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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暴雨年代(4)

    “我第一次遇见她是1995年,不,准确来说是1996年年初。”

    “那是一个下雪的日子。”

    “我现在好像还能记起她当时的样子,但又说不清那到底还是不是现在的她。”

    “时间有点长了,记忆有点模糊了。”

    “那天下的雪就像今年下的大雨一样。”

    “天地都是白茫茫的。我那辆老桑塔纳行走在雪地里总是打滑,我开得很慢,她走得也很慢。从挡风玻璃外有一个背影就慢慢走到我面前,我慢慢驱车越过她的背影,看到后视镜中藏在围巾下的一张脸。”

    “没想到这张脸就活在我心里好多年——一直到现在。”

    “不过我却越来越看不清她的‘人’了。”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但干这行,很多人都最后都变成唯心主义了。”

    “天天跟人打交道,琢磨别人的心,也琢磨自己的心。”

    “欲望是一头猛兽,哪怕是铸好牢笼,也栓不住它的爪牙。”

    “我心里的欲望,她心里的欲望,终究使我们不再是我们,过去也只是过去。”

    “这不是一个哲学问题,反而是现实中不可避免的事情。”

    “也许你认为这就是我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我也想给自己找个借口,证明我当初遇见她是错误的,和她在一起的岁月是被否定的,可我不能。”

    “起码我的记忆不能,我现在的感受不能。我之后或许也不能。”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怎么了,我只想好好活下去,哪怕身边没有她,我也能好好活下去——起码像1998年前一样好好活下去。”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没有什么!”

    ……

    天色还未破晓,易志平就被黑夜中传来几声低沉的“炮响”惊醒。他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打开床头灯,没理会还拉着自己手臂熟睡的女人,孤身一人去厨房倒水。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临近天亮的清晨被浓浓的雾气填满,厨房窗户外只有路边一排路灯发出极淡的光芒照亮他的眼睛。

    传呼机没有收到任何讯息,易志平点了一根烟在洗菜台旁。映着灯光的铁制防盗窗也沾上了丝丝雾气,烟头火光像一团黑夜中不甚明晰的星星,映照在铁窗上。他并没有觉得睡梦中那番话离自己远去,那番措辞好像是自己的独白,更像是另外一个自己对自己的低语。一切开始走向自己不可控的局面。

    他来到客厅,从书架上找出一个空白笔记本和一支笔,趁着自己脑子还算清醒的时候仔细回想一下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

    他首先写下了发现尸体的时间、地点,记录了最近的天气,其次把昨日那场会议和车上小吴对他讲的话都大概写下来,轮到那件一直飘荡在他脑海中的红色长裙时,他却在犹豫该不该落笔。他写了几个字来表述一下感受,落笔的时候眼睛正好瞄到左手上的戒指,就毫不犹疑地全部划掉,转而把法医处的尸检报告登记上去。

    床上的女人也醒了,她倚在卧室门口没有打扰易志平,只扎好头发,穿上围裙,去厨房煮面。

    昨夜还剩下了许多菜,几份海鲜都没怎么动过。女人小心地把剔出花甲里面的肉,挑出几个完好的肉丸子,切上一些新鲜的蔬菜,在面好之后,卧上一个煎好的鸡蛋,端到易志平面前。

    易志平看到她端面出来,很自然的把笔记本一合。他不想她看到什么,又不想她太过靠近自己,好似昨夜激情之后,她又重新他生命中“另一个方向”的女人。

    “另一个方向”。这古怪的词汇惹得易志平有些失神,女人倒爱看他失神的样子,搬了一个凳子就坐在他面前。

    易志平被她盯着有些发毛,就想快些吃完面出门,可女人的眼光逼得自己很凶,从中藏着一些话想和他说。

    “你最近很忙啊!都没怎么回来。”

    易志平专心吃着面条,假装没听见她的话。面条很鲜,用挑好的花甲肉做的汤底,又温一遍的猪肉丸子一夹就碎,刚煎的鸡蛋色泽金黄,筷子一挑,溏心就流了出来,裹在面条上,像是日出的模样。易志平埋头吃得额头冒汗。

    “昨天小吴给我来了个电话,问我这几天你有没有在家!”女人语气淡淡地又说了一句话。

    “嗯,最近很忙,城外刚出来一件命案。”易志平放下筷子,碗里还剩一小半面条。

    “吃饱了?”女人用眼神瞄了瞄碗里剩下的面条,对易志平说。

    “不吃了,还得赶紧回局里。”易志平把整个身子靠在沙发上,一边用手指揉着太阳穴,一边透过手指缝隙偷瞄正在收拾碗筷的女人。

    “为什么小吴会突然打电话问她我最近有没有回家?”易志平望着厨房里正在收拾碗筷的女人背影,心里忽然冒出的想法像一头野兽撕咬着内心,“如果他发现了什么,理应先跟自己汇报,而不是……”后半句没有在他心里浮现,一种可怕的想法开始蔓延,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也许是小吴担心的太多。

    “他什么时候给你的打的电话。”易志平开车出来的时候,脑海中总回想着她的回答,那个时间点正好是自己把他送回警局后,传呼机昨夜也没有收到他的一点讯息。如果调查被害人身份那边的同事有了新的进展?如果这只是小吴的一个猜测?如果事情真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自己该怎么做?

