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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母性不分子与女 人性不弃婢与奴

    1水灾

    甄娇给神像上完了香,对田二丫说:“白龙(公孙修)在白帽楼,我也就放心了。可姐在西边儿还有个女儿,这么多年从没个信儿,总是梦牵魂绕的,我想回去看看。”

    田二丫说:“去吧,姐,孩子留在那儿,不放心的话,你就回来时把她领到这儿来吧。”

    “那可不一定,贵妈很孤独,如若舍不得还得放在那儿。”

    “她们要是挺好的,那你就早点儿回来吧。”

    甄娇说:“这几年啊,被混犊子逼得人不人鬼不鬼,我若有个长久安身处,往后这小庙就是你的了。”

    左盘崎岖道,右拐沼泥潭。茅蒿荡苇,梢如戟尖。星星眨巴眼,逗着萤火虫闪。日斜西南天,望见那条岗。没错呀!岗怎么窄了?河怎么宽了?榆树没有了,柳树也不剩几棵,岗下全是水,住户都不见了。高岗偏坡上,唯见几处房,墙坍屋脊倾,不见人进出,听不到狗叫,看不见牛影,满目萧瑟,煞煞戳心。贵妈在西头,甄娇沿岗走去。剑稍

    土包上躺个人,甄娇近前,互相认得:“这不是齐里正么,好不容易见个人,这儿怎变成这个样子了?”

    齐二的腿有点儿瘸:“这年头,还串什么亲戚。连降七天大暴雨,上游开漕了,大河分了汊,两岸洗劫一空,高岗上这几家,有的投亲戚,有的去要饭。我也本想走,可上头有明令,当里正的不让走。”

    甄娇问:“贵妈家怎么样?”

    “贵妈家地势高,房子没被水拉走,可你也别去了,房子虽在人却没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甄娇惊问:“人都怎的了,也被水拉走了吗?”

    “水没淹着她们。”齐二指了指身下的土包,“金凤和安吉(贵妈婢女)还活着,虎牙(贵妈侍女)在这里。”

    甄娇:“虎牙死了?”

    “死得怪可怜的,她还说要能不让她们饿死,宁肯陪我过日子,可我太熊,没有保护好她们。”齐二死了老婆,边说边哭。

    甄娇向土包跪下,连叩几个头,抹着眼泪说:“既然没遭水,虎牙欢活得像小老虎,怎能轻易就死了呢?”

    齐二讲:“大水过后,难民们见虎牙她们还有点吃食,都聚过去要,眼见她们的也吃光了。晚上闯进几个贼,打死了狗,能吃的都抢走了。第二天乡府来人问咱里还有多少人,我说能动弹的都走了,不能动的在屋里等死,我报了个数,又说贵妈不在院儿,屋里还有几个挨饿的人,不是咱里的住户。他们好像知道点什么,给扔了点粮。县乡第二次来人时,咱里又死了好几个,我多报了三个活的。他们也还询问了虎牙她们的情况,说上峰说了,贵妈不在了,剩下的奴才没户册,不必管。我跟虎牙说了这事,让她们赶紧逃生吧。虎牙说,无亲无靠没处逃。我知贵妈和州牧有大关联,贵妈待她们仨还特别好,在我眼下饿死了,万一以后追究下来,县乡的官若不认账,就会把罪都推到我身上,我几个小命也担不起。我把多报的那几个人的份儿偷偷给了她们。”

    “这里还不错。我小时候,黄河边上遭水灾,饿死多少也没人管。”甄娇又问,“既然有点吃食,那虎牙怎就死了呢?”

