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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何涛的绝密委托

    说起宋江,很多人脑中就会自动浮现一个面黑心更黑的江湖老大形象,仿佛这人生来就是脚底流脓头顶生疮的坏蛋,只有他害人,就没人能害得了他。

    且不说任何人的成长都离不开其所在的环境,坏人必然有其成长轨迹可循,就说宋江真要是一开始就有这么厉害,又怎么会被人一步步“逼上梁山”呢?

    多说无益,还是让我们打开原著,从江湖人对黑三郎“纳头就拜”的故事开始,揭开一个个就藏在书中的秘密吧。

    大名府。

    得知自己“一力抬举成人”的贼配军杨志通贼劫了生辰纲,大名府留守梁中书大惊,当即唤来书吏写了文书,差人星夜来济州投下。

    生辰纲被劫又不是第一回,往年的案子都不曾有眉目,今年这大案应该也不好办,济州府尹与梁中书并无直属上下级关系,自然不想揽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无头案。

    其人受了梁中书札付之后,只是“每日理论不下”,一句话——咱立案了,每日也专门过问此事,只是案情复杂一时无法破案也没办法。

    不想,此案却惊动了权倾朝野的蔡太师。

    ——“随即押了一纸公文,着一个府干亲自赍了,星夜望济州来,着落府尹,立等捉拿这伙贼人,便要回报”。

    宰相门前七品官,太师相公的奴仆亲自督办,比大名府留守的正式公文还要好使。

    太师府府干“官小”脾气却大的很,其人只要侦办结果,根本不听济州府尹“已经差缉捕的人跟捉贼人”的解释,还扬言“若十日不获得这件公事时,怕不先来请相公去沙门岛走一遭”!

    府尹相公在蔡太师走狗的面前受了腌臜气,回头便找具体办案的三都缉捕使臣何涛晦气,不分青红皂白“便唤过文笔匠来,去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

    要不怎么说吃亏受罪的永远是具体办事的基层呢。。。

    倒霉的何观察被刺了面还要接着办差。

    ——领了台旨下厅,前来到使臣房里,会集许多做公的都到机密房中商议公事。

    众做公的却都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尽无言语。

    ——本就是无头案,府尹老爷又选好了替罪羊,这个时候还张嘴的就是真傻子。

    上面压着,下面躲着,眼见勤勉任事的大宋基层公务员何涛便要葬送前程,成为生辰纲被劫大案的又一个牺牲品。

    正是:

    眉头重上三锽锁,腹内填平万斛愁。

    若是贼徒难捉获,定教徒配入军州。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关键时刻,何涛那好赌成性的兄弟何清提供了重要信息。

    ——“兄弟前日为赌博输了,没一文盘缠。有个一般赌博的,引兄弟去北门处十五里,地名安乐村,有个王家客店的,凑些碎赌。为是官司行下文书来,着落本村但凡开客店的须要置立文簿,一面上用勘合印信。……为是小二哥不识字,央我替他抄了半个月。当日是六月初三日,有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推着七辆江州车儿来歇。我却认得一个为头的客人,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我猜不是晁保正却是兀谁?如今只捕了白胜,一问便知端的。这个经折儿是我抄的副本。”

    何涛听了自家兄弟的建议,求见府尹,细说此节,众官吏连夜赶往安乐村,抓住了生辰纲大案的重要嫌疑人之一白胜。

    人赃俱获,“连打三四顿”,又听府尹诈言“捕人已知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了”,白胜熬不过刑,只能如实招供——

    “为首的是晁保正。他自同六人来纠合白胜与他挑酒,其实不认得那六人。”

    济州府尹随即押一纸公文,就差何涛亲自带领二十个眼明手快的公人,带原解生辰纲的两个虞候作眼拿人径去郓城县投下,着落本县,立等要捉晁保正并不知姓名六个正贼。

    何涛连夜赶路,早就到了上午,其人以“不要大惊小怪,只恐怕走透了消息”为由,先把一行公人并两个虞候都藏在客店里,只带一两个跟着来下公文,径奔郓城县衙门前来。

    这一点乍看似乎不合理,其实是符合公务规则的。

    专案组异地抓人,一般也不会绕过案发地官府,以免因为各方信息误判而引发不可知的严重后果。

    莫说古代,即便是后世办案,程序上大多也是如此。

    正常情况下,何涛有济州府尹公文在身,径直前往县衙寻知县时文彬便可,可蹊跷的是——

    当下巳牌时分(上午九点至十一点),却值知县退了早衙,县前静悄悄地。

    何涛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个泡茶,(才明知故)问茶博士道:“今日如何县前恁地静?”

    茶博士说道:“知县相公早衙方散,一应公人和告状的都去吃饭了未来。”

    何涛又问道:“今日县里不知是那个押司直日?”

    茶博士指着道:“今日直日的押司来也。”

    来人正是“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的宋江宋公明。

    问了知县就立即问押司,莫非何观察真正要寻的人其实是宋押司?

