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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沉沦,还是奋起

    宋江当初离家跑路前曾给心腹兄弟朱仝透露了三个去处,沧州柴进庄子只是其中之一。

    江湖人皆知小旋风柴进仗义疏财,喜交天下好汉。

    但柴大官人的庄子却甚是邪门——不能久住。

    前有洪教头,后有武二郎,住久了都会惹出宾主生厌之事。

    宋大哥是体面人,哪怕落了难,也照样体面。

    其人说自己有三个落脚处,就绝不会赖在一个地方不走。

    因而,在柴进庄上住了半年,宋江便应自己徒弟孔明、孔亮之情(屡次使人去庄上问信),转到了青州白虎庄。

    这个时间段很有意思,住久了主客相厌,重复洪、武二人故事,住短了又会显得柴大官人怠慢贵宾,传出去须不好听。

    半年时间不长不短刚刚好,侧面反应了宋大哥为人处世的精细。

    时光飞逝,又是半年过去,宋江正欲离开白虎庄再到第三个落脚处清风寨走一遭,其人之前在柴进庄上结识的小兄弟武松却机缘巧合来到这里,还因冲突落在了孔氏兄弟手中。

    一年时间过去,当初籍籍无名的武二郎早就因为徒手打死吊睛白额大虫等事,在江湖上闯出了偌大名声。

    可此时出现在宋大哥面前的,却是精气神已垮,形容憔悴,连路边黄狗都打不过的武行者。

    难以想象这一年时间里,武松究竟经历了哪些痛彻心扉的苦难,才会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他乡遇故知还是一件高兴事。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说一年有馀的事。

    次日,问起武松去向,知其要去二龙山落草,宋江不放心,要求与二郎同行。

    武松向来不喜废话,在这里却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带携兄弟投那里去住几时。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发心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亦且我又做了头陀,难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设疑。便是跟着哥哥去。倘或有些决撒了,须连累了哥哥。便是哥哥与兄弟同死同生,也须累及了花荣山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龙山去了罢。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

    什么意思?

    当然不是话中直白的意思——“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

    要知道,武松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一旦选定了自己的路就绝不会再回头。

    其人接连遭逢磨难,早就对这个世道心灰意冷了,后来上了梁山还公开反对宋江接受招安,平定方腊之后,更是执意离开宋江,在六和寺中出家了断江湖尘世。

    此时武松却说“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可有半点诚意?

    武松不愿说真话,自有原因。

    咱们不防分析一下其人说这话的心思:

    大哥,你的江湖名望虽响,可原本也只是在县衙当差,懂一些“官衙江湖”(办公室政治),只是杀了一个烟花泼妇就搞得这么狼狈,哪见过真正的江湖血腥和残酷。

    咱也在县衙当过差,还徒手打死过老虎,又坐过两次牢,还跟开黑店宰人卖肉的江湖人拜了把子,先后背下了二十三条人命,却仍不敢说什么叫特么的江湖!

    大哥,你确定比我更懂江湖?

    二龙山不是什么名山古刹,而是真正的山贼窝。

    咱此去也不是游山玩水,而是要上山踢馆当山贼头领。

    道上的规矩不光看谁的拳头更大,还有很多上不了台面的阴暗勾当,咱上山后少不得要有一番明争暗斗。

    我也知道大哥是为了小弟好,放心不下。

    但,还是请你别费心了。

    ——“须连累了哥哥”“累及了花荣山寨”。

    至于日后?

    ——“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

    宋大哥是什么人?

    其人当即就听出了武松的言不由衷,知道小兄弟信不过自己的江湖手段,却没有发火,仍顺着武松的话讲。

    ——“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祐。若如此行,不可苦谏。你只相陪我住几日了去”。

    江湖路是断头路,再别之后,恐怕此生再难相会,能多留几天,就留几天吧。

    如此,宋江和武松又在白虎庄住了十余日,方才起行。

    二人同行了四五十里,到达瑞龙镇,虽百般不忍,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临分别前,宋大哥洒泪山道,千叮咛万嘱咐,告诫武松“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

    后者也不嫌宋江话多,老实听着,感激不提。

    且说宋江别了武松,转身投东。

    正常情况下,其人这一路基本不会再起波折,过了清风山,就直奔“一站路”外的清风寨便可。

    可宋江“于路只忆武行者”,难免伤怀,又自行了几日,却早远远的望见清风山。

    这山怎样凶险:

    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杈枒老树挂藤萝……伫立草坡,一望并无商旅店;行来山坳,周回尽是死尸坑。若非佛祖修行处,定是强人打劫场。

    山非好山,路非好路!