    齐二继续讲:“那天,虎牙和安吉在河边捡死鱼,见沙中伸出一条腿,扒拉一气拽出条狗,没太臭。几个人烀狗肉吃了几顿,没想到那是条疯狗,虎牙牙缝大,吃完得抠牙,牙床剔出血,疯狗毒就钻进去了。不几天虎牙就疯了,头几天,口渴老喝水,过几天却怕水,嗓子哑眼珠红,伸着两手乱抓挠。咱见过这病,没有个能好的。到最后,不但手抓还用嘴咬,咬着人人疯,咬着猪猪疯,没有别的法,最好一棒打死。安吉棒子抄在手,金凤哭着夺。别看疯人样可怕,可多少天不吃不喝,一点劲儿也没有啦。安吉把她推倒在地,我拿绳子捆,拴在枣树上,可怜小虎牙,死在枣树下。虎牙死于牙,可我最爱看她那俩牙,总认为她没死。土包后面没埋严,我在想,身上的疯毒入土后,早晚人还能爬出来。”

    甄娇摇了摇头,问:“金凤和安吉呢?”

    齐二说:“虎牙生前说,小金凤有大来历,县乡的官儿都不知道。我不敢太含糊,捡了条鱼鞭子,沿着河边儿打鱼给她们吃。”

    甄娇望了望日头,有点着急:“安吉领着孩子,究竟去哪儿了?”

    齐二手向西指。

    甄娇问:“西边没有东边安稳,她们怎能去穷地儿讨饭呢?”

    “听我细说。”齐二慢条斯理地讲,“那天我从沙中拽出条破鱼网,修补成了二人可以抬的网,我和安吉一边把着网一边赶着鱼,金凤拿瓢从网里舀着鱼。有一天咱们正在捞鱼,上沿儿来了马大胆,他说,他家虽没粮却天天能吃肉,肉吃够了想换咱们的鱼。这是好事儿啊,咱们也高兴,可又想,正当秋季,偶然捡个吃物也存不了多少天,他怎能天天吃肉呢?”

    “快点讲!咱着急找孩子。”甄娇有点不耐烦。

    “不让细讲,你就听不明白,又怎能断她俩的方向呢?”齐二也看看天,低头不作声了。

    不听明白还真不行,甄娇推他一把:“你讲呀!天都快黑了,我得连夜找孩子!”

    齐二却拉起架子:“咱嘴笨,我也不知道哪句是啰嗦。”

    甄娇越急齐二越添闲话,甄娇只得说:“你说吧,想怎说就怎说。”

    “虎牙死了后,安吉害怕狗肉,赶紧说,‘想吃鱼你就拿两条,狗肉咱可不敢要。’马大胆说,‘保证不是狗,多少能有点味儿,肯定没发烂,放点茴香改改味儿,温上半壶酒,吃个喷鼻香。’”

    “后来呢?”甄娇急催。

    “马大胆把鱼拿走了,第二天送来了肉,还捎来了佐料,就是没有酒。安吉照法弄,换了口味吃了不少。可半夜出毛病了,俩人憋醒了,安吉喝几口醋,把那东西吐了出来。金凤嗓子紧,干呕却吐不出,心里憋得慌,浑身痒痒还起包。天刚蒙蒙亮,安吉去找我,我看那啃剩的骨头,像是人的小腿骨,可能是吃人肉中了阴毒,这病不好治,怎办呢?我去找马大胆。他家不远处有个乱坟岗,大灾年头,还没断气的饿倒儿,被乡丁看见就抬着也往那儿扔。饿疯的人到那里,天天都能找到这样的人,有的割屁股有的砍大腿。我说得啰嗦吗?”

    “很明白,安吉为什么向西行?”甄娇耐着性子。

    齐二越说越慢:“马大胆没太在意,他说,‘我当时不是说了么,吃这种肉得喝酒,她们没喝酒而得病可不关我的事儿。’我说,‘在贵妈院住的都是亲戚,贵妈是州牧的相好,回来见这事你可抖落不清。乱子惹大了,你赶紧帮想法子,要是治不好病,你脑袋得搬家。’他被我唬住了,虽然不知根底,上河下沿的人早知道贵妈惹不起。他拿出了个小葫芦,揺了揺,说,‘不够了,只剩一口,但能缓点儿。’这种酒叫白蛇灵芝还阳酒。乌桓漠边有种小白蛇,秋寒时蜷在蘑菇盖下躲露,在灵芝下的极少见,偶然见着时,把白蛇和灵芝一起泡在烈酒罐里,扎紧罐口在阴凉处放着,用时倒出点儿后再把罐子扎紧。”

    日头下山了,甄娇耐不住了:“你救了我孩子,我当然得谢谢你,你这么不着急是不是想留我住宿?”

