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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江州好汉真好客

    宋太公假传自己身殁的消息急召宋江归家,无意中化解了黑三郎上梁山做贼的困局,但也给后者带来了新的困局。

    好消息是因朝廷册立皇太子,降下赦书,宋江杀害阎婆惜的死罪已经免了——“便是发露到官,也只该个徒流之罪,不道得害了性命”。

    坏消息是朱仝和雷横“都差出去了”,郓城县衙中新添了“两个姓赵勾摄公事”,这两位赵都头与宋江没啥交情,又立功心切,一直安排有人盯守他这个在逃凶犯的家。

    宋江回家当晚就被县兵包围,没做什么抵抗便老实就擒,到县衙后也爽快认罪。

    ——不合于前年秋间,典赡到阎婆惜为妾。为因不良,一时恃酒,争论斗殴,致被误杀身死,一向避罪在逃。今蒙缉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罪无词。

    其人不愧精于刀笔的小吏出身,几句话便将自己的罪责推到了最小。

    ——阎氏是典赡的小妾,身份低贱,不良在先,自己恃酒争斗,误杀致死。

    有宋太公买上告下,满县人都替他去知县处告说讨饶,备说宋江平日的好处,知县时文彬又与宋江颇有交情,当时依准了供状,免上长枷手杻,只散禁在牢里。

    没过多久,州里的判决文书下来:将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

    阎婆惜一家早就死绝了,没有苦主“执证”,又上下花了钱,执刑的衙役随便打几下走个过场,便准备将宋江发配江州了。

    知子莫若父,宋太公非常清楚三郎“搏个封妻荫子”的执念有多深。送行时,宋太公千叮铃万嘱咐,唯恐三郎会受奸人蛊惑做那不忠不孝之事。

    “我知江州是个好地面,鱼米之乡,特地使钱买将那里去。你可宽心守奈,我自使四郎来望你,盘缠有便人常常寄来。你如今此去,正从梁山泊过。倘或他们下山来劫夺你入伙,切不可依随他,教人骂做不忠不孝。此一节牢记于心。孩儿,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怜见,早得回来,父子团圆,弟兄完聚!”

    面对几乎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未来,宋江的内心确实很晦暗。

    流放江州实际用不了几年,日子也不会有多难过,问题是流放期满后怎么办?

    真要回家种田?

    种田是不可能种田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种田,总得搏一搏才行。

    但上梁山做贼也绝非其人所愿,就算没有老父亲反复叮嘱,他也不会上梁山。

    洒泪拜辞了父亲,单独面对再送一程的兄弟宋清,宋江还是很要强。

    “我的官司此去不要你们忧心。只有父亲年纪高大,我又不能尽人子之道,累被官司缠扰,背井离乡而去。兄弟,你早晚只在家侍奉,休要为我来江州来,弃撇父亲,无人看顾。我自江湖上相识多,见的那一个不相助?盘缠自有对付处。天若见怜,有一日归来也。”

    之前两年多的流亡生活,让宋江对江湖和自己都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江湖还是那个江湖,黑三郎却已经不是当初的宋公明了。

    面对晦暗的未来,其人依然迷惘,却不再纠结。

    不上梁山,咱黑三郎就活不下去么?

    一旦坚定了心思,宋江便主动绕道避开梁山,即便其后被掳上山,其人也坚决不从众好汉的落草之请,更是严守忠孝之训,愣是把“重义气”的晁盖搞得下不了台。

    众好汉见再三挽留不住,只能留宿一晚,便放宋江下山。

    临行时,吴用还主动修书一封,介绍自己的“至爱相识”。

    终于摆脱了各怀心思的梁山好汉,宋江不再耽搁,一路直往江州而去。

    江州也有江湖,还是比郓城江湖更大的江湖。

    江州好汉还格外“好客”,非常照顾郓城“小江湖”过来宋大哥。

    揭阳岭上,开黑店卖人肉的好汉催命判官李立献上自家秘制佳酿,麻翻了在此歇脚的宋江哥哥和两个押送的公人。

    恰在此时,江州的江湖大哥李俊匆匆赶来,救下了宋江。

    这李俊是扬子江艄公,兼贩私盐,交际甚广,好几天前就从从济州来的相识处听说了“郓城县宋押司宋江,不知为甚么事发在济州府,断配江州牢城”。

    其人料定宋江必经揭阳岭,特意“在岭下连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

    结果,宋江和两个公人终于到了揭阳岭,却被李俊的小弟李立麻翻,正待剥皮拆骨的危急时刻,李俊又突然出现,救下了三人,就问你巧不巧?

    强龙不压地头蛇,而且别人于你有“救命之恩”,救醒后还口称“小弟”纳头就拜,李俊的姿态放得这么低,宋江便是知道这事太“巧”,又能怎么办?