    那么,来郓城之前,何涛有没有听过宋江的“威名”呢?

    且看下文:

    当时宋江带着一个伴当,走将出县前来。

    只见这何观察当街迎住,叫道:

    “押司,此间请坐拜茶。”

    宋江见他似个公人打扮,慌忙答礼道:

    “尊兄何处?”

    何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继续催促道:

    “且请押司到茶坊里面吃茶说话。”

    宋江何等聪明人,当即便猜到了眼前这人要说机密事,也不再问,很默契地道:

    “谨领。”

    两个入到茶坊里坐定,伴当都(被宋、何二人)叫去门前等候,身前没了第三人,宋江才再次询问道:

    “不敢拜问尊兄高姓?”

    何涛的回答与二者的身份明显有些不符,话也很蹊跷。

    “小人是济州府缉捕使臣何观察的便是。不敢动问押司高姓大名?”

    “管下许多眼明手快的公人,也有三二百个”的上级官差“当街迎住”你,进了茶馆又自称“小人”,这是什么规矩?

    肯定不是官场上的规矩!

    宋江虽然不知道何涛的来意,对其不合常理的举动,表现却很镇定。

    “贱眼不识观察,少罪。小吏姓宋名江的便是。”

    确定了宋江的身份,何涛的反应更是离谱——倒地便拜,说道:

    “久闻大名,无缘不曾拜识。”

    宋江是郓城县押司,何涛却是下辖郓城县的济州府三都缉捕使臣,二人虽不构成直接上下级关系,身份却有高下之分——后者的地位明显要高于前者。

    位尊的何观察见到下级宋江纳头便拜,自然不可能是仰慕后者的江湖威名。

    ——要是真认为何涛见到自己就该拜,宋江也别在这全是人精的江湖上混了。

    宋江嘴上说着“惶恐!观察请上坐”,身上却并无动作(至少原著中并没有描述),结结实实受了何涛这一拜。

    何涛见宋江如此镇定,态度更加诚恳,道:

    “小人是一小弟,安敢占上。”

    宋江道:“观察是上司衙门的人,又是远来之客。”

    黑白两道通吃,名声早就远播山东、河北等地的宋大哥显然见多了这等场面,没有纠缠上级官差何涛为何自认的“小弟”身份。

    但对方一个“上司衙门的人,又是远来之客”,不会无缘无故来郓城寻自己,更不会自折身份纳头就拜。

    这一拜,明显是有要事有求于己。

    而且,还是不能在衙门内公开说的机密事,搞不好就要掉很多人的脑袋。

    ——既包括何涛的脑袋,也包括他宋江的脑袋。

    江湖中,只会撒钱买人望的冤大头顶多叫“大善人”,却成就不了“及时雨”的江湖美名。

    俗话道“常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江湖本为是非地,入江湖便会沾是非。

    能惹事不怕事算不得啥,能替人摆平各种别人摆平不了的是非事才是真本事。

    宋江坦然受了何涛这一拜,就是默许了为后者摆平江湖上的棘手事。

    两个谦让了一回,宋江坐了主位,何涛坐了客席。

    已经掌控话语主导权的宋江便叫:“茶博士,将两杯茶来。”

    没多时,茶到。

    两个吃了茶,茶盏放在桌子上,该谈正事了。

    宋江道:“观察到敝县,不知上司有何公务?”

    何涛道:“实不相瞒押司,来贵县有几个要紧的人。”

    结合来者的身份,宋江当即便猜道了的后者来意。

    “莫非贼情公事否?”

    何涛道:“有实封公文在此,敢烦押司作成。”

    这封公文乃是济州府尹下发给郓城县的,按说必须当面交给时知县本人。

    在此之前,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以免走漏风声跑了贼人。

    宋江这个押司的主要职责是负责案卷整理工作或文秘工作,并无过问贼情公事的权力,本就不该过问此事。

    何涛也没有明说要请宋江转交公文,反说“敢烦押司作成”。

    作成什么?

    宋押司刀笔精通,吏道纯熟,不会不知道何涛所行之事有悖常理,却没有纠结这些细节,而是顺着对方的话继续深挖“实封公文”中的机密信息。

    “观察是上司差来该管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为甚么贼情紧事?”

    前面这一番“暗语”对下来,何涛已经确认宋大哥真能为自己摆平真能要了自己一家老小性命的祸事,当即和盘托出此行的目的:

    “押司是当案的人,便说也不妨。敝府管下黄泥冈上一伙贼人……

    今捕得从贼一名白胜,指说七个正贼都在贵县。这是太师府特差一个干办,在本府立等要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维持。”

    这段话说得很长,重点其实是最后一句。

    ——“太师府特差干办在本府立等要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维持”。

    简单点说就是朝廷大佬压下来的重案,济州官府不敢不查,问题只是怎么查。

    前有“作成”,后有“维持”,何涛的话几乎已经挑明了,宋江也不含糊。

    “休说太师府着落,便是观察自赍公文来要,敢不捕送!只不知道白胜供指那七人名字?”

