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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愚人船上的孩子们

    石头在空中划破云层,垂直落入水中。我随手从身边攒起的石堆里摸出一块石头,将它狠狠地砸向正在下落的太阳。它似乎被我密集的火力吓住,下降的速度变得快了一些。起初我还在心里面默念“见鬼去吧”并以此为乐,但重复了一个下午,这份消遣就变成了连西西弗斯也无法忍受的枯燥折磨,现在的我,一看到涟漪就想呕吐。

    我将书包垫在屁股下,一个下午维持着不舒服的姿势不动对腰的耐久造成了极大的损耗,为了好受一点,我蜷缩起来,将头埋入两腿之间,双手摩挲着被石头铬红的脚心。这时,大坝上头漾起一阵嗤笑,那是熟悉的声音,我知道那声音是冲我而来。我没有抬头,只是把双眼继续埋在膝间。

    后背传来一个圆形硬物接触面的触感,一个拿腔拿调的古怪声音从后方传来。“不许动”,我感觉他在我背后画了一个十字,“交出你所有的罪行。

    我没好气地反手握住他的“枪管”,“你学得一点都不像,别闹了,我又搞砸了。”

    “这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会来这里找你!“比尔露出了他的一口缺牙,看起来正因他的神机妙算感到自豪。他将塑料管从我手中抽出插回裤绳间,塑料管被弯曲成一个古怪的形状,像是圆号和霰弹枪的结合体。他又摆出了一副做作的不屑神情,提高了他的声调:”我知晓你犯下的一切罪恶,你却不相信我所拥有的权能?“

    “那你说说,我犯下了什么罪?”

    “傲慢之罪,顶撞你的主人,并以一种最恶劣、最无耻的方式羞辱了他。”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这下比尔没有再模仿断罪大师的笑了,他现在发出的是独属于他的、尖锐而又充满活力的笑声。

    他重新挺直腰板,“我刚刚看到四眼那一帮人在嘲笑你,莫西可能觉得顶书站墙角是他想出来的一种绝妙的惩罚方式,但是在我看来,你不过是对他平时的行为做出了超绝大赞模仿。”他顿了顿,“这次英语我考得比你还差,我还在卷子上面画了泰勒老师的肖像呢,是班里面流行的公鸡造型。”

    我脑中回想起了莫西的招牌形象:在教室的墙角装作随意倚靠,单手拿着一本他自认为很深奥的书,可以用来装饰他的“门面”。我偷看过书名,那些书看起来就很难懂,像是什么《权力的运作形式》、《人性的缺点》、《杂合之众》……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读不读的明白,不过这样似乎挺受女孩们欢迎。

    见鬼,不应该想学校的事情的。

    “反正你妈也不会管你的。”我闷闷地说。

    他没有接话,在旁边坐下,弄乱了我做的石堆,它们看似是随意摆放的,但其实是在模仿麦田怪圈。石头们在水面上蹦跶了几下就沉入了海底,不过比起我的“痛苦自戕”,比尔投出的石头像是精灵一样轻盈狡黠地亲吻水面,在水精灵心中激荡的涟漪还未消失前就迅速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他一边打水漂、一边用嘴发出“咻咻”的拟声,金发被汗水浸湿,歪歪扭扭地贴在额头上。不得不说,他的运动技巧比我要好多了,观赏他打水漂是一种偏机械性的享受,之前嘲讽他得到的阴暗快感也随着石头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迹。我抬头望向远处,此时的太阳只剩漂在水中的几缕红色遗骸,那个庞大的球体已经不知所踪。天边传来鸣笛声,由远及近又散在空中。我和比尔看向大坝,一列刷着黑黄漆面涂装的摩托巡逻队开过,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们两同时跳起来:“开始了。”

    一艘老旧的小木船悠悠地在海面上晃荡前行,上面载着我和比尔。月亮已经成为世界的新主宰,正兴致勃勃地把世界涂抹成完全不同的颜色,以此宣布主权交接。在晴朗的白天拥有着艳丽色彩的小镇此时在地平线上只显出蓝绿黑三种色调,岸上闪烁的灯光是唯一的暖色。海面清朗无波,蓝黑的油画布上偶尔划过大块大块的白色颜料——那是月亮偶尔破过云层随意洒落的一笔。在我哼哧哼哧划桨的时候,比尔正饶有兴致地挑拣着他网到的战利品。