    ——当晚李立置酒管待众人,在家里过了一夜。

    ……宋江自和李俊、童威、童猛、两个公人下岭来,径到李俊家歇下。置备酒食,殷勤相待,结拜宋江为兄,留住家里。

    如此,过了数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路望江州来。

    三个人行了半日,到了揭阳镇上,恰逢卖膏药的病大虫薛永表演枪棒。

    宋江爱看热闹,带着行枷挤上前去,看得高兴了还高声喝彩。

    江湖卖艺,赚的是辛苦钱,但薛永表演得很卖力,现场看热闹的也很多,打赏的人却没有一个。

    宋江见他惶恐,掠了两遭没人出钱,便叫公人取出五两银子来。

    “周人之急,扶人之困”的及时雨名号果然不是白叫的,薛永便被宋江这过路囚徒的五两银子感动到了。

    “恁地一个有名的揭阳镇上,没一个晓事的好汉抬举咱家!难得这位恩官,本身见自为事在官,又是过往此间,颠倒赍发五两白银!正是‘当年却笑郑元和,只向青楼买笑歌。惯使不论家豪富,风流不在着衣多。’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五十两,自家拜揖,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传扬。”

    江湖是非多,凡有异常时,便是是非至。

    要说这薛永也是“愣头青”,舞完枪棒没人打赏这事明显透着蹊跷,你感谢宋江便感谢他,偏要带上整个揭阳镇“没一个晓事的好汉抬举咱家”。

    你这厮好大的面子!

    揭阳镇好汉凭啥要抬举你这个臭卖艺要饭的?

    不待薛、宋二人进一步交谈,是非就来了。

    ——只见人丛里一条大汉分开人众,抢近前来,大喝道:

    “这厮那里学得这些鸟枪棒,来俺这揭阳镇上逞强!我已分付了众人休采他,你这厮如何卖弄有钱,把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的威风!”

    得,遇到“坐地虎”了。

    在江湖言江湖,甭管这揭阳镇小江湖有什么奇怪的规矩,外人到了这里就得“入乡随俗”遵守此地好汉定下的规矩。

    除非,你是过江猛龙,偏要力压地头蛇。

    横行揭阳镇的“坐地虎”肯定不是啥好人,可即便薛永不守“揭阳规矩”在先,别人也只是“分付了众人休采他”,并没有上来就动粗,还算“讲规矩”。

    宋江即便没有“卖弄有钱”的意思,但别人都只看戏不打赏,偏你一个过路的囚犯要出头“坏规矩”,再结合薛永那番话,可不就是打“坐地虎”的脸么?

    黑三郎久在江湖,会不清楚这背后的弯弯绕绕么?

    当然清楚!

    正是清楚这些,才故意惹事。

    几天前,其人在揭阳岭酒店被麻翻,又被李俊所“救”,吃了个哑巴亏。

    此刻,面对揭阳镇“坐地虎”挑事,他还能退缩么?

    好歹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大哥,宋江的表现非常镇定。

    “我自赏他银两,却干你甚事?”

    呵,见过楞的,没见过这么楞的!

    那大汉揪住宋江,喝道:

    “你这贼配军,敢回我话!”

    黑三郎连清风山贼巢都敢独闯,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又有两个公人和薛永在旁,会怕这虚张声势的“坐地虎”?

    “做甚么不敢回你话?”

    那大汉提起双拳劈脸打来,宋江躲个过……那个使枪棒的教头从人背后赶将来……颠翻在地。那大汉却待挣扎起来,又被这教头只一脚踢翻了。

    江州城就快到了,交差在即,两个公人害怕惹出大事,见宋江、薛永占了上风,便赶忙相劝。

    被打倒在地的大汉这才扒起来,看了宋江和薛永一眼,放下狠话“使得使不得,教你两个不要慌”后,便一直望南去了。

    事情明显闹大了,换成一般人,多半是赶紧离开这是非地,但宋江不是一般人,不能就这么走了。

    其人当街与薛永互报姓名,又主动邀请后者“少叙三杯如何”。

    外来的宋江、薛永敢“灭揭阳镇上的威风”,可以不把“坐地虎”的狠话当回事,街上的酒家掌柜却不敢——“酒肉自有,只是不敢卖与你们吃。”

    并说“却才和你们厮打的大汉,已使人分付了:若是卖与你们吃时,把我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这里却是不敢恶他。这人是此间揭阳镇上一霸,谁敢不听他说!”

