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历史军事 » 唐梦记 » 第二十章 西市(二)

第二十章 西市(二)

    这是任氏嫁给郭晞后的第一次——不管是多么随便——按照自己的意愿、以她为主一同出行。郭晞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她决心回报以加倍的爱和真情。

    郭晞原以为师大心很快就能把石头剖开并取出美玉,但他用二十世纪的思维考虑唐代的工艺水平显然是想简单了。老玉匠口称官人给他行跪礼,他连忙上去在屈膝前把老人搀扶起来。郭晞表示自己未着章服当序长幼,师大心始终不敢接受他的致敬,强人所难反为不美,所以他还是勉强受了一拜。他请老人家坐在客位,等对方心态平静下来,先聊了一会家常,无双也问了一些话,之后才稍稍地进入主题。

    师大心的专业水准是毋庸置疑的,讲起话来也三句不离本行,郭晞听话音总有种后世秦腔的口吻。他激动地流着眼泪,慨叹自己鉴玉一辈子了,还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宝玉,真是奇货可居。这踏脚石其实叫于阗玉,大部分是上好的白玉,经过加工之后可以雕琢出腰带扣板二十副,每副值百文钱,就是最少三千贯。其他料做成盒子、提带头尾等各种饰物,卖掉可获利钱几十万贯。如此也不算太稀罕,这些钱对豪富之家来说算不得什么。他有十成把握断定,在异石的内部,原本的白玉已经发生变异,中心估计会有块人头大小最上等的羊脂玉,其价值连城,十分贵重。如果郭晞肯同意,他绝对不要工钱,宁可白干,也情愿亲自动手将它雕镂。占大头的白玉部分,由他的儿子弟子制作的话,粗略完成需要四个月的工夫,至于羊脂玉的工期,非得一两年不可。郭晞点点头,承诺整体交给他做,一切步骤会按他的经验来办,而且工钱从优。羊脂玉的话,等真的见天日时,再做具体的商谈。

    师大心临走之前最后又到异石跟前度量一番,满脸的恋恋不舍。他说,单是这块石头的大小在于阗玉的原料中就已经算罕见,且里面白玉充足,未受外力破坏。“此乃官人之幸,也是小人的福分,”他央浼道,“小人从业五十载,经手的良宝美玉亦不在少数,未有如此凤毛麟角者。若能得偿所愿,做成后当封刀歇业,死而无憾矣,实望官人明鉴。”

    “老丈勿忧,这石头既已交由你家去解,就不会再找第二人。内中若真有宝物,你也是琢玉的首选,还须借重你的能力。再者,不看僧面看佛面……”郭晞用巴掌轻拍了任氏的手臂一下。“二十的亲戚,我会优先照顾。”

    “三郎,谢谢你啦!”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爱慕且依恋的神气。

    郭晞很自然地伸出右手去抚摸她的脸。师大心见这个在外人面前不太检点的亲昵姿态,觉得很刺眼,赶忙低下头告退,他还要负责将那块于阗玉石头带回西市的门店,郭晞会派人常驻。“二十,走,反正要到西市,我俩顺便一路跟去。”郭晞示意着,他一面换上便衣,一面叫下人去准备,这时才是上午巳正一刻。“今天全由你做主,怎么样。只要赶在宵禁前回来,随你玩多久,成不成?”他笑嘻嘻地说。

    “当然成了,太好了,”任氏拍手道:“奴还想尝尝西市的美酒呢!”

    “没问题。看这天时,过去之后,也该正午,咱先吃了酒,再逸而当之地陪你逛衣肆。上回韦九请我喝的兰陵酒,滋味的确不错。”郭晞平素不是嗜酒之人,因此新家也没有藏,若逢亲友来访,也是下人出去现打的。

    “奴也听过谪仙人李白的名句呢!”无双笑盈盈地说,并还婉转地唱了起来。“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真好听!你这一唱,竟将我的馋虫勾上来,等不及了,什么时候才到啊。”

    “还不怪三郎你,我的天,好慢啊,为什么不骑马去——八姐,你说对不对,这也太费时了。”无双斜倚着任八娘,宠奴掀开一小片帘子偷偷地朝外张望。

    她们正顺延兴门大街朝西去,任氏还是没有穿成胡服,郭晞轻车简从,只带两个随员,女眷共坐一辆牛车,后面载着钱五十贯、蜀锦二十匹,以供买衣之费。这条东西向通衢在长安的禁街中属于最窄,但每个路口都置有街鼓,坊角的武候铺则住着昼夜巡警的金吾士卒。

    郭晞懒洋洋地骑在赤乌背上,与牛车并行且只距半肘,跟她们隔着纱帘说话。“二十,欲速不达的道理你可懂,一车钱锦重逾五百斤,看这健牛拉得可不轻松。再说,等傍晚回头也得放衣物,现在你明白了吧。”无双对他作了个鬼脸。