    齐二赶紧说:“你的眼睛太可怕,想也是白想,这就快讲完了。喝了那口酒,金凤缓过点气儿,安吉背着她,边讨饭边向西去找神酒了。不过,你这俊模样走道可当心啊,晚上别住光棍儿家。”

    甄娇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还真得好生谢谢你,找到孩子治好病我再回来陪你睡。”

    2母女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背着个九岁小女孩儿,边讨饭边打听白蛇灵芝酒,给沿途的人们留下很深的印象。甄娇逐家逐户地询问,沿着线索,辗转来到无虑城。城南的集市好热闹,打短工的手握牛尾巴蒿,卖奴身的脖领插根野鸡毛。雇工的在那边喊:“招塘驴子了,晌午供干饭,工钱好商量。”下塘割苇子的人叫塘驴子。

    “挑冬沟了!中午管面饼,晚饭有烧酒。”

    南头是人口市场。人贩子是个驼背妇,熟识的人叫她老咧,打量着眼前的一个小姑娘:“要是双眼皮就好了,长大也是个冷面货。再添两成,下集来牵。”

    “那可太少了。”男人手伸进老咧袖口,“这个数,怎样?”

    老咧把手缩回去:“这年头哪有那行情,身价只是一时的,主要得看能不能受罪。那家我敢保,老鸨最守信,先端两年壶,满十四开苞,二十岁后有钱可以赎,让从良。”

    “我是这丫头舅舅,她妈叫大水拉走了,爹被浪柴打断条腿,管怎得卖够治腿的价呀。”

    “这我都没赚头了,再添就得倒贴。那你先领回去吧,我去跟人家商量商量,添多少都给你。”

    舅舅牵着外甥女,边走边回头。甄娇见空儿靠过去:“咧大婶,打听点儿事。”

    “我姓温,什么事?”温妇满脸是笑。

    甄娇开门见山:“有个女人背个病姑娘,讨饭还讨药,我打听过几个人,都说到过你这儿,知不知她俩去哪儿了?”

    温妇说:“两个多月前,确实见过这俩人,小女孩脸虽黄但长相还是挺俊的,背她的女人是个奴婢,我怕不是好鸟,没敢太搭理。”

    “她们说过自己的身世吗?”甄娇问。

    “那还用说,看了半辈子人脸,奴子都自卑,说话不敢抬头看人不敢看眼,问一句说一句,一句也不多说。”温妇确实老道。

    甄娇想打听明白:“那你还怕她什么,怎不敢深问?”

    温妇说:“奴才气不过时野性也会炸,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她可能是受辱后,气得把主子的孩子偷出来卖,这要是犯案了咱可脱不清。”

    旁边那男人说:“你这啥眼力啊,疯奴子能那样么?说话不回头一点不慌乱,再说,那样的人能敢到这儿来么?还说不爱沾事儿,说这闲话干什么?那个小孩挺好卖,可能已经没命了。”

    甄娇惊问:“病孩儿怎还能好卖?”

    温妇男人说。“这样的孩子很难找,岁数相当,长得秀气,有病还不能马上死,北国常来买这样的孩儿,价钱给得也不错,咱家不肯丧良心,从来没做过这种生意。”

    甄娇不懂:“既然难活长,买去干什么?”

