    而那人以满园寓意团聚圆满的绣球花为背景,笑得无奈,还是一如当年毫不惜命,有话直说,来了就是给他添堵的——

    “恰好相反——正是因为对今生还有遗憾,所以,就算是会被你杀死,我也还是回来了。”

    “……其实,当年在得知惊涛死去的时候,我也跟着死了。想象着他死前的痛苦和绝望,我将自己流放,任由自己堕落,每日每夜都在做着噩梦……我真的是非常后悔,非常后悔……若当年能预卜先知,我死都不会带漪涟离开……甚至,我情愿自己从没有认识过惊涛,认识过漪涟……”

    “可是,少辞,我对漪涟的感情是真的,这点我没办法骗任何人……我是曾经将她让给了惊涛,又破坏了她和惊涛之间的婚姻。可我们都不想害死惊涛的………如今,惊涛已经离开了这么多年,我日夜都在想,我还能替惊涛做什么,为你们做什么………最后的答案便是………”

    “少辞……我祈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叫我代替惊涛照顾你们……陪伴你们……”

    “现在的我,真的想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好弥补漪涟,弥补你,还有银发,琼儿……以及风发……”

    ……蓝紫色的绣球花在夏日阳光下开得正好,百花成朵,团扶如球。那圆形的花朵、美丽的姿态,象征着与亲人之间斩不断的联系,无论分开多久,都会重新相聚在一起。可他却忽然觉得这种花对他来说实在是种诅咒……而在他微微的恍神间,那人将“咒语”复念,又当着他的面将他再次“诅咒”了一遍……

    “少辞……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叫我留在你们身边………”

    ……他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绝无可能原谅这个人。而无论他的脑子怎么叫嚣着杀人,他的手却迟迟没有往前递送分毫。他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直到他想起来在褪色记忆中的那个庭院,以及在粉雨纷飞的桃花树下,忽然笑着低下头去看自己脚尖的那个人……想起其黯然的一句……“你嘅老窦,一定生得好好睇”……

    他那时明明听到了,却什么反应都没做。而如今,也该为那爽朗如晴空大海、却也会纠结细节而失落自卑的男人一个明确的答案了——

    “你也说过——‘如果我是你,我也只会选择赖惊涛’——”

    “所以,你还没一点自知之明吗?!”

    话音落下的一秒,他挥刀斩下,没有真心想死在他面前的覃雨立马运用功法往后撤。最后,其捂着被割开点皮,鲜血四溢的脖颈,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半天没再说话。他也没真心想要杀其,因为那时他恰好没带惊魁刀。他说过,只用惊天杀敌,用惊魁杀人。而覃雨配不上他用惊天来杀。

    随后,覃雨便被吓得一头汗水的李圈叫走了。就算他不会被这人的忏悔而动容,不会对其表示原谅。但慕漪涟明显还是欢迎其到来的。当时,他对着覃雨离去的背影冷笑一声,回头便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准备拿上惊魁再去好好赶赶这位来错地方的覃大侠。

    而当他要回自己房间,路过练功房之时,却看到本该在练功时间好好练功的赖银发叼着根草,和一群年纪与其差不多大、父母不是海赖帮成员就是岛上居民的小鬼们坐在练功房外的台阶上侃天侃地,聊着大人间的八卦,大大咧咧地说:

    “契爷也系爹!只要我阿娘喜欢,我当然可以接受我契爷变成我后爹……我也好钟意佢啊!”

    【干爹也是爹!只要我娘喜欢,我当然可以接受我干爹变成我后爹……我也很喜欢他啊!】

    “我仲记得我细个嗰阵,契爷佢揽住我同我玩,讲嘢都好温柔,根本唔会好似我老窦我大佬咁恶,喐亲就打我。晚佢同我瞓一齐,会同我讲佢喺外行侠仗义嘅嘢,重畀我读书………………佢咩都知,剑法都超犀利,喺外可出名喇,同我老母系绝配!你哋就睇住嚟啦,过唔到几日,我就也有老窦啦!哈哈!”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干爹他抱着我跟我玩,说话都很温柔,根本不会像我老爹我大哥那样凶,动不动就揍我。晚上他和我睡一起,会给我讲他在外行侠仗义的事情,还会给我念书………他什么都知道,剑法也超厉害,在外面可有名了,跟我娘是绝配!你们就等着瞧吧,过不了几天,我就也有爹了!哈哈!】

    他当场气得发抖,五脏六腑都像着火了,听着那小兔崽子在那“哈哈”,在那若无其事地装腔:“佢哋都以为我唔知,我契爷系我大佬嘅爹,其实我早就知嘞!……我契爷本来就同我哋系一家人……所以而家佢返嚟,我哋就团圆啦……我哋再都唔会分离………”

    【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我干爹就是我大哥的爹,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干爹本来就和我们是一家人……所以现在他回来了,我们就团圆啦……我们再也不会分离………】

    “……”

