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扶乩星
吃饱喝足的温三金靠在长满苔藓的青石板上，用小拇指的指甲剔着牙缝里的肉丝。剔出来的肉丝随手一弹，看不见的肉丝就飞到看不见的角落里了。弹完之后，温三金搓了搓手指上的油脂，抬起头，似乎这时候才看见我身后的黄雨潇：“这个姑娘好眼熟啊，是不是在你家见过？”
我点头：“对，她是犬妖。”
温三金打了个呵欠：“看来你和妖怪感情不错？有的时候我也想和妖怪聊聊天，总找不到妖怪聊。”
黄雨潇好奇地插嘴：“为什么啊？”
“为什么？”温三金摆出为难的表情，挠了挠后背，“怎么说呢……妖怪们似乎有点怕我吧，而且也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原以为温三金与妖怪接触的机会会比我多得多，所以又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温三金摇头：“我不喜欢和妖怪打交道，还是和人打交道有意思。”
黄雨潇还想再问，温三金制止了她：“没什么好问的。”
黄雨潇闭嘴了，不过看得出她还是很想知道。既然温三金不愿说我也没有再问，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的我只好喝了一口水来掩饰此时的尴尬——或者说因为气氛有点尴尬让我产生了“口渴”的反应。
温三金主动带了个更尴尬的话题：“什么时候会出成绩？”
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有了点阴翳。我仔细想了想，告诉他：“似乎要等二十四号还是二十五号来着，快了。”
“噢，”温三金也喝了一口水，“想好去哪了吗？”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考的怎样。我想的是看考多少再决定去哪，就以实相告了。温三金沉思了一会，问我：“有一些特殊的专业呢？当兵啊、学医啊、教师啊，这些更重要看兴趣吧？”
“这倒也是，”我说，“但还得看成绩吧。”
温三金摆手：“假设分数都够，你打算做什么？”
我摇头：“我真不知道。分数永远不够，总会有更好的选择。”
温三金点了点头：“这倒是，总想着贪，欲望总不容易填满。能填满的叫愿望，填不满的就是欲望了。”
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温三金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点像指南翁。
温三金也跟着笑了起来：“笑什么？觉得我突然说的很学究？”
我点了点头。
温三金又将后背靠在了青砖上，活动了下脖子：“那我们就换个话题——最近生意也不好做了。”
“怎么说？”
温三金给自己的瓷杯续上了枸杞水，又将杯子冲向我。我的瓷杯里还剩了一点底，我拿起来喝干，温三金又给我倒满：“酒香也怕巷子深。我这摊儿摆在吉祥山上，很少有人上来，平常有些家长来给孩子测成绩测姻缘的，这些就算主要收入来源了；现在不是刚高考完吗，测成绩的就少很多——要我说应该多才是啊，考完才要测测前途嘛。不过话说回来，家长们可能比较愿意相信抓周的选择，随他们去了。”
聊天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四周还有一些算命的摊点，每个人都戴个墨镜装成瞎子，袖着手坐在马扎上，相比之下倒还是温三金看起来还真有点仙风道骨。我并不觉得有人会往这里来，所以看起来温三金平常也很少做生意，是属于那种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更何况他还兼营修理快递等副业，与其他算命的比起来就更有竞争力了。
黄雨潇问他：“算命这东西真有这么灵吗？”
温三金又喝了一口水，然后将杯子放在桌子上，里面有颗浮在水上的枸杞沉入了水中。过了会，温三金说：“这东西嘛，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看你怎么想的了。很多人来算命，我就是给个心里暗示，要是觉得准，他就会一直来，要是觉得不准，这说明他悟性不够，怎么着都是我占理。”
黄雨潇做了个鬼脸，尖尖的耳朵动了动，似乎对温三金的话很不以为然。
