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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西市(一)

    在郭晞宅外院里,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乱哄哄的吵闹声。先前他一下子兴致上头信马由缰地跑了半天,当路边人以批评的目光注视并小声议论这位衣冠不整的少年官人时,他却对自己的临时起意毫不后悔,直到心里的急躁和胸中烦闷之气稍微释放一些之后,才由得焦晖他们打马护在两旁,细心的白玉趁机遣人回去告知位置。郭晞在乐游原又玩了半个时辰,情绪欢畅起来。所以他是带着轻松的好奇心回来,准备接受任氏给予的惊喜。

    他从没看到家门口这么忙乱过,闹哄哄的,没有职事和闲着的仆人们把四角亭子前围了一圈,几个粗壮的军汉接力将一桶桶装满的水运进里面,淌着汗的力役又挤出来,朝着旁人或同伴吆喝。泼水声一直在哗啦地响着,还有水桶搁在地上的闷声,湿迹渐渐从众人的脚下渗到外间,他们下意识地躲避大股的水流,纷纷朝后方退散,使郭晞可以透过缝隙看见中心的情形。无双踩着小靴子站在一大滩水汪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大石头。一个知天命的老头,表现出迫不及待,夹杂着欣喜的神态。那块作为焦点的巨石,从前大概是侧卧着的,所以半身松软的泥土半身斑驳的青苔,只有本来的一小部分石体裸露。当然,在现在不断的冲刷和清洗之下,大片大片的土石脱落,现出更原始的青灰色表层。

    “傻看什么,还不给主人让路。”几个防阁高喝着,同时不轻不重地踢了前面的一脚,转身的人一个趔趄之后看清对象,站稳身形一边谢罪一边和防阁一起推开其他堵路的人群。郭晞垫着脚走进去,以大石为中心已经被圈出了一个直径约有三丈的空场。

    任氏在郭晞耳边说,这位老人家叫师大心,是延寿坊玉工居的老行头,因为紧邻西市,那一带集中居住了许多玉石工匠,以及鬻金银珠玉者的住宅,他入行五十余年,看着红光满面,年岁已逾花甲,在其间素来德高望重,同业送外号玉大匠,以讹传讹也被呼作玉师傅,他儿媳妇即是任氏的表姐。师大心在西市租了三间临街铺面,不过五年前已由他儿子经营,自己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等闲不轻易接受工作。现在一则亲戚关系,推却不去面皮,二来从前欠下任海川偌大一个的人情,爱屋及乌,对任氏也是一向客客气气的。

    听到她津津有味地讲着事情,郭晞心里由衷地感到高兴。自从头一回遇上无双后,他就一心只想着怎么对她好,而不是单纯当作禁脔或摆设的花瓶。在重阳节后的一天——八娘没在场,他俩单独吃酒——无双微醺着,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徜徉在秋日午后阳光下的林荫中,她说了一句:儿时愿望是继承家族的行商传统。“三郎,奴祖上是龟兹人,”她说,“苻秦时从凉州迁过去,隋大业间跟几支商队一路东行,又辗转回归故土,后来寄籍咸阳。奴从小听着家里的故事长大,很羡慕那些走南闯北、见过许多大场面亲属,只可惜身为小女子,行止不能自专,等到八姐喊奴来长安,兴奋得几晚睡不着觉呢!”

    然而她现在已经嫁了人,即便优渥的生活也没有磨灭对梦想的憧憬。

    到这时,郭晞对她率性气质的一面已经有所了解。她可以当着郭晞的面爬上树掏鸟窝,显得天真单纯,笑口常开。有时像个小孩子一样蹦跳旋转,踮着脚回首张望,眼睛里充满调皮和狡黠,有一种忘我的仪态。她既不羞怯,也不做作,是个坚强而又柔情似水的姑娘。