    何涛道:“不瞒押司说,是贵县东溪村晁保正为首。更有六名从贼,不识姓名。烦乞用心。”

    晁盖在江湖上的名声虽大,却只是一郓城土豪,能在当地作威作福,除了自己树大根深还敢打敢拼外,最重要的是其有郓城县官府里的保护伞——宋江。

    何涛知不知道宋大哥与晁盖的关系不重要,重要的后者能“作成、维持”此事。

    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

    “晁盖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迷天之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

    谁的“性命便休了”?

    晁盖自不用说,宋江同为一条绳上的蚂蚱,能讨得好?

    其人心内自慌,且答应道:

    “晁盖这厮奸顽役户,本县内上下人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好教他受!”

    何涛丝毫不谈官面上的程序问题,依然恳求宋江:

    “相烦押司便行此事。”

    此事换成一般人可能就束手无策了,也不怪地位更高的何涛见面就拜,但对及时雨宋江来说却也不是太难摆平。

    “不妨,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只是一件:这实封公文须是观察自己当厅投下,本官看了,便好施行发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开。这件公事非是小可,勿当轻泄于人。”

    何涛一家老小的性命全指望在宋大哥身上,自然不可能“轻泄于人”。

    “押司高见极明,相烦引进。”

    宋江也知道自己该“维持”此事,当即话锋一转。

    “本官发放一早晨事务,倦怠了少歇。观察略待一时,少刻坐厅时,小吏来请。”

    缉捕贼人何等急迫机密之事,连夜赶路至郓城的何涛此时却一点也不急,道:

    “望押司千万作成。”

    宋江道:“理之当然,休这等说话。小吏略到寒舍分拨了些家务便到,观察少坐一坐。”

    何涛道:“押司尊便,请治事。小弟只在此专等。”

    说等就真等!

    宋押司此去东溪村,虽是打马狂奔,可来回一趟也早过了一个时辰(两个小时)。

    这段时间过去,“倦怠了少歇”的时知县早就起床办公了,何观察却只是“在门前望”,并没有擅自行动。

    其人一直等到宋江回来,才随后者入衙办差。

    事实证明,何涛的谨慎是对的,这一拜也没有白拜。

    郓城知县时文彬是个有抱负的官员,不仅“为官清正,做事兼明”,还对县内治安非常上心,之前就曾严令朱仝、雷横两名都头巡捕治下。

    此番收到济州公文,得知“太师府差干办来立等要回话的勾当”,时知县当即便要派人下乡捉拿,却被宋江劝止:

    “日间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拿得晁保正来,那六人便有下落。”

    结果,等到官府众人赶到东溪村,具体负责捉拿要犯的都头朱仝、雷横因平日里没少拿晁保正的好处,竟然争相放其离开。

    要犯虽然脱逃,重责在身的何观察却也免了稀里糊涂死在办案过程中的悲惨结局。

    其人拿了两个庄客和时知县的备细公文,回济州复命。

    查明的要犯逃之夭夭,一般来说,到了这一步,就该移案了。

    至少,以何涛的职责和能力,已经应付不了接下来的场面。

    可惜,太师府府干还在济州督案,府尹却不敢就此草草结案。

    府尹相公当即再审白胜,一顿毒打之后,从案犯嘴中得知了三阮下落,再差一员捕盗巡检,点与五百官兵,又派何涛前往石碣村抓贼。

    大宋的烂,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五百名装备精良训练无素的官兵直扑石碣村,非但没有抓住几个小蟊贼,带队的何涛也被三阮拿住。

    诡异的是,五百官兵被报销干净(从侧面证明了何涛之前没有贸然带人直接抓捕晁盖是对的),独独引军前来的何观察被贼人放了回去。

    对此,杀人不眨眼的好汉们考虑得还甚是周全,放何涛离开的阮小七这样说:

    “别的众人都杀了,难道只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吃你那州尹贼驴笑。且请下你两个耳朵来做表证!”

    梁山好汉放掉到手的公差何涛,难道真是要他给府尹“带话”么?带什么话?

    显然不是!什么话都不用带,就是单纯的放人。

    受命办理此事的活阎罗阮小七不仅就这样简单地放了人,还能考虑到何涛回去后不好交差,特意割下“两个耳朵来做表证”,原因只有一个:

    宋江之前赶到东溪村报信时,说过“济州府差一个何缉捕……”

    向位卑者称小弟,舍了“纳头就拜”的面子,还丢掉了两只耳朵,却好歹保住了自己的性命,相对于死在水泊边的五百冤魂还是强了不少。

    江湖本是是非地,一入江湖是非多。

    何涛此举是得是失,看官自行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