    做简单枯燥的体力活时人总爱胡思乱想。我呆呆地望着大海,思绪已经飞到了想象中的海面:画面正中央只有我们的小船,看似在前进,但是周围的景色没有任何改变,躁动不安的想象力开始给这幅画面添油加醋。海面突然长出几只巨大的触手,将船掀翻、海中央(如果存在的话)冒起了一些气泡,海妖开始唱起了能迷惑人类的靡靡之音、巨大的鲸鱼驮起我们,跃出海面然后飞向月亮、四面八方突然出现了骑着海上摩托的巡逻队,他们手里面举着叉鱼枪,将我们团团围住。

    为什么你们晚上在海上游荡不回家?为什么两个孩子会拥有一艘小船?我一直在脑中反复排练着能够回答这些问题的说辞,以免在问到这些问题的人面前掉马——但我们隐瞒得很好,没有人发现。这艘船是从捕鱼的弗兰克那里赢来的——汽水瓶比赛,三局两胜,还附送一堆破渔网。弗兰克在游戏输掉后很爽快地将船送给了我们,还帮忙搜集材料修补好了破旧的船身。在小镇还在发展旅游业并对外开放时,弗兰克身兼数职——海面清洁工、烧烤摊摊主,同时也是我们小镇的海鲜大供应商之一,好不威风。现在他似乎对自己的工作不怎么上心,烧烤摊已经积灰很久了,而他从城里面搬了出来,住在离烧烤摊不远处的棚屋里。我们挺喜欢他,不过不得不说,能放心让两个小孩出海的他也是心够大的。

    比尔当时高兴极了,立即开始和弗兰克称兄道弟,我招架不了他俩的气势,把船只的命名权和装饰权让给了比尔。他把它命名为威风号,涂过防水油的船看起来油亮亮的,船头则被他用水性油漆刷上了断罪大师恩德的代表标志——审判双枪。

    “给你看看这个。”比尔在我眼前挥舞着什么,把我的思绪从过去拉了回来。定睛一看,发现比尔拿着一把缠满了水草的电钻。

    我把它从比尔的手里抢了过来:“看起来不错”,铁制部分已经锈蚀,但橙色的手柄看起来还光亮如新,“再把那天捞到的断铲子和它组装一下,你就可以当一个刀枪手了。”

    比尔蹲在船头,似乎是受到“战利品”鼓舞,他现在正热情高涨,“恩德追回他散落武器的过程!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能够发挥他审判能力的双枪,这是他的标志性武器,也是故事开始的契机,我感觉真正的冒险就要到来了!”

    “那我就是恩德隐藏在暗处的老朋友,时不时帮助他度过难关的那个……是叫贾汀斯来着?”

    “贾汀斯基,但是现在我们没有他的锚定之手杖,如果我能捞到一个狗头雕像,我们就可以开始下一旅途了,现在我们还没有走完迷宫大师的剧情,只能在大海中追寻失落的武器和真相。”说完,他发出了亢奋的呜呜声。我知道这其实是因为他还没有在海上玩够,用一些莫名的违反原作走向的原创故事来为自己的行动找借口。

    “其实我们可以自己刻一个,用桃花木或者石膏。”

    “不行,必须是黑曜石或者其他类似材质的,要不然它就不酷了。”

    “杖身可以用木头,我可以借莫利爷爷的墙刷给它上色。”

    “但是他没有会发光的漆,整个镇子都没有人有这种漆。”

    “动画里的效果,用漆很难做到吧。”我又想起莫西的姐姐从祖城里带回来的断罪大师手杖,那手杖闪烁着金属的光芒,打开灯光开关后还会发出红蓝交替的炫光——贾汀斯基的底牌技能“时空之海”,我记得比尔当时的表情,那是一张很复杂的面孔。

    他少有的嫉妒了。

    “想象力,一些想象力。”比尔挥了一下手臂,“我们没法做出那么好的装备,但是我们自己做的武器比现成的更酷不是吗?只有没有创造能力的人才会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造物上。而且我们还可以再加入一些原作武器没有的能力……”

    “我觉得审判的时候加点火焰挺酷的,像是将罪人拉入地狱进行灼烧的感觉。”我的灵感来源是前几天读过圣经故事里的插图,罪恶之城蛾摩拉内火光冲天,被夜晚衬得像是燃烧着罪人脂膏的巨大蜡烛,又像是在站在地平线上的巨人举起的雄雄火炬。

    “加闪电也不错,每说一句话就要劈一道雷,电光一闪一闪的,不觉得很酷吗?”

