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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南市(四)

    一间宽畅、酒香缭绕的偏厅里,门口摆设着乐队,几个家妓连坐在一张长长的席子上,宠奴领头吹笙,任八娘在伴奏下高声唱着一支沧州民谣,无双则应和节拍翩翩起舞。“九兄,快活否!我一月不归,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意。”郭晞说。他俩在亮堂的烛光下舒服地倚在坐床的木围上。郭晞先把王道临的信拿给韦崟看。喝过三四杯石冻春之后,他就说起河北无法挽回的局势使他所感到的忧虑。韦崟倒不像他这么忧心忡忡,一副乐天达观的口调。“俗话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大抵祸乱天下者,自有顺天应人者可治,待他恶贯满盈时,一个狱吏便能使他就缚。天塌下来自有人去补,你现在操心有何用。”

    郭晞情不自禁地唱道:“丈夫处时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他不懂古调,唱得也十分粗犷,这使得韦崟非常开心。“好好,不能再好,郭三,来来,当为此浮一大白,哈!”他大笑一阵之后,击着桌案说。“既然你推心置腹,告诉你,我看天下多半要乱,已是有识之士的共知,但不晓得还有几年。咱们都是自己人,咱们性情相近。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再说一遍,我愿意蝇附骥尾而致千里。不过有件好事,令尊在朔方根深蒂固,虽然眼下李林甫压抑汉将,可将来一旦风云变色,必受朝廷重用。”他把手上厚底的黑瓷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砰地一声使劲往桌上一撂,好叫屏风后的侍女过来再斟满。“你要早做措置。”他眨了一下眼睛,低声提出建议。

    持酒壶的侍女给他们重倒了两杯,两人一口气喝完了,把杯子倒扣起来。

    “是啊,如果我长久在父亲的卵翼之下,习惯于规行矩步的生活,恐怕终究对将来没有太大的帮助。”郭晞突然亢奋地说:“我命不由天,奈何作凡人。韦九,难道你我情愿千载之间,在史书中只是作为几行附注挂在父祖名后,死而泯灭于无闻,直令项吕关张辈嘲笑,真羞煞人也,还是单独列传,百代之下凛凛有威名,才不枉这一代的抱负。”

    “这也正是我的心愿啊!”韦崟用一种不胜向往的口气说。

    “当然了,因缘际会走上这一遭,总应不负三生所学才是。你感到有点奇怪吗!哈哈,三生有幸啊,让我们相互勉励,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功业出来,对不?我像你一样胸怀大志,可是咱们还是从力所能及的小事做起吧。”

    郭晞睡眼惺忪地坐在内室外间铺茵褥的矮榻前,把两只胳膊肘笨重地伏在书案上。他感到那架仿西周的青铜灯座太高了,只照亮房内上半的空间;而且,书案上一片模糊。这时还不到五更天,无双仍在沉睡,庭院里,露华正浓,池水微澜杂着树叶的沙沙声。他周围胡乱摆着笔墨纸砚,地上满是作废的纸张。他从睡前开始写信,中途停下来,现在打了个哈欠,又继续一字一顿得落笔。他在食几上找到半块剩下的胡麻饼,就着昨晚的冷茶吃下去,同时点上一盏灯台。他又一张张捡起之前扔掉的信纸,斟酌再三,把其中认为达意的章节重新抄入文中,直到星辰消退,天色微明。

    在寄给郭子仪的第二封信中,他首先讲到对长安朝廷的初步印象,侧重谈了政府积重难返的困局。接下去提及与李岫等权贵子弟交往的事实,尤其重点介绍了杨钊——这一政治新星必然的升起。再经由王道临的口吻强调安禄山的威胁,底下两页大字包括中央与地方、东北与西北、边镇定额兵与私募兵的军力对比,他以如此新颖、大胆、显而易见的手法,通过数字做了许多隐晦且触目惊心的暗示。然后絮絮叨叨、东拉西扯报告了买房搬家等等自己生活中的琐碎事情,顾左右而言他,末尾才遮遮掩掩、忸忸怩怩地写到他认为眼下最紧要、难以启齿的一段,就是私自纳妾,誊写这一段时,他搁笔好多次。墨迹干了以后,他又举棋不定地把这百来个字反复读了几遍。

    他将一沓草稿放在火盆内统统烧掉,把正式的纸封入信壳,揣在怀里,和衣倒在榻上睡着了。他睡得十分沉,以至过去很久。等他再度醒来,身上盖了被子,正是日上三竿,太阳从树梢间射入苍白但明晰的光芒。待到梳洗过后,任氏进来告诉他,韦崟见他高卧未起,已经先去试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