    宋江久在江湖,消息向来灵通,此去目的地又是紧邻清风山的清风寨,不可能不知道这清风山上住着什么人。

    可是,其人的行为却非常古怪

    ——宋江看了前面那座高山生得古怪,树木稠密,心中欢喜,观之不足,贪走了几程,不曾问的宿头。

    对比其人前几日的“于路只忆武行者,难免伤怀”,此时突然“心中欢喜”,这情感转变便显得有些突兀。

    要想搞清楚宋大哥此刻的心境究竟是欢喜还是伤怀,就得回顾其人的前程往事了。

    宋大哥的前半生其实并不复杂,六句话便可概括:

    寒窗苦读数十载,却科场屡屡碰壁的心灰意冷;

    一日为吏终身吏,勤勉任事却无丝毫升迁机会的愁肠百结;

    舍着性命相救为义兄弟担下“血海也似干系”,却遭无情背叛的怒气填胸;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为一烟花贱妇动怒杀人丢了清白身,还要遭受江湖同道耻笑的窝囊;

    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一身本事者寄人篱下,反受那浮浪之辈救济的憋气;

    造化弄人,原本让宋大哥颇为赏识的精神小伙武松仅仅过了一年再相见,就精、气、神全失,成了具行走的躯壳,连路边黄犬都不如的活死人!

    此行目的地清风寨,是宋江最后一处落脚地,即将到达清风寨的当口,已经三十好几的其人不可能不考虑今后的人生路。

    若是在清风寨待上半年后朝廷还没有大赦天下,不能免掉自己的死罪,该怎么办?

    继续赖在清风寨混吃等死,还是上梁山做个山贼小头目,仰晁盖那厮之鼻息?

    可是,不待在清风寨也不去梁山,难道还能回老家暗无天日的地窖中藏过后半生?

    就算朝廷日后大赦天下,免了自己的死罪,也还是逃不脱活罪。

    自己已经三十好几,又丢了清白身,前程无望,难道真要老老实实服完刑,然后回乡下种地了此残生么?

    宋大哥这几日“于路只忆武行者”,忆的哪是什么武行者,分明就是他自己——这狗都不如的大半生!

    宋江啊,宋江!

    你这大半生一事无成,莫非也要做那失去灵魂只剩下躯壳的行者么?

    不!

    宋江不是武松!

    科举无望打不倒,屈身小吏压不垮,流落江湖未折志。

    眼前这点迷茫又算得了什么!

    世间事岂能尽如人意?

    能被接连困难击倒的,绝不是真大哥!

    宋某能成为江湖大哥,靠得不是仗义疏财买人心,也不是扶危济困立人设,而是其心中一直有大梦想,且不会被任何挫折击败的坚强意志。

    这个江湖若只有一位带头大哥,舍我取谁!

    宋某知道此山名为清风山,也知道山上住着一群穷凶极恶吃人心肝的山贼,可某偏要独自上山,踏破此寨,让世人知道谁才是真大哥!

    所以,临险山而重拾斗志的宋大哥是真的“心中欢喜”。

    其人就这样上了山,不出意料地遇到了困难——

    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内心惊慌,肚里寻思道:

    “若是夏月天道,胡乱在林子里歇一夜。却恨又是仲冬天气,风霜正冽,夜间寒冷,难以打熬。倘或走出一个毒虫虎豹来时,如何抵当?却不害了性命。”

    宋大哥此时担心的事有两点:

    一是仲冬天气,夜间寒冷,难以打熬;

    二是倘或走出一个毒虫虎豹来时,如何抵当?

    至于清风山上吃人心肝的凶恶贼人,则完全不在其顾虑之内。

    毕竟,贼人再凶,也是江湖人。

    只要是江湖人,宋大哥就有本事将其降服。

    可寒冷天气和毒虫虎豹却不懂什么江湖规矩,任你江湖手段再高强,也只能赤膊上阵与其放对——宋大哥又没有鲁达那不畏天寒和猛兽的粗壮体格,如何熬得过?

    好汉不吃眼前亏!

    善与人斗不善与天斗与兽斗的宋大哥眼见不是事,只能顾望东小路里撞将去。

    结果,一头撞进了山贼们的陷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