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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任海川(一)

    韦崟在南市买马的第二天上午,天刚蒙蒙亮他便起身,因为前一晚是留宿在郭晞家里,所以购得的两匹陇右马一并安置在郭府的马厩。简单用过早膳,就拉了焦晖来找郭晞。他十分振奋和期待,也不管焦晖满脸的埋怨。他以为郭晞不会让自己等很久,昨夜的推心置腹仍令人回味,今日必然更加投契。后来任氏告诉他郭晞写信直到凌晨才又睡下,不忍心立刻叫醒。韦崟枯坐了半晌,耐不下性子三番两次出去看日头。待过了巳初,见焦晖也坐不住了,索性支会了任氏一声,自行去宅后的空地遛马。

    昨天花了九十万买得这两匹上等良马,都神骏精彩,他心里非常喜欢,因此也十分大方地赏了焦晖二十贯,作为相马的酬劳。

    这点小数目相对省下来的牙钱,不过区区十分之一罢了,于焦晖而言,也确实是意外之财,本打算白天去快活一番,谁料一大早点卯又被韦崟抓了差。

    最近两三天中,郭晞的心里充满矛盾,与任氏一同生活的快乐日子,又使他生出只要一辈子逍遥自在,哪管外间洪水滔天的念头。但这种安逸和消极的想法总是摇摆不定,反复度量,难以下定最终的决心。他顺口问过焦晖和白玉将来的打算,叫他们认真考虑再给意见,不要轻率敷衍。他们异口同声,情愿一直追随郭晞,认为回或不回朔方都一样,无论如何,坚持留在郭晞身边。当时唐代边境冲突频繁,自募从军者多,白玉就是其中一例,立战功是最好的出人头地的机遇,朝廷以及边将总是不吝于赏赐,这种情况他们十分清楚,但也有不利的方面,他们毕竟出身社会低层,只是直接领兵的小军官,前途狭窄,仅因军功而晋升,是真正的武将,通常以行伍升到折冲果毅,郎将则为数甚少,而且就已达到仕途的顶点。

    “况且郎君也不总在长安,”白玉又说道。“将来终有出镇一方的机会。故跟着郎君,方有出头之日,乃万无一失之理。此生得以相随,固然是幸事,我二人虽肝脑涂地,亦无半分悔恨。依小人之见,朝廷边事日乱,未必需要等多久。”

    郭晞对待白玉的态度与焦晖相比略显不同,虽然两人都是一等一的亲信,但仍有区别,他将焦晖当作一个忠顺而勇猛的爪牙使用,而白玉则是凡事可以商量的心腹,既机警干练,又胆大心细,且为人讲究策略,能够放心地交付一些机密要务。白玉的肺腑之言十分投合郭晞的心意,他认可地频频点头,内心又一度重新振奋起来,决定以后还是要利用历史的先知顺势而为,这才有了与韦崟之间的表态,使他不再简单沉溺于温情,他说:“我亦深知你们的忠心,所以希望今后更能直言不讳。一旦遇到关键时刻,还是要一起齐心协力。”

    白玉和焦晖躬身回答道:“我等知无不言,誓死效命。”

    在晚起且用过早点之后,郭晞又悠闲地坐在中庭里。他心境的这种变化,无双一下子就看出来,也暗地里感到高兴。当他正懒洋洋地晒太阳时,昨天买的昆仑奴被徐谦带到面前。郭晞让黑人笔挺地站直了,其他家仆围成一圈好奇地观察着,郭晞也不计较,当然,难怪他们笑话,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竟别出心裁地给昆仑奴穿上一套汉人衣冠,整个显得格外滑稽可笑,连郭晞也忍俊不住,只是为了保持形象,才勉强抑制出声。

    他压了压手势,等四周平静下来,说:“你的话是和谁学的?”

    昆仑奴回道:“与一个做买卖的凉州人,他教了我一路,就学会了。”虽然发音稍微生硬但语句已经基本流畅了。

    郭晞点了点头,接着问:“你出生于何处?”

    于是昆仑奴一口气说了一连串冗长而繁杂的地名,估计是东非或西亚的某个小城市。

    郭晞莞尔一笑,果然与猜测得相差无几,他又问了姓名,仍是让旁人更加不明所以的几组音节,甚至还不是先前可以听懂单个字的汉语。

    他继续问:“你是怎么被抓做奴隶的?”

    “父母是战俘,我从小就是奴隶。”

    “你有过其他主人吗?”