温三金大笑，又说：“你看，你不信，所以你也不会问我问题；那些来问问题的大多数都是信的，至少也是将信将疑，忽悠他们很容易。”
我问他：“那就是说，算命都是靠着忽悠了？”
温三金摇头：“饭吃七分饱话说三分意，大多数人并不是真的有疑惑，他们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你只需要去猜，然后顺着他们的意思说就行；有的人又太迷信，你如果告诉他们不好的结果他们总会多想，对于这些人也是忽悠好点；有的人已经被生活所压迫欺诈的要死要活，对于这些人你还是要给他点希望，也是忽悠好点。再来就是，有的做生意的，要外出的，诚心诚意来算个命，这时候就还是以实相告比较好。”
我点头，实际上也没怎么认真听。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温三金抿了一口水，“无论对人还是对妖，都是这样的。你知道《盛世百妖集》这本书吗——你肯定知道，你上次买咱还碰上了不是？”
我点头。
“你回去找找，上面有个叫扶乩星的，那个是妖界的算命师。”温三金说，“这个妖怪算的比我们这些人准多了，但是现在见的也少。”
“为什么？”我问。
温三金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问黄雨潇：“你信命运吗？”
黄雨潇摇头。
“看吧，”温三金说，“没有妖怪信这个，妖怪的利害关系简单很多，就是吃与被吃而已，哪有什么利益？所以妖怪们也不怎么需要算命。说来也怪，找我算命的多是算钱财、算姻缘，算生死的是真的很少。”
“也许人们看淡了生死……”
温三金用笑声打断了我，这个笑声让我知道了我的想法有多蠢。温三金又给自己的杯子倒满水，回答：“人们都以为自己可以长命百岁，都觉得自己来日方长，从没有人觉得自己明天就会死，大家一门心思想着搞钱；真正想算生死的人往往得了大病或经历了大挫折，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样的人没什么好算的，往好了说就行，‘希望’对于他们来说比‘事实’重要。”
顿了一下，他继续说：“说回扶乩星。生死如此重要的事情妖怪们都不会去占卜，那还有什么好占卜的？扶乩星没什么价值，就越来越少，逐渐自闭了。要找扶乩星不容易，我现在都没见过几个。”
我问了他怎么写，然后记下了这个名字。
之后我们又喝了点茶聊了会天，天色渐晚，我起身回家。走在路上的时候看见几团妖异的火，倒也感觉壮美。街市的夜晚充满了妖怪，似乎在夜间妖怪比人类活跃。道路两旁的树上有一些古树火，燃烧着一种生命的美——准确说是游离与生死之间的美，树死火生，亦不知为了养育古树火而死的树是否心甘。波澜壮阔的古树火海让我有点置身电影中的感觉，恍惚间有点置身世外桃源的感觉，“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生命力最旺盛的季节到了，所以古树火就烧的更旺盛，星星之火成为冲天之焰了。”黄雨潇如是说。
我倒无所谓冲天不冲天的，只是默默看着，念叨着扶乩星的名字，不紧不慢地往家走。
我在明朝修订本上找到了扶乩星。明朝本附了个不太清晰的图，隐约可以看见它是一个穿着很笨重的、铁桶一样铠甲的妖怪，有点像铁甲小宝；它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手里拿着一个像是天平的东西。我往下看，关于扶乩星的描述是这样的：“扶乩星，善卜者也。其卜时，则四肢皆隐于甲中，盖因天机不可泄，故其避人眼目而扶乩也。余尝获悉之于游方野鬼，亦曾耳闻于道路，宋竹生亦有载，然何以不见于他人书籍？余不得知。今以记之，望后人查其详尽，补之也。”
宋朝本的我借给瞿清鹤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宋朝竹生的原版对于扶乩星说了什么。我问指南翁，指南翁的解释是：“像扶乩星这种没有人类能看得见的实体的妖怪，人类自然不会对他们有记录。竹生已经是最早记录妖怪的妖怪了，其他书籍自然也不会有。明朝这个修订本……”说着他看了一眼封面，“对，是这个‘愚顽斋主人’写的，他好像是个砚灵——说的不错，确实愚顽。他这还说等着别人查个详尽，完全就是‘伸手派’的治学方式，清朝的增订者就对他进行了痛批。明朝增订版里面有很多体现了作者自己思想的修订，你都看完就会觉得这个愚顽斋主人学识不够，无论是与原版、元版、清版或者民国版比，都差很多，应该是最差的一代了。”