    “我要是作者,我就会给审判枪升级,加上一堆元素攻击。“

    “现在的罪恶审判还不够强,要是集齐了全属性,那时候大师才算是真正的世界第一!”

    “水属性加上电属性,虽然有点恶趣味,但是敌人们不断闪烁抽搐一边接受审判的场景真的很棒,像漫画一样露出骨头……”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到几乎能续写一部《新断罪大师:奥术大魔法师》了。但后半场的收获不尽人意,比尔想象中的连胜并没有出现,基本上一无所获。最后,比尔垂头丧气地和我交换了位置,回程由他来划桨,我坐在床头,从体力活中解放了出来,有了四下张望的闲暇。岸上的灯光稀稀落落,我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刚才被单调体力活所掩盖住的恐惧又从心底升起,我知道接下来我要面对什么,虽然它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但我还是无法预测家里面现在会是哪一种情景——死寂,或者喧闹,无论是哪一种,都让我想立即掉头,在海上呆一晚上。

    “再不回家我们就完蛋了。”我试探性抛出这句话。

    “是你,没有我。”比尔纠正道。

    好了,迅速的交锋,我知道已经输了。我转过头:“比尔,今天我能不能去你那里过一晚?”我加快语速,想让这句话显得像是在开玩笑。话音刚落,我才发觉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没有控制住的仓惶。

    比尔挑了挑眉毛:“在我们那里住一晚,明天整个小镇可能都要为儿童失踪案闹翻天。到时候你爸妈就更对我有意见了。再说,你爸妈现在应该在家里面等你,今天我们已经玩了很久哩。”

    我最讨厌他某些时候的莫名成熟和不解风情——学着成熟地逃避责任。但自尊心制止了我继续把话说下去。最后,我只挤出了一句“那就这样。”

    船靠岸了,我们迅速地将船推上沙滩,藏入遮阳布下,比尔迅速地收好了今天的战利品,我从遮阳布下抬头,希望他能说一些关于断罪大师的俏皮话,作为今天的结尾,但是他只是跟我挥挥手,迈着轻快的步子跑远了。现在,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沙滩上,被小镇和大海包围着。

    我在回家的路上快步行进,步伐越来越快,但心情越来越沉重。跨过裂纹遍布的水泥大道,钻进绿皮铁丝网的破洞,就来到了废弃的工厂区。铁丝网上的藤蔓疯狂生长,呈蛇形缠绕,似乎是要取代铁丝网原本的位置,或者又是想将其重新同化成自然的一部分。我通过几个破败的门廊,这些建筑都是以前景点的一部分,但计划半途而废,没有完成的城堡和古典立柱矗立在这里,虽然外形很像能在书里面看到的历史建筑,但是材料看起来又太新了,像是人类想强行征服自然但很快就败下阵来的结果,没有古老建筑与周围环境相处的其乐融融,这里看上去更像是大战后的惨烈战场,洁白的柱子脱皮开裂,伤口处已经氧化发黑。艳红的砖墙上长满了地衣和青苔,它们和周围的自然环境格格不入。我从废弃的酒店大楼内部抄了近道。楼内黑洞洞的,似乎是要把所有路过的行人吞噬掉。我相信里面是藏有精怪的,比起回家,我更愿意被它们拉进另一个世界,还得看他们愿不愿意。

    穿过树林,就有了规整的石砖路,两边立着散发温暖黄光的路灯,重新回到人类世界能让人暂时松一口气,又会让人产生恐慌和束缚感。路上一辆车都没有,所以我无视了所有的信号灯直穿马路,宾克小道上的葡萄风信子开得正旺,这是蕾拉喜欢的花,她总是想在自己家前的空地上种上一些,但是自从她的爸爸发酒疯把最后一颗柏树幼苗毁掉后,她就不再打理空地,那里便逐渐荒芜。

    我不断地想着朋友的事,但想起的事越多,他们形象反而越来越模糊,“即兴创作”又开始了,这只是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转过一个拐角,我在邻居的房前看到了吉姆老头。他晚上总是失眠,喜欢半夜在家附近溜达——附近的小孩给吉姆取了个外号叫“温迪戈”,他满脸皱纹,鹰钩鼻配上厚重的大嘴唇,长得活像个地精;身形又像冬天的干柴,高瘦的身躯佝偻着,两手总是前伸,像极了那个迷失在森林中、专吃小孩的怪物。他注意到了拐角的动静,转过身来,用那双差点被眼皮压垮的眼睛盯着我。