    男人说:“别人有做这种买卖的,咱怕得罪人,不敢往深处说。”

    甄娇反复抠问,那俩还是不说。甄娇动了怒,牙咬格格响,双眼闪绿光,攥住男人腕,向外仅仅一扭。可能是手腕快碎了,那男人疼得嗷嗷叫,想说话也说不出,温妇吓坏了,想上也不敢上:“姑奶奶快松手,我说我说清楚。”

    甄娇手一挥:“四旁的人都靠后点,谁也不许听。”

    老婆指着男人:“还说我嘴好跑偏,这可是你吐噜的,哪家万一犯了事,咱们得赶紧往远处搬。”

    甄娇又一加劲儿,男人又疼痛地嚎叫着,“哎-呀-妈-呀!”

    甄娇再卸点劲儿:“不准说闲话,快说怎么回事!”

    温妇只好继续说:“咱们这儿已经不兴这个了,可北国还兴盛,国王、大官和贵族死了后,用童男童女来殉葬,贵族互相送丧礼,本地的孩子不够用,就常到灾地买。健壮的孩子能闹事儿,你家那样的女孩儿最合适,迷迷糊糊埋上了,葬时省心又省力。”

    甄娇听后头发炸:能那样么?安吉把金凤卖了,自己逃走了?

    无虑山又叫医巫闾山,脉向东北延至西南。五十多座山峰,有的像骆驼,有的像髯龙,松涛呼唤着去天堂的幽灵,乱藤等待着下地狱的恶鬼。

    二月十九,观音菩萨的生日,进香的人络绎不绝,甄娇也进了山。草甸子上熬开大锅粥,玉泉寺施舍饥肠人。听说怀慈长老今日播法,甄娇与信徒一起去听,长老慈眉善目端坐法坛,喉音清润吐字如珠:“樵夫不砍菩提树,毛贼不劫西南路,善善恶恶凡间事,五指难为一掌平。天地众生皆居三界,三善三恶共分六道。生在天上即天道,生在地上即地道,生在玄界为阿修罗道,此为三善道。畜生道、恶鬼道、地狱道为三恶道。世上众生三界轮回,但并不是今生居于善道,来生就轮回到恶道,也可能世世在善道,世世在恶道。别怨天尤人,今生贵贱福难全缘于前生的善恶造就。诸恶莫做,众善奉行,来生福乐自得。佛法是宇宙众生的真谛,是引导世人脱离苦海的航灯,是通往极乐世界的金船。我佛如来无量佛光,大慈大悲,普度众生,释门永开。极乐世界没有恋愁,没有苦难,超度到那里,清净光明,随心所欲也。”

    长老播法完毕,回答信徒问话。

    一个穷老太太问:“当官有钱的人,死后都盼着上天堂,咱们穷人死后,能不能上天堂?”

    长老答:“世上众生都是佛子,今生磨难缘于你前生不善,佛光普照不偏不向,只要能拨除迷津心明佛理,便能烦恼化菩提,火中生金莲。”

    老太太叹口气:“没太听明白,长老的话味儿是怪咱的前生了,我前生能做什么孽呢?嗐,不管怎么说,佛还是该信的,可不知怎个信法儿,我连一点儿施舍之物也没有啊!”

    那个自称马二爷的人,病得勉强能坐得住,不爱听老太太的话:“这老太太心不诚,来生也不能得福享,什么都没有,你怎能活到今儿个?”

    老太太有点急:“你别埋汰咱来生了,别人不光进香,有羊的舍羊有钱的舍钱,咱吃了上顿没下顿,连只老公鸡都舍不起,舀瓢凉水来,庙上能要吗?”