我点头：“对，她是犬妖。”
温三金打了个呵欠：“看来你和妖怪感情不错？有的时候我也想和妖怪聊聊天，总找不到妖怪聊。”
黄雨潇好奇地插嘴：“为什么啊？”
“为什么？”温三金摆出为难的表情，挠了挠后背，“怎么说呢……妖怪们似乎有点怕我吧，而且也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原以为温三金与妖怪接触的机会会比我多得多，所以又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温三金摇头：“我不喜欢和妖怪打交道，还是和人打交道有意思。”
黄雨潇还想再问，温三金制止了她：“没什么好问的。”
黄雨潇闭嘴了，不过看得出她还是很想知道。既然温三金不愿说我也没有再问，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的我只好喝了一口水来掩饰此时的尴尬——或者说因为气氛有点尴尬让我产生了“口渴”的反应。
温三金主动带了个更尴尬的话题：“什么时候会出成绩？”
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有了点阴翳。我仔细想了想，告诉他：“似乎要等二十四号还是二十五号来着，快了。”
“噢，”温三金也喝了一口水，“想好去哪了吗？”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考的怎样。我想的是看考多少再决定去哪，就以实相告了。温三金沉思了一会，问我：“有一些特殊的专业呢？当兵啊、学医啊、教师啊，这些更重要看兴趣吧？”
“这倒也是，”我说，“但还得看成绩吧。”
温三金摆手：“假设分数都够，你打算做什么？”
我摇头：“我真不知道。分数永远不够，总会有更好的选择。”
温三金点了点头：“这倒是，总想着贪，欲望总不容易填满。能填满的叫愿望，填不满的就是欲望了。”
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温三金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点像指南翁。
温三金也跟着笑了起来：“笑什么？觉得我突然说的很学究？”
我点了点头。
温三金又将后背靠在了青砖上，活动了下脖子：“那我们就换个话题——最近生意也不好做了。”
“怎么说？”
温三金给自己的瓷杯续上了枸杞水，又将杯子冲向我。我的瓷杯里还剩了一点底，我拿起来喝干，温三金又给我倒满：“酒香也怕巷子深。我这摊儿摆在吉祥山上，很少有人上来，平常有些家长来给孩子测成绩测姻缘的，这些就算主要收入来源了；现在不是刚高考完吗，测成绩的就少很多——要我说应该多才是啊，考完才要测测前途嘛。不过话说回来，家长们可能比较愿意相信抓周的选择，随他们去了。”
聊天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四周还有一些算命的摊点，每个人都戴个墨镜装成瞎子，袖着手坐在马扎上，相比之下倒还是温三金看起来还真有点仙风道骨。我并不觉得有人会往这里来，所以看起来温三金平常也很少做生意，是属于那种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更何况他还兼营修理快递等副业，与其他算命的比起来就更有竞争力了。
黄雨潇问他：“算命这东西真有这么灵吗？”
温三金又喝了一口水，然后将杯子放在桌子上，里面有颗浮在水上的枸杞沉入了水中。过了会，温三金说：“这东西嘛，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看你怎么想的了。很多人来算命，我就是给个心里暗示，要是觉得准，他就会一直来，要是觉得不准，这说明他悟性不够，怎么着都是我占理。”
黄雨潇做了个鬼脸，尖尖的耳朵动了动，似乎对温三金的话很不以为然。
温三金大笑，又说：“你看，你不信，所以你也不会问我问题；那些来问问题的大多数都是信的，至少也是将信将疑，忽悠他们很容易。”
我问他：“那就是说，算命都是靠着忽悠了？”