    郭晞见一时半刻也不会完,把没事围观的人都赶走了,吩咐下仆取来两个马扎子放在亭子里,就和无双并肩坐下。一望无际的蓝天没有一丝云彩,像沉寂的水面,阳光照射下来,天气不冷不热。微风轻轻拨弄着无双的鬓角,她凝视着异石,噘着嘴唇。她今天梳了螺髻,身穿袒胸短襦,显出美丽的胸部,下服窄长裙。她用戴指环的手有节奏地弹着腿侧。“好紧张,”她说,“玉大匠特别擅长鉴别玉石,经他过眼,还没有不准的。”

    “再准也没有你灵,这块石头很少有人留意它,亏你发现了。”

    任氏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结果还不知道呢!奴也是一时心血来潮。”

    “它可是我用面子换回来的,看错了得受罚。”

    “好吧,”她没好气地说。“谁让奴作茧自缚来着。”这块踩脚石单从外壳的表象来看并不好,虽然裸露出来的像是玉质,但表皮的绺裂很多,就算里面藏着真玉,品相也不会特别高。在郭晞三世的认知中,根本没有必要费时费力地解开,还不如整体加工成一件石雕。当他把自己的意见告诉任氏后,她睁圆了气恼的蓝色大眼睛说:“三郎——不许添乱。你为什么不能陪奴坐着耐心等待,嗯……顶多再等半个时辰。”

    无双娇俏的脸上露出一种古灵精怪的笑容,像是埋怨,又像在撒娇,仿佛献给他一个吻似的深深打动了郭晞的心。“真拿你没办法,等着吧。”

    “当然了,因为是三郎,”任氏说,同时挽住郭晞的胳膊。“要给奴鼓气。”

    四角亭子前,师大心拿着小槌轻重不一地敲打石头,一边耳朵贴上去听回声,有时都要把眼睛凑到裂隙里看。“有门!有门!”他不停念叨着,这么搞了两刻多钟。这当儿,郭晞喝了三盏水,任二十数着师大心的步子,一面连连看日影。忽然间,玉师傅显得喜出望外,使劲地摇头晃脑,朝这边招了招手。无双过去交谈了几句,然后掩着嘴巴,步伐轻盈地走回来。“大概有七成把握啦!幸好沉得住气没露怯,奴也要喝一口嘛。”她抢过郭晞的茶盏,眯着眼喝光了。“玉大匠夸奴了,说奴是玉工中的女进士,这块石头连他也不能一下判断准呢,奴就像命中注定似的。”

    “二十,我真替你高兴,想要什么奖励,尽管说。”

    “奴的衣裳旧了,虽然还是很喜欢,一直舍不得换——总要漂漂亮亮配得上三郎才好,你觉得是这样子吗?”她和他转到同一方向。“等哪天三郎得了空,给奴买几样中意的。”任氏的眼睛里闪着欢跃的光芒,她说:“上回可不就在西市结识的三郎。”

    “为何要买衣服,家里有现成的金线彩绢。”郭晞很奇怪,任氏只穿自己带来的衣物,几次三番提及,她却顾左右而言他,也就没往心里去。“上次宫里赏赐的几段缭绫,放在库藏里没动,这回正好派上用场,明天就叫裁缝来给你做新衣。”

    “那料子太贵重,奴可穿不起,三郎应该留着将来再用。奴希望得到现制的,八姐带奴逛过西市的成衣店,奴想到那里去看看。三郎就答应了,好不好。”任氏软语温言地恳求,把郭晞的胳膊摇晃得像风车一样转。“你要不许的话,奴就偷着去。”她假意威胁,装出认真的表情,然后自己扑哧笑出声。“知道啦,三郎怎么说,奴就怎么办。”

    郭晞左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尖。“择日不如撞日,待会就陪你去。”

    她高兴起来,然而神色还有点迟疑。“三郎真的要和奴一齐去吗?说实在的,你不是非去不可。不必去,奴就与宠奴两个人。哎呀,奴的意思是,你去会很闷的。”

    “二十,别说啦。看你狐狸尾巴都翘起来了。”

    她朝他露出个乖巧的笑容,立刻欢呼雀跃起来。“奴这一身去可不行,早知道起床时就穿胡服、方便骑马了。奴去把八姐唤来,她的眼力要高出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