    昆仑奴表示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为泰西封的一个波斯贵族服务,甚至因为功劳而被释放,但这个高官家庭后来陷入反对阿拉伯人的阴谋,所以受牵连重又卖做奴隶,这才流落到万里之外的大唐。

    郭晞说:“你留在身边服侍我吧,改个名字,就叫……”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忽然之间灵光一现,“从今尔后,你就叫磨勒。”

    焦晖陪着韦崟在宅北的空场地上遛马,连带郭晞的十几匹闲厩马也牵了出来,赤乌不用旁人,自行跑了去。韦崟遍观精神抖擞的众马,内心十分欢呼雀跃,但是再看鹤立鸡群的赤乌也不由得垂涎,顿觉其他的虽然各有千秋,却终究是人间凡品,比不得赤乌般出类拔萃,所以久久盘桓,眼看着已过了午时。等挨个骑过几匹骏马,又与自己的两匹相互比较,他意犹未尽地说:“焦大,真不成么?”他直直地指着赤乌不甘心地问,“就一会!”

    “嘿,这马,难啊。”焦晖干笑两声,摇了摇头。

    “旁人它谁都不让骑,不信你就上前一试。”郭晞忍不住自己回答。

    他久候韦崟等不回,故此来寻。这时赤乌看见郭晞的身影,忽然兴奋地昂首振鬣嘶鸣,附近奔腾的群马听后一齐喑然无息,刹那间它跃至郭晞跟前,也把韦崟吓得一跳。韦崟本是胆大包天的人,但被赤乌透出异常凶狠的圆鼓鼓的眼睛一瞪,顿时熄了尝试的心思,随即笑着说道:“也亏你能降得住,真是一物必有一物治,将来沙场上必仗它立大功。”

    “希望与温侯的赤兔能有一比,则是我心中所愿。”郭晞慨叹道:“不然岂非辱没了这一代的出身,空叫后人耻笑了去。何况,对未来我们并非一无所知。”

    韦崟对郭晞言语中隐约的泄露天机似乎并未太过在意,或许以为只是超出常人的判断,而非后世者未卜先知的预言。他打量着,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近期有什么安排?”

    郭晞爽利地一笑,向韦崟瞟了一眼,然后抬手抓住赤乌的笼头,一手摩挲着马身上卷曲光滑的短毛,回答说:“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计划,但也粗略想了些可行的打算。”

    “快讲出来,也让我参详参详,如何?”

    郭晞见韦崟确实是一副认真的表情,心里也十分高兴,把今天早上醒来时突然从脑中蹦出的念头又叙了一遍。他相信自己的正确,至少是目前最适合的办法。

    焦晖发觉韦崟还在打量赤乌,眼神中仍流露着羡慕,就在一旁故意说:“韦郎君有所不知,关于这匹马,其实还有一个人不费力气便可以轻易骑上。”

    “是什么人?”韦崟惊奇地问。

    “就是我家公子新纳的侧室任二十娘呀!”焦晖大声道。

    韦崟越发疑惑了。“这话怎么说?”

    焦晖笑呵呵地说,“这段姻缘还是它做媒,”于是像讲故事一样叙述了一遍。

    “奇缘,奇缘!”韦崟连连点头,这真是个可以当作传奇底本的趣闻轶事,“千金难求的宝马与倾国倾城的佳人,相得益彰,羡煞我辈啊!”

    郭晞说:“让你见笑了。”他又骂焦晖道,“就你多嘴多舌,管不住话。”

    “如此佳话,岂可湮灭,使它不能流传呀,”韦崟在身后冲焦晖挤眉弄眼,一个劲儿的拍着郭晞的背,咂嘴弄舌道:“嘿嘿,本以为你只是失约不到,原来还有这好大的作为。”

    郭晞无奈地一笑,说:“情之所钟,一往而深。”

    “哈哈,这下我真的不怪你了。”

    “是的,你可要说话算数,以后就别当藉口来说了。”郭晞趁机说,同时示意焦晖给赤乌披上鞍鞯,“那么,一起骑一趟,如何?”

    “啊,我只能是答应了,正合吾意。”于是韦崟牵着自己的一匹马走在前面,他明白郭晞是想与自己单独谈话,以回答之前的问题。“我看咱们就绕着坊墙跑吧。”

    郭晞道:“正好半个时辰不到,回来中午我们还能一醉方休。”

    韦崟仰头眯着眼一望日色,果然是已上中天,万里闲云,说道:“小酌一杯,可好。”看了片刻,他摇手解释着,“今夜轮我入宫当值,午后还要赶回去,下次吧。”

    郭晞一语双关地回答说:“确实来日方长,我们大可从容布置。”

    “对,就是说嘛,你的酒我一定等着喝。”韦崟一挥鞭子,笑道:“多多益善。”

    郭晞转身向焦晖把头一点,示意他们先行回府,自己飞身上马去追韦崟。不必催促,仿佛懂得主人的心思,赤乌半身腾空,不住地踏着前蹄,昂然抬起头,发出一声欢喜的长鸣,又暗含着对郭晞近日来疏忽的抱怨,原地转了个圈,缓步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