    长老说:“老太太别急,信仰不全在于往庙里舍什么,主要看善行,道上捡块绊脚石,蛇上窗台你别打,小燕断腿给绑上,很多的小事都是敬佛。你这岁数了,别的事难为,那就诚心念佛号,同样可赎罪。”

    老太太仍难心:“那么多佛号记不清,咱家也没佛像啊,看来这佛是没法儿信了。”

    马二爷更来气了:“那你还当什么居士,听天由命得了。”

    长老双掌合一:“此话罪过,没有佛像也无妨。晨起,净手,面西,双手合拢,反复念‘南无阿弥陀佛’就行,佛主自当明鉴。”

    甄娇挨个打听,问孩子的下落,有的说看见了,但都不知去哪儿了。

    别人都走净了,甄娇施礼于长老:“都说长老看面相便知人的后半生,长老看看我的归宿将如何?”

    甄娇微笑时太美艳了,长老不敢看,微闭双眼说:“施主尘缘如麻,心愿难得啊。”

    甄娇说:“我还有点揪心事儿,等那事了结后,诚心来庵修身,长老肯纳否?”

    长老推脱:“小寺无尼庵,施主另择别处吧。”

    3药酒

    白狼河往东是辽东郡,南边是辽西郡,西北是中辽郡,过了河不远即是中辽郡的昌黎县,郡府也设在那儿。

    春风进万家,梨花如棉花。

    马二爷的家就在昌黎县的马三湾乡,县令是马二爷的外甥。

    马家大院好阔气,回廊挑檐东西厢,朱漆大门雕花窗。门楼两侧那对石狮子,口含动珠脚踏“无常”,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主人看它,憨态可掬扬眉吐气;下人们望着它,狰狞恐怖好像能吃人。马二爷虽发了家,人却蔫歪了,十几年的消渴病把他折磨得像个猪尿泡(猪膀胱,尿读作suī,方言),有时鼓有时憋。今天五十岁寿,小老婆搀扶着出了院,摸了会儿石狮子又叹了口气,来到磨房门口。嗐!这老奴,就是头不用戴蒙眼的驴,像猪一样吃,不知调料味儿,却什么病也没有。老天不公啊,我怎么连他也活不过呢?开穴的事,还是叫他干吧,那事儿得隐秘,知道的人太多容易出乱子。

    东边过来一身影,马二爷已经半盲了,近前才看清,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还背着个孩子。

    “马佛爷行行好吧,孩子快不行了。”安吉哆嗦着嘴,不着边际说了这句话。

    “不晌不夜的,烟囱还没冒烟,这时候哪来的饭?”小老婆不屑一顾。

    安吉说:“咱讨的是药。”

    马二爷很厌恶:“有病找疾医,买药去药铺啊,怎能到咱这门口?去去去,再住会儿黑狗就出来了。”

    安吉把孩子放下来,没有要走的意思:“药铺没有,就你们家有。”

    听说是个小女孩儿,马二爷上了心,揭开蒙头巾细看,柳叶眉樱桃口,如能睁开眼一定是个小仙女儿:“这孩子不像你生的。”

    安吉说:“主子家的孩子。”

    小老婆喊:“好大的胆,什么事能让主子把你伤了,偷人家的孩子出来卖?”

    “孩子妈出门好几年了,遭了水,出了这回事。”安吉简要述了一遍。

    “那家男人多大官,什么爷?”马二爷想整明白。

    “奴婢不该知那些事。”安吉说,“救救孩子吧!”

    马二爷缓缓地说:“我这病,还真用了不少药,咱家的药再多,也不能有药铺的全。”

    “白蛇灵芝回阳酒,药铺没有,就你家有。”安吉一口咬定。

    马二爷眼不离孩儿:“那是治中阴毒的,你听谁说咱家有?”

    时人认为误食了男人的肉得病叫中阳毒,女人的肉叫中阴毒,阴毒最不好治,必须还阳酒。

    “柳榆岗上边的马大胆,孩子吃了他给整的肉,得了这个病。”安吉说,“附近都说你家有,你要不给,咱就不走。”

    “那个马大胆是我本家兄弟。”马二爷反复看孩子,思量一会儿说,“那可是宝中宝啊,必须得在那片水土,那个季节,遇到那个情节,才能制得,千载难逢啊。我爷爷当年去乌桓贩马,偶然碰到那巧处,部落有人想暗算,爷爷好不容易才跑回来。得来后治好不少病,就用这宝起了家,一点一点兴旺起来,一口小酒几斛谷,你身上带来多少钱?”

