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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南市(三)

    郭晞和任无双陪着韦崟一齐前往新开的南市。他们快马加鞭,各带五个随行,西去安善坊。韦崟说,本月下旬将在威远军的弩营内举办一场盛大的击鞠。组织者是京城的几家豪门子弟,届时可能会有众多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变装异服潜来观赏。而且根据韦崟灵通的内幕消息,李相国已经很干脆地对视如珍宝的最小的掌上明珠表示,可以自行选择中意的对象,这是从选婿窗之后更加可遇不可求的机会。韦崟估计势必吸引无数趋炎附势的良家子。在这期间,相互之间的冲突总比平常要多,长安又有好一阵子热闹可瞧了。

    “在他平步青云的过程中,可杀害了不少无辜的人。由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判断,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在女儿婚姻大事上如此开通。”韦崟奇怪道,他的语调甚至有些刻薄。

    南市因为才开业不久,暂时派驻的威远营军兵比较多。他们懒散地守住坊门,很多大型的车队只能勉强挤进去。韦崟领头橐橐几声一下子冲入了。他事先安排好下属接待,自然有人牵了坐骑,韦崟带着他们几个步行走过一处处的露天围栏和简易店铺,时而一扫而过,时而驻足细究,时而讨价还价,但都没有真正中意,以至能下决心付款的。郭晞感到这里很有一种后世车辆交易市场的气氛。其实这可以算作大唐最大的官方畜产销售点,大部分店家都是官府强制指定的商户,经历着同样的既享有优惠又遭受剥削的待遇。一匹匹高大的陇右马成群地系在几排长长的木栏上或者在空地上小步兜圈;干草的气味,温热的马粪;驯马的命令声和马尖利的嘶鸣;风箱呼啦呼啦的声响;炉火的热度;钉马掌溅起的火星;堆积的辔头和马鞍;一个个象是从泥地打滚过来的马僮;他又恍如身在朔方的骑兵营地。

    郭晞可以看出这五十几匹确实是上好的陇右马,而且马龄都不大,有的还做了特殊的标记。他满心想上前挨个掰开马嘴研究一下牙齿,摸摸躯干和四肢是否匀称结实,有些马虽然很健壮,但驾驭起来十分笨重,并不适合骑乘。也许换一个场合他真会这样,不过此时此刻无双才是唯一的重心,他不愿意抛下她去做其他事。

    这块区域在整个南市的中心路口。当他们在一个马场入口停下来的时候,郭晞一眼便认出了韦崟的目标。那里,聚集着商人和买家。几个市署的低级官员坐在篷子里,另一边搭了一个高高的台子,远远看去上面站了十来个人。

    “就是这里,”韦崟道。“这批人据说是河西来的,很轻松便搞到了契券,他们当然是有靠山的,既然按照规矩来,那么能省一点是一点。”

    郭晞从韦崟的笑容里得到某些暗示。“难怪,果然背景通天。就算你斤斤计较,不也就居间少了互郎的牙钱。”

    “哎呀,对,”韦崟说。“最近我手头拮据,你又不是不知道。”

    郭晞只得摊开双手。“你素来花天酒地惯了,现在才想起节约。好,人我借给你用,一毛不拔是不行的,可不能短了焦晖的酒钱。”

    两人谈话的当口,焦晖已经转了一圈回来。向他们推荐其中三匹比较适合的马。不久,前一拨客人谈不拢走了,马商面前空空荡荡。“这么上去有点草率,”韦崟说,“我希望之前打招呼的人有用,不然,他们准会把我赶走。”

    郭晞笑了:“不见得吧,我认为他们的眼力绝对不差。”

    韦崟说:“嗯,他们自然是聪明人无疑,但那样我就省不了几个钱了。”

    “你尽管把出的价交给焦晖,”郭晞鼓励地朝手下点点头。“他会做好的。我觉得这批马他们一定也急于出手,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买卖。”

    由于郭晞说到了重点,韦崟咧嘴对他一笑,然后做了个走的手势,郭晞点点头。焦晖跟在韦崟后头,从铺着稻草的路面过去大约二十几步路,中途韦崟还分暇瞅了几眼焦晖暗暗指出来的马匹,竭力装得不屑一顾的样子。穿了胡服的汉人马商用呆板的眼神望着,伴随一个油滑小人的耳语,表情才变得温顺起来。郭晞眼见他们三言两语交谈,在袖筒里以手代嘴,秘密地讨价还价,任氏拉了拉他的胳膊说,“三郎,你看这边。”

    任氏指的是右侧搭起的木头台子,上面正在进行一场特殊的交易。三个奴隶贩子依次叫卖插着草标的奴婢,由于围观的人很多,他们不得不声嘶力竭。自然,这种大型的人口买卖事先必然打通各方关节,他们与马商可能是一伙的。即便如此,他们的表现依然显得谨慎而不肆无忌惮。手上的皮鞭就像从来没有挥过似的,细细的锁链也仿佛纯粹是装饰。这些奴隶按十人为单位被分成几队,轮流登台,每批停留时间差不多一刻钟。其中以男奴居多,基本是从中亚各国掠夺而来的高鼻深目的白种人,也因此才招致众人的包围,只是看热闹者远远超过真正出价的人,而焦点往往聚集在年轻的女婢身上。