    我低着头快步走过,为了表现得礼貌一点,和他擦肩而过时快速地看了他一眼并点头致意。刚将其抛开,他那破抽风机喉咙便在身后爆出响声:“丽莎,你们家的小子回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回去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再也发不出声音为止,但现在已经到家门口了。占据视线中央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大铁门,红色的漆皮已经褪去大半,里面的木板裸露出来,像是某个被皮肤病和秃顶所困扰的中年人。家里面的灯还亮着,我没有上楼梯,而是来到窗口,贴着窗户仔细倾听里面的动静。

    门没有被打开,看来他们并没有听到吉姆那一嗓子。我知道吉姆正在盯着看,但是我那小小的羞耻心早就免疫了他光明正大的窥视。我隐隐约约听到家里断断续续的人声,以之前对窗户的隔音效果判断,他们又开始吵架了。

    等了一会,房子里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传来,我直起身子,抓紧了书包的肩带,吉姆就站在身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敲响房门,叩击的力量让门发出了牙酸的吱呀声,原来房门没有锁住,是虚掩着的。

    门厅中央的小圆桌本应铺着黄色的落地碎花桌布,但两者现在都出现在了它们不应该在的地方。桌布被胡乱地蜷成一团,绊住了打开的门;我父母两人面对面站在客厅的皮质沙发旁,正对峙着。玻璃小圆桌横躺在两人中间,桌面已经布满裂纹,但还没有碎成一堆渣子。妈妈喜欢的搪瓷花瓶倒在洗碗台下,碎成了不规则的两部分。我现在只能看到妈妈的脸,她微弓着背,两眼通红,正在轻喘着气。看到“某人”出现在门口,她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将视线转移到我这边。爸爸也察觉到我回家了,他只是稍微转了下头,然后又快速地扭回去,所以我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没有人说话,空气凝固了,房间里的空间正在化成实体,要将处在里面的人挤压碾碎。

    “我的国语没有及格。”我开口,“玛丽小姐下了最后通牒,这次你们必须要有一个人去和她谈谈。”

    妈妈缓缓瞪大了双眼,“你是不是又跑去跟比尔·冈特鬼混了?我上次才刚跟邻居道过歉,”她的声音沙哑无力,带着一丝病态的亢奋:“这么晚回来,你觉得这里是什么‘甜蜜港湾’吗,而我是你任劳任怨的服务生?”

    我没有回应,紧靠着门,把头垂得死死的,书包带已经被手汗浸湿了。

    她尖笑了一声:“‘老一套’不是吗?你们都是这样,从来不会考虑我的感受,因为你们觉得我放不下。”

    “相同的把戏总是屡试不爽,你已经尝到了这一套的甜头了,我拿你没有办法。”她突然向我这边走来,“所以我们都只能承受彼此所应得的。”

    闭上眼,等待,但是想象中的巴掌并没有落下。我向上瞥了一眼,看到爸爸伸手拦住了她。

    “已经很晚了,你先去洗漱睡觉,明天我们再来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他们开始推搡起来,两人的动作跌跌撞撞,像两只豚鼠刚开始学习跳舞。

    我快步走向楼梯,噔噔窜上楼,又听到了妈妈在下面带着哭腔叫喊,只听清了其中一句:“我受够了!如果我能早点狠下心来把这堆烂摊子全部抛下,哪还有这些见鬼的东西?”

    走进浴室,草草漱了口、用水抛了一下脸,然后就冲进卧室,用被子和黑暗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熟悉的腌黄瓜味充满了我的鼻腔。这小小的床榻是我坚不可摧的避难所,它所有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只要待在这里,我就是安全的。

    我告诉自己得赶紧睡觉,但是随即发现这并不是难事,生理性的疲惫是胡思乱型失眠的最好解药。突然袭来的安心感让困意涌出,将我的脑海涂成了一片空白。桌上的蔬果纸袋、墙上的风景画、洗碗机里没洗的碟子、卧室张贴的机械小子海报、母亲脸上的泪痕、父亲模糊不清的脸、学校的一堆烂摊子——它们此时都在离我远去,我的意识脱离了现实这片芜杂的大海,重归于无法描述的虚空之中。

    (注:汽水瓶比赛:将喝完的汽水瓶重新放上瓶盖,用bb枪打飞瓶盖而不打倒瓶子(玻璃瓶),打飞最多的人获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