    小老婆说:“连个钱褡子都没有,还提啥钱哩。”

    “钱?”安吉从没动过钱,心中没有钱的形,“什么叫钱?”

    “她也不是傻子呀!怎能问这怪话呢?”小老婆对老爷说。

    世事不懂,不多听不多说,这样的人最难找,马二爷点点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积点阴德吧。不过,那酒每天只能用一点点,没个年把的(方言:一年左右时间)治不好,我救你孩子,要钱你还没有,就不逼你给咱钱了,你给我干活,我供你们吃住,怎样?”

    安吉乐了:“那样最好!”

    马二爷吩咐:“磨房的活原本老奴一个人,现在你们俩干,这两天,晚上推点磨,白天去西坡挖瓜窖,说累也就这几天。在这院得守规矩,院中走道要悄声,不准扒窗向里望,院角的茅厕主人用,你们不能进去方便,客来客往别抬头,孩子的事你别管,只要听话准没事。”

    马二爷自知寿数不长了,望着成群的妻妾数不尽的财产,无限伤感:“测字先生给相过,说是我这名儿有毛病。马寿,字‘无病’。字面来讲挺福气,小人喊起来可就变味儿了,马寿变成了像马那么大的寿数,‘无病’成了‘屋病’,后来不让他们叫了,就都喊咱马二爷。屋子真能有病吗?风水先生放平罗盘,大吃一惊,正子午向,庙的向口,正冲南天门,这还了得!请了石狮子也没震住。阴宅先生说,咱祖坟犯忌,父亲三十二,爷爷二十八,一辈辈往上推,八辈之内,男性没有活到四十五,多亏我念佛,也难挨到五十五。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香滋美味吃不壮,黄皮腊肉像草人,秋雨暴点儿能打倒,春风狂点儿吹上天。照理说,除了寿短点儿外,这辈子也算享尽了天成,下辈子能什么样呢?古人说与丧葬有关,君主公侯死了,采童男童女来陪葬,说法是,人生一辈子必有善恶之行,下辈子都将得报。金童玉女没犯恶,死后陪主见阎王,善恶簿上无污点,能遮主子今生恶,清清白白转来世,荣华福贵照样得。”

    小娘们都是玩儿物,正经事还得靠大老婆。大老婆说:“今生若多积点德,临死何必怕来生?不是说念佛好使么,怎又打起歪主意?朝廷早就有法令,多少辈都不兴殉葬了,若是犯了案,那可是灭门的罪。”

    马二爷早就想过:“朝令归朝令,铤而走险者还是有对策,这事儿根本没根绝。扶余国法从没禁,王国属国照样行,辽东虽然是列郡,不少贵族偷着干。佛法本是外来教,水土还不一定服。丹书铁券能保命,不能单靠一个神。这个主意算拿定了,最要紧的是稳妥,除了你和小姨外,别让其余的人知道。挖穴的人已物色好,就用老奴和安吉。运作全凭你张罗,光依仗县府也不行,乡府也应走几趟,耳边时时得风声。”

    马三湾的乡有秩是马二爷的小舅子。马二爷老婆说:“上回兄弟告诉我,郡县两府都来文,有人贩童犯了案,供出咱乡是一个点儿,边界已埋伏下游徼(侦查员),叫咱往后别再干了,他的官位快要升,犯事能连累到他前程。算上新来的病丫头,地窖还有三对孩儿,我想把这几对儿处置后,这买卖咱就不干了。”

    马二爷说:“这其中我只想用一对儿,丫头柳叶最合相,小子就用大耳垂,剩下的赶紧处理掉,别在乎毛利有多大,见好就收吧。”马家叫金凤为柳叶。

    大老婆心发虚:“大耳垂是鲜卑贩子从南边倒弄过来的,家人找不到这来不会出大麻烦,柳叶身世是个谜,还有个护奴在,万一出了事,可就太不值了。”