    郭晞回过头来对任氏说:“价钱还算公道,何况也满稀罕的。我有必要买一个男仆吗?再给你买两个女奴,三个一起挺划算。”

    无双当然不会违逆郭晞的意思,她答道,“三郎觉着满意就买呗。”

    “我们仔细看看,”他说。这时,下一队奴隶正一级级走上高台,戴着毡帽的人贩子将他们的国籍、年龄和出身报给观众听,有几个甚至是小国王室的后裔。

    于是,他就跟任氏在随从的协助下挤进围观的人圈里。他观察得很细致,虽然从前他对这种奴隶贸易持保留态度。几个年轻女奴都是偏白肤色,红润脸颊,高鼻梁,栗色头发,相貌特征颇似波斯人,可是眼睛不同,是绿色的。她们先是一声不吭地站着,不久,听到奴隶贩子对她们的命令以及虚晃一下的鞭子,才渐渐开口说起话来。她们一个接一个大声唱了几句,好让下面的人听清楚,引起一阵喧闹的起哄。郭晞突然留意到后一排男奴中有个罕见的非洲黑人。唐朝的黑人被称作昆仑奴,郭晞自然也见过不少,但流散在长安的昆仑奴多数是南海及东南亚的矮黑人,通常身材矮小、皮肤暗黑。然而台上的这个黑种人,身材高大、体壮如牛,头发鬈曲,鼻根低、鼻翼宽扁,皮肤乌木般黑而发亮。奴隶贩子信口开河地讲述,是从比大秦国还要遥远的地方买来的,旁人根本不信,只有郭晞暗自点头。他认为这个黑人可能是被大食人掠卖到中亚,途经大唐控制下的西域,从凉州辗转运抵长安。在奴隶贩子方面,大概同样是经过两三次倒手转卖后得来的。“我出五十贯,”他这样说,要么因为他很干脆的态度,要么是其他人都不感兴趣。结果奴隶贩子也没用多做考虑,显然这一价格符合他们的心理预期,所以二话不说直接成交了。

    郭晞和韦崟离开南市时,夕阳正落在城头,射出几道散漫的红彩。市场上,一些商人除了仍有光顾的客人之外全开始打烊,而不是等到更鼓响起,似乎急于赶在坊门关闭前离开。郭晞四处看到商人辛苦地驱赶牛羊马驴等大牲口。这些驯养的动物估计还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无视主人们此起彼伏的吆喝,茫然地四处转圈。

    “那么,郭三,二女一男,这个昆仑奴倒是健壮得很。”

    “当然,可是千里迢迢从非洲来的。”郭晞在马上拍了拍黑人的肩膀。“好!走吧。”他看着韦崟不明所以的表情,忍俊不住。“是比大食国更加遥远的地方。”解释道。

    “唔,真的吗!皮比漆还要黑,不会是夜叉罗刹一类吧?”

    郭晞用马鞭点了韦崟一下。“你别不信,是最适合当贴身仆人的料。”

    韦崟又低头仔仔细细看上一回。“成日里跟在身边,我可不自在。”

    走到离南市北门一箭之地,在一队运旧物的破牛车中间,有两头老牛正喷着白息奋力拉一块长方形的巨石。“三郎,你看,这石头有古怪。”任氏说,一边自己下了车,郭晞虽然不解,但顺着她的意愿,三人一起围住石头打量,无双甚至很认真地用手抚摸、敲击。一个脸色发黑、五大三粗的壮汉发觉后队停滞,从北面飞快地走过来。这人原本打算喝骂他们多事,可一旦认出便装的韦崟,立刻放缓脚步,不敢打扰他们的讨论。郭晞学着任氏的样子,拍了一通石头,又闭上眼睛光凭指尖感觉,始终不得要领,见她仍独自沉浸,不得不发问:“二十,只是普通的顽石罢了,”他疑惑地问,“莫非暗藏什么玄秘?”说着,他就转而开始扫视其余车上的东西,左看右看,也不过是些寻常什物。倒是韦崟仿佛对壮汉稍有印象,略一思忖便记起为谁,见郭晞的目光也望过来,就主动给他介绍。

    “你不认得他,他也是金吾子弟出身,原先充大角手,后补引驾仗长上,因事免官——快来拜见右金吾郭将军。”

    韦崟说完之后,壮汉行了一礼,说:“下官王元振,是威远军子将。朝廷将教弩场改做南市,拆了几排旧营房,我见东西扔了怪可惜,打算收入崇贤坊家里,不想在此冲撞了车驾。这块不知多少年,原是营中的踏脚石,市人嫌碍事,要把它砸碎了,被我拦下来,预备带回去当捣衣砧板。金吾若是有用,我让人直接送到府上。”

    郭晞本无所谓,但看了回过神来的无双一眼,见她用力点点头。“多谢,”他一挥手。“取十疋布赠予王子将。”

    “使不得,原是无主之物。”王元振叫道,“下官断不能收。”

    王元振的态度很坚决,郭晞不便勉强,表示道,“暂且记下好了。”

    他们踏上官街返程时,郭晞问:“无双,难道你当这是个宝贝不成?”

    “这下你可说着啦。三郎先不要急,我也只是小试一手,等之后有结果我再如实道来,最多两三日的工夫,可好!”

    “好吧!我就等着你一举成奇迹了。”

    “对,你不会失望的。”任氏笑了,她显然为郭晞的言听计从而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