    那一天,他根本顾不上收拾覃雨。他回了房间后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柜,找鞭子。

    那一天,他把赖银发提到练功房,用绳子将其双手绑起来吊在房梁下,用鞭子将他往死里吊打。

    那一天,他记得栗姑扑上来拦过,琼娘在旁边吓得直哭,她们都哭着叫他住手,叫赖银发和他道歉,赖银发也在哭着嚎着说自己错了。可其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哪里有错。因为他打他时两眼血红,死咬着牙,什么话都没有说。其刚被吊起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因为练功偷懒所以才挨得罚,和他嬉皮笑脸求过饶,说看在其那么多小伙伴在场的份上给其点面子……

    那一天,连二婶母和三叔公也被惊动,在后来被他上了锁的练功房外拍着门叫他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后来赖银发不再哭嚎喊痛,不再挣扎了。因为其昏了过去。慕漪涟也在这个时候赶到,动用内力一掌拍开了门。他冷冷看着那想对着他加以怒斥又紧紧抿着唇、皱着眉,最后什么话都没和他说的女人,又扫了眼那随之而来,脖子上还留着一道血痕的白衣男子,和所有围在房间外对他露出又惧又怒的眼神的,他所谓的家人…………那一刻,鞭子在滴血,他的心也是。

    那一晚,他连夜坐船离开了狂澜岛,什么都没带走,只带走了赖惊涛留下的三把刀。正好海赖帮正在扩张势力,他便带头驻守在外,领兵拼杀,为海赖帮开拓新的地盘,将海赖帮的名声扩扬北海。自愿在异国他乡酩酊大醉,独过佳节,在新年丰雪中对着三把刀默默拂拭,孤影阑珊。

    在整整两年的时间里,他没有回过一次狂澜岛。李圈被“发配”过来做了他的助手,“被迫”和他家小点子分隔异地,天天当着他的面摇着自己儿子玩剩下的拨浪鼓睹物思人。他几次想把人发遣回去,李圈都唉声叹气,和他说做父母的不容易,明里暗里告诉他他亲娘也在想他。他嗤之以鼻。慕漪涟多次托李圈带信给他,明摆着是打算借家书和他谈心。他也就头回打开时看了个开头,之后便是一接到就烧掉,只看盖着帮会印鉴的命令书。他不想听慕漪涟解释,也不想知道她和覃雨的好事,不想知道赖银发是怎么想他怎么恨他。他觉得一个人在外挺好…………他再也不想回去了。

    ……

    他曾以为,没有人会不选择阳光一样炽热明朗的赖惊涛。但事实却是,赖惊涛的兄弟手下,爱人儿子,大都在其死后都背叛了其——其之兄弟一直惦念着其最心爱的人,其之手下在其死后不过头七就抢了船将其年迈又受重伤的三叔丢下;其之爱人在其尸骨未寒之时就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其之儿子又在其死后不过七年就兴高采烈地要认杀父仇人当后爹………他最敬仰的那个人,在别人心里原来什么也不是。一想到这,他就想杀人,杀掉所有人,包括自己。

    而之所以连自己也想杀掉,只是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太无趣了。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是无法久存,越是纯粹的东西就越是容易破碎。深情总会被辜负,热情总会被消耗。麻痹自己是人类生活的常态。不会麻痹自己的人根本没办法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他离开家庭,是因为他很孤独。而他离开家庭之后,反而变得更加孤独。即使沉浸在温柔乡中,和他人肉体相抵,同床而眠,他还是觉得孤独————

    孤独,孤独,孤独。

    一个人送走落日,一个人等待星光。一个人平静,一个人苦乐,一个人孤独。

    孤独是他心里一团模糊的火,一束朦胧的光。他坐在火光边保持活着,四面都是冥茫。他在孤独的陪伴下游思妄想辗转反侧捧心复问,从未求来任何答案。渐渐地,连问题也被他遗忘。他只记得伤害,痛苦,以及难过。这般除了负反馈,没有任何意义的孤独,很快就叫他避而远之。

    他开始擦刀,开始参悟,开始与自己心中的幻影对战。日月在他刀上轮转,凛光一递暑往寒来。他在洒满星光的海水中挑浪为敌,在冰封万里的北国斩雪为仇,倾尽所有精力去练习自己的技法。精益求精,无限攀越以自己为名的高峰。潜水练气,濒死方休,不再顾惜生命的那一刻,他看到摇曳的水草如风吹的树梢静谧摇荡,往来的游鱼鳃口收合无声清唱。海洋之灵振动的脉搏与心跳均被他感知,呼吸在他耳畔脉动,缓慢更迭着他所能认知、所不能认知的世界万象————那一瞬间,他感到无比畅快。

    而人类的快乐只是一瞬,痛苦才是永恒。在永恒中不断地追求瞬息,是人类的宿命。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叫自己潜入深海,叫自己无限攀越。逐渐地,他与孤独和解。适应孤独,接受孤独。承受孤独,至死孤独。他认为自己不会再害怕这世界上的一切了。

    而世界,终会给他当头一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