    马二爷告诉老婆:“女奴不会说谎话,心里什么也不知,依她说的话来看,主人们早就不在了。自己挖坑埋自己,安吉最合适,只要做得细,万虑皆当休。”

    4奴才

    新墓采在西岗的凤凰坡,不受北风吹不遭洪水犯。大老婆把安吉和那位老奴领到那儿,先说是挖瓜窖,后来又说挖地下谷仓。管它干什么,二人只顾挖,两个人身高了,大老婆过来量了量:“再挖一锹就差不多了,然后在两侧各挖个耳室,底面要和大窖一样平。”

    马二爷问大老婆:“那坑挖得怎样了?”

    大老婆说:“快了,开始挖耳室了。我想起个事儿,那对奴才虽都半傻,终归还是人,成天在那坑中,能不能干那事儿?”

    “什么事儿?”马二爷没往那事上想。

    “看来你真是不行了,一男一女的事儿呗。”

    马二爷明白了:“老奴像块榆木桩,从来没碰过女人,都这个岁数了,不能懂那事儿。”

    大老婆说:“别看老奴长得老,岁数并没太过火,那天我从墙眼儿看,坐在蒲草上自个儿玩儿。”

    “可也是,那事儿是无师自通的。”马二爷突然惊喜起来,“若是真能那样,那墓穴可就值大钱了。”

    大老婆不懂:“那不糟蹋风水了么,你怎还能乐得出来?”

    马二爷说:“这事一般人不知道,乌鸦欢于凤凰坡,下窝出崽儿后唱好歌。破土后,有人在穴中干那事儿,三代后的子孙,会兴旺成三十六支香火,所以这样的穴又叫天罡穴。”

    “你这是听谁说的?”

    “殷馗啊,那天给咱采完穴后,偷偷告诉我的,就为这句话,还多赏他五百钱。”

    大老婆不以为然:“那还不好办,你领个老婆就去整呗。”

    马二爷摇头:“你还不知道,我早就不行了,再则,殷馗还说,在那儿整那事儿的人,会折大寿犯天条的,再也托生不回人了。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就让俩奴在那儿整吧。”

    大老婆说:“那怎当他俩说呀?”

    马二爷想了一会儿:“不用你说,我有办法。今晚回来后,让老奴先洗个澡再给点酒喝,我在门口跟他聊聊。”

    自从病重后,马二爷晚上从不出院,这天是十六,月儿比昨晚的还圆。马二爷坐在狮礅旁,喊来老奴陪,老奴受宠若惊,有酒劲儿架着才敢坐下来,和主子对话这还是头一次。

    马二爷问老奴:“多大岁数了?”

    老奴说:“准数不知道,快到五十了吧。”

    “你是哪里生人,到底姓什么?”

    “不知道。”

    “老家在东边还是西边。”

    老奴摇晃着头。

    主子好不容易找个词:“地貌大概记得点儿吧?”

    “地还有帽子?”老奴更糊涂了。

    简直没法儿对话了:“就是说你出生那地方山呀水呀什么的。”

    “别的不记得,早晨迎着日头走到黑能看见海。”

    马二爷的话进入主题:“洗澡舒不舒服?”

    “什么叫舒服?”老奴仍不懂。

    “就是好不好受。”

    “好受。”

    “喝酒好不好受?”

    “好受。”

    马二爷仍问:“你还经过什么好受的事儿?”

    “天太冷时,蹲在火堆边烤。”

    “还有什么?”

    “推不动磨时,躺在草上歇。”

    “最好受的事儿是什么,细细想会儿,慢慢答。”这句问得莫名其妙。

    老奴望月亮看星星,不敢轻意答,思量老半天终于开了口:“闹肚子时跑到茅坑,蹲下那阵子。”

    “你能不能分出男人和女人?”