    宋江今天这事比当初独上清风山踏寨更具挑衅性,薛永又是个动拳脚多过动脑子的愣头青,一直带着这人,怕是真得会搞出事来。

    “既然恁地,我们去休。那厮必然要来寻闹”

    约定江州相会后,宋江又取一二十两银子与了薛永,相辞了自去。

    但他却没有马上跑路,而是“又自去一处吃酒”,就是要再看看这揭阳镇坐地虎的成色。

    不想,连连走了几家,都是一般话说。

    “小郎已自都分付了,我们如何敢卖与你们吃!你枉走,干自费力,不济事。他尽着人分付了。”

    三个来到市梢尽头,见了几家打火小客店,正待要去投宿,却被他那里不肯相容。

    宋江问时,都道他已着小郎连连分付去了“不许安着你们三个”。

    功夫再高也怕菜刀,真遇到了为了“面子”下手没有轻重的二愣子,啥江湖规矩和声望都不好使。

    见识到了揭阳镇恶霸的威风,也做足了挑衅的姿态,继续留在镇上就真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宋江见不是话头,三个便拽开脚步,望大路上走。

    不多时,红日低坠,天色渐渐昏晚。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三人正心慌时,见到远远地小路上,隔林深处射出灯光来,寻着灯光,行不到二里多路,林子背后闪出一座大庄院来。

    庄主太公心善,收留了宋江和两位公人,并吩咐庄客领他们去门房里安歇吃饭。

    吃罢饭,从门缝中看到太公引着三个庄客到处照看,宋江突然想家了。

    “这太公和我父亲一般,件件都要自来照管,这早晚也未曾去睡,一地里亲自点看。”

    正感慨间,听到了外面有人叫“开庄门”,来者竟然是揭阳镇上要打宋江的那汉,更巧的是,这庄子还是那汉家的。

    而且,这汉已经抓住了卖药的薛永,“尽气力打了一顿。如今把来吊在都头家里。明日送去江边,捆做一块抛在江里,出那口鸟气”,正满世界找宋江等三人。

    要说这揭阳镇坐地虎也是古怪,有闲工夫一路吩咐镇上的店家不准卖吃的给宋江等人,却能让宋江优哉游哉走到自己家吃了饭,才慢悠悠带人回家找人。

    你说怪不怪?

    宋江当然能看到其间的古怪,但冤家路窄,又自投罗网,遇到这种动不动就“捆做一块抛在江里”的地方恶霸,江湖规则和声望未必好使,这个时候就别管怪不怪了。

    “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却又撞在他家投宿!我们只宜走了好,倘或这厮得知,必然吃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肯说破,庄客如何敢瞒,难以遮盖。”

    狗急了跳墙,人急了打洞。

    当下,两个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便从房里挖开屋后一堵壁子,三个人便趁星月之下,望林木深处小路上只顾走。

    走了一个更次,望见前面满目芦花,一派大江,滔滔浪滚——三人慌不择路,竟然糊里糊涂跑到了浔阳江边。

    恰在此时,背后传来恶霸的大叫:

    “贼配军休走!”

    火把乱明,风吹胡哨赶将来。

    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离自己这么近,即便是宋江,也发自本能的恐惧。

    “上苍救一救则个!”

    死鬼刘高遇到危险,都知道许下“十万卷经,三百座寺”的承诺,宋江这种呼来唤去没有任何好处的许愿,自然不会得到“上苍”的回应。

    ——三人心里越慌,脚高步低,在芦苇里撞。前面一看,不到天尽头,早到地尽处。定目一观,看见大江拦截,侧边又是条阔港。

    前后侧皆无生路,眼见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宋江悔恨不已,仰天叹道:

    “早知如此的苦,悔莫先知,只在梁山泊也罢。谁想直断送在这里,丧了残生!”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正在危急之际,只见芦苇丛中,悄悄地忽然摇出一只船来。

    宋江见了,便叫:

    “梢公,且把船来救我们三个,俺与你十两银子。”

    终于上了船,岸上那伙赶来的人,也赶到滩头。

    有十数个火把,为头两个大汉,各挺着一条朴刀,随从有二十余人,各执枪棒。

    对话间,宋江才知道这艄公竟然与岸上的恶霸熟识。

    幸好,艄公心善,没有听从恶霸的吩咐“摇拢来说话”,反而颇有江湖道义,还要请跑饿了的宋江三人吃宵夜。

    “趁船的三个都是我家亲眷,衣食父母,请他归去吃碗板刀面了来。”

    死里逃生,宋江在船舱里悄悄的和两个公人说:

    “也难得这个梢公,救了我们三个性命,又与他分说。不要忘了他恩德!却不是幸得这只船来渡了我们!”

    其人刚感慨完,便见那梢公摇着橹,口里唱起湖州歌来: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

    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

    坏事了,上了黑船!

    那梢公唱完歌,便放下橹,询问三人要吃板刀面,还是吃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