    他们从东边第二门进入西市,来到一条坡屋顶的二三层小楼鳞次栉比、密密连起方正齐整的主街道,这类砖木房屋看起来坚固耐用,设计周到合理,兼顾居住和工作的双重需要,底层大多是商店,后面还包括各种附属建筑,例如仓库和作坊等。在这里,富庶的商人优先选择在四条大街上开设大型商铺,占据有利的位置,而小的商户和货摊分布在弯曲窄巷里,很少有空闲的地块。无论大街小巷,凡是人来人往的入口处,通常会有行标提示这条街的从业内容,每家店铺也有自己独特的招牌。很多铺面市鼓响后才刚刚营业,小伙计精神抖擞,不停叫卖展示的货物,随手拉拢路过的客户,偶尔几个无所事事的,倒像是不安于这种轻闲的休息,盼望能在工作中松口气。维持秩序的巡逻士兵很有规律地穿过每条街,但无论动作还是神态均显得马虎大意,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郭晞目送一直跟在身后的师大心和异石转向北面,玉石一条街就在前方不远处,算作近年来发展最快、非常兴旺的消费行业,深受王公贵戚、富商大贾的喜爱和追求。同时也饱受地皮不足、同业间良莠不齐的困扰,所以东边紧挨西市的延寿坊就成了许多本少利薄的玉工的第二选择,他们借此为厚积薄发的跳板,再寻机觅取西市的一席之地,而师大心是其中的幸运儿和佼佼者,也是同行钦佩和企图取而代之的对象。

    “等里面的玉解出来,先给你做几件漂亮的首饰。”郭晞说,跟着把手臂一摆。“你别忙推辞,这是首功一件,哼哼,家法如军令,总要赏罚分明嘛。还有,我对你的这位亲戚观感不错,是个有本事的人。不过,我想宫中内作坊的工匠会更好些,我找尚方监咨询一下,假如另有推荐,也只好这么做了。可是别对师大心讲,那样一来他就有怨言了。”

    “好吧,你比我更懂。”无双摇了摇头,不太在意地说,“奴可不敢保证他是最好的,三郎认识的人多,尽管照自己的意思办,不用在意其它。”

    他们路过第一个十字街头,对面右侧是占据半条街的几十家柜坊,相当于后世美国的华尔街,是中国最早成规模的银行金融业雏形。柜坊北面依次是衣肆和市署,矗立着三重的旗亭市楼,楼下转悠着一群群的旅客和商队,因为还是市集大的供水处,四周都是人来人往。七八个黄衣的金吾小儿正追赶一个怀中抱猴、埋头乱闯的短衫中年,一会儿冲翻了拎水桶的女仆,接着绊倒了挨户化缘的胡僧,又撞到个醉醺醺的酒客,被狠狠踢了几脚,最终堵在一条隐藏在满载的大货车后无人问津的小巷前,立刻有一帮无赖闲汉开始围观起哄。

    郭晞的马头前面,总会不时冒出许多拉客的小厮,其中几个还紧追不舍得大喊广告词,随从空舞马鞭作势将他们赶远,这些人狠狠地扫视着郭晞和随从,尽管郭晞对他们连看都没看一眼。他只注意到西北侧有一大片围着木栏的荒芜空地,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议,因为在号称寸土寸金的西市,竟然也会有这么显眼的废弃场所,他想来就像是暴殄天物似的。

    虽然心中有万分疑惑,他却暂不节外生枝,所以并未刻意止步。过了一会,牛车停在任氏选中的一所大酒肆前,高高挑起的青帜酒望阔数尺,绣着粗黑的“杜康遗风”四个大字,这店分三层,面宽六间进深三间,上二楼的阶梯在室外直接折下门口,店后还有一排屋子。随着食客接二连三的光临,美味的香气透过窗户散发出对疲倦饥渴旅人的温暖召唤。店外还聚集不少浮浪书生,对出入者品头论足,不时向内张望,却畏于亲身进去参观一下。

    “二十,北边不是还有更大的像胡人酒肆、张家食店吗,你确定要在这里?”

    无双戴着帷帽下车,肯定道:“嗯,奴想在这里,怎么啦?”

    任八娘笑着打趣道:“上次她还舍不得进去呢!”

    任氏大窘,脸腾地一下红起来,连耳根子都热了,她急煎煎地反驳道,“阿姊别瞎扯!三郎,可不许信以为真。宠奴你闭嘴不准笑,听见了吗!哼,个个都不是好人,拿奴取笑!奴都不理了。”她气鼓鼓地跺了跺脚,装模作样要走。

    郭晞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好啦好啦,别生气。八娘说的玩笑话,你要当真,可就上当了。我也饿了,来,一起上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