    “男人长胡子,干活力气大。”

    “还有什么不同处?”

    “男人站着撒尿,女人蹲着撒尿。”

    马二爷点拨:“你可能没经历过。天下所有的人,最好受的事儿都一样,那就是男人搂着女人睡。”

    那天下午,老奴和安吉修整坑底,这时来了个长工,说是院中用梯子,把梯子扛走了。日头下去了,梯子还没送回来。如此深的坑,一人是没法儿爬上去的。老奴蹲下来,安吉踩在他肩上,蹭着坑壁向上爬,没成想,蹭掉了裤子。老奴仰头望,面对着黑白,心儿砰砰跳,热血窜头顶,腰弯腿发软,一个腚墩儿坐于地,安吉跌下来,老奴抱在怀。不嫌舌头臭,不嫌手皮粗,二人绞合在一起,好个云与雨。

    芙蓉知合欢,蟾蜍懂抱对,野合与人性,怎分是与非?

    俩奴睡在坑中,一宿没回院。第二天刚放亮,大老婆提前来查看,谋划中的事发生了,二人全身赤裸,拥抱在一起。大老婆板起脸,唉声加长叹:“风水算是被整破了!你们干这事那可是死罪,这坑不能埋老爷,只好埋你们了,叫别人来埋辱名声,只有我自己动手了,快把锹扔上来吧。”

    两个奴才方醒悟,老奴甘服罪,把锹扔上去,乖乖让人埋。安吉跪坑中:“我死无怨言,你们管怎把孩子治好,孩子妈叫甄娇,她若还在,就一定能找到这来。”

    主子的算盘打得准,送个人情放出来,往后更能任奴役。

    大老婆说:“帮老爷积点德,今天放过你们吧,事后千万别忘恩,负心奴,来生还是奴。”

    二奴跪在坑中,只知光作揖。

    马二爷三肿三消,说不出一句整话了。大老婆又见了兄弟一面,拉着小老婆来茅厕边:“这儿说话最安稳。风声更紧了,有几个丢孩子的人家来到咱乡,姓马的那几家是疑点,若没有有秩遮拦着,早闯到咱院来搜了。除了柳叶和大耳垂外,那几个孩子都有主,我看不如放走吧,咱这儿不缺那几个钱,留在这儿太危险。”

    小老婆说:“这可是大傻话,这些崽子见了大人,哪家都会问,这些日子在哪儿了。若有一个说明了方位,这个大院就险了,放走还不如都弄死,不见影儿最安全。”

    大老婆有点怕:“咱们连鸡都没杀过,没法狠心弄死人,你这主意更不善,阳间躲过阴间惩,老爷若不怕判官,也不会整出这桩事。如若真的有报应,杀人的来生不如狗。”

    小老婆说:“一个是条命十个也是命,把柳叶和大耳垂埋了,照样是杀人。”

    “那是老爷的事,和咱没大干系。”大老婆仍迟疑。

    “他的事?你不安排动手,那事也不能成。那这样吧,留下那一对儿,余下的赶紧出手吧,怎恁倒霉,最后一次就撞到了阎王。”

    大老婆赞成:“这回叫安吉去送信,催老咧提前来,推给他们,这块心病就结了。赶紧砌碹坟,老爷就个把月的事儿啦。”

    安吉奉命见到老咧,只传一句话:“明晚老地方见。”

    安吉回院吃完晚饭,大老婆吩咐:“门东有四个要饭的孩子,他们想去下水湾,你领着沿河往东走,五里多处有棵歪脖柳,你送到那里就回来,如若有人问,你就装哑巴。”

    白狼河两岸贩童猖獗,人心惶惶,州郡十分重视,官贩勾结狼狈为奸,县乡治理不力,民怨载道。公孙恭亲率暗探,已来多日,最近把老咧盯上了,安吉刚转身,即被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