温三金摇头：“饭吃七分饱话说三分意，大多数人并不是真的有疑惑，他们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你只需要去猜，然后顺着他们的意思说就行；有的人又太迷信，你如果告诉他们不好的结果他们总会多想，对于这些人也是忽悠好点；有的人已经被生活所压迫欺诈的要死要活，对于这些人你还是要给他点希望，也是忽悠好点。再来就是，有的做生意的，要外出的，诚心诚意来算个命，这时候就还是以实相告比较好。”
我点头，实际上也没怎么认真听。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温三金抿了一口水，“无论对人还是对妖，都是这样的。你知道《盛世百妖集》这本书吗——你肯定知道，你上次买咱还碰上了不是？”
我点头。
“你回去找找，上面有个叫扶乩星的，那个是妖界的算命师。”温三金说，“这个妖怪算的比我们这些人准多了，但是现在见的也少。”
“为什么？”我问。
温三金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问黄雨潇：“你信命运吗？”
黄雨潇摇头。
“看吧，”温三金说，“没有妖怪信这个，妖怪的利害关系简单很多，就是吃与被吃而已，哪有什么利益？所以妖怪们也不怎么需要算命。说来也怪，找我算命的多是算钱财、算姻缘，算生死的是真的很少。”
“也许人们看淡了生死……”
温三金用笑声打断了我，这个笑声让我知道了我的想法有多蠢。温三金又给自己的杯子倒满水，回答：“人们都以为自己可以长命百岁，都觉得自己来日方长，从没有人觉得自己明天就会死，大家一门心思想着搞钱；真正想算生死的人往往得了大病或经历了大挫折，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样的人没什么好算的，往好了说就行，‘希望’对于他们来说比‘事实’重要。”
顿了一下，他继续说：“说回扶乩星。生死如此重要的事情妖怪们都不会去占卜，那还有什么好占卜的？扶乩星没什么价值，就越来越少，逐渐自闭了。要找扶乩星不容易，我现在都没见过几个。”
我问了他怎么写，然后记下了这个名字。
之后我们又喝了点茶聊了会天，天色渐晚，我起身回家。走在路上的时候看见几团妖异的火，倒也感觉壮美。街市的夜晚充满了妖怪，似乎在夜间妖怪比人类活跃。道路两旁的树上有一些古树火，燃烧着一种生命的美——准确说是游离与生死之间的美，树死火生，亦不知为了养育古树火而死的树是否心甘。波澜壮阔的古树火海让我有点置身电影中的感觉，恍惚间有点置身世外桃源的感觉，“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生命力最旺盛的季节到了，所以古树火就烧的更旺盛，星星之火成为冲天之焰了。”黄雨潇如是说。
我倒无所谓冲天不冲天的，只是默默看着，念叨着扶乩星的名字，不紧不慢地往家走。
我在明朝修订本上找到了扶乩星。明朝本附了个不太清晰的图，隐约可以看见它是一个穿着很笨重的、铁桶一样铠甲的妖怪，有点像铁甲小宝；它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手里拿着一个像是天平的东西。我往下看，关于扶乩星的描述是这样的：“扶乩星，善卜者也。其卜时，则四肢皆隐于甲中，盖因天机不可泄，故其避人眼目而扶乩也。余尝获悉之于游方野鬼，亦曾耳闻于道路，宋竹生亦有载，然何以不见于他人书籍？余不得知。今以记之，望后人查其详尽，补之也。”
宋朝本的我借给瞿清鹤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宋朝竹生的原版对于扶乩星说了什么。我问指南翁，指南翁的解释是：“像扶乩星这种没有人类能看得见的实体的妖怪，人类自然不会对他们有记录。竹生已经是最早记录妖怪的妖怪了，其他书籍自然也不会有。明朝这个修订本……”说着他看了一眼封面，“对，是这个‘愚顽斋主人’写的，他好像是个砚灵——说的不错，确实愚顽。他这还说等着别人查个详尽，完全就是‘伸手派’的治学方式，清朝的增订者就对他进行了痛批。明朝增订版里面有很多体现了作者自己思想的修订，你都看完就会觉得这个愚顽斋主人学识不够，无论是与原版、元版、清版或者民国版比，都差很多，应该是最差的一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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