    天边的雾气还没有散,车辆行驶在路中小心翼翼。易志平找到路边一个公用电话,翻出笔记本中的通讯录,给小吴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边的铃声响了很久,一直都没人接通,等到“嘟”地一声响过,话筒里终于传来了他的声音。

    易志平深呼吸几下,平复好心情,用平时的语气问他案件的最新进展。电话那头的小吴声音惫懒,一听就是没睡醒的样子。

    “没什么进展,我昨天回局子后问了。那女人好像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一样。局长不想把事情闹大,引起关注。调查被害人身份那边的同事也‘小心翼翼’,就把女子照片分给了几位社区物业,还没收到确认信息。”小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回着话,厨房热水烧开的“咝咝”声很清晰地映入易志平的耳朵。

    “小心翼翼?调查身份还需要‘小心翼翼’?”易志平快速回味着小吴的话,这一话语中的“破绽”在他心里被无限放大,电话那头还未挂断,听他那边的动作像是在找茶叶泡茶。

    一个人一大早不吃早饭就泡茶,是为了提神还是昨晚一直没睡?易志平无法确定心里的想法,也无法确定此刻电话里小吴的“哈欠”声是真的还是假装,索性,在电话准备挂断前问了他的住址,准备回警局路上再好好询问一番。

    随着日头升起,天边的雾反而更浓了一些,易志平开着近光灯小心把车停在楼下。小吴咬着一个包子,脚步匆匆的奔下楼,行色匆忙中连衬衫扣子都没扣好。

    “易队,早饭吃了吗?没吃的话我多带了一个包子。”

    “在家吃了面条。”易志平看着刚上车就问自己话的小吴,默默把车开进雾中。

    车上的两个人谁都没先说话,车窗外的雾气浓烈,车辆行驶的很慢,被近光灯照出的道路只有短短的一段,连前车红色的尾灯都看不见。

    易志平用车内后视镜偷瞄副驾驶座上的小吴,他刚把手里的包子吃完,准备吃塑料袋里给易志平带的那个。包子底用油纸包着,印着警局外那家包子店的名字。易志平眉头有些发皱,紧握方向盘的小臂肌肉也有些发酸,他低头摸索口袋想掏出烟盒点一根烟,抬头不经意间却发现小吴也在通过车内后视镜偷偷瞄着自己。

    气氛在他心里变得有些紧张,前方的道路越发看不清。易志平不敢再去看小吴的眼神,他怕他眼睛里有着自己不敢说的秘密。雾气在前方浓重,这鬼天气折磨得自己快要发疯。车辆行驶缓慢,老旧桑塔纳在手动换挡的时候总喜欢“颤抖”。车身“战栗”下,易志平下意识地手臂肌肉绷紧,从小臂处虬结起的肌肉给了他一些安全感。他把头转向副驾驶,对视着小吴的眼睛,问:“昨天真没什么进展?”

    小吴好像有些害怕跟他对视,声音有些怯懦的说道:“昨天雨下得那么大,我回警局后发现他们早就回来了。”

    “哦!”易志平简单应对一下,重新把眼睛看向车前,脑海中回味着刚才的话。小吴有些紧张地解开衬衫最上方的扣子,转手打开车内电台。

    最早的电台都是关于气象方面,播音员简单阐述了一下本市今日的天气情况后,就把后面的话语都留在了南方的汛情上面。

    “这电台播音员越来越不靠谱了哈,就说了一句今天天气,剩下都再说南方,真不知道她是本市电台还是央视电台。”小吴混不吝的来了一句。

    易志平听出他话语中的紧张,经过之前一段时间的相处,他知道当小吴紧张的时候,总喜欢在话语后加一句“了哈”。

    “不过,消息总是好的,毕竟雨停了,雾起了,晴天就不远了,曙光就快来了。”

    易志平猛地听到他口中“曙光”两个字,不小心的换挡的时候踩了一下刹车。老式桑塔纳也猛地颤抖了一下,车前盖冒出了一丝白烟混在雾气中不甚明晰。

    小吴骂着下了车,打开车前盖去检查。他坐在副驾驶座上没系安全带,刹车带来的惯性差点让他下巴磕到驾驶台。

    “曙光,什么样的曙光。”易志平没有在意正在检查车辆的小吴,脑海中不断回想他刚才口中的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样的曙光,是什么样的曙光能让他如此遮遮掩掩的跟自己说话,是什么样的曙光能让他跟我隐瞒着什么。”

    倏然间,他看到那件长裙又飘扬在自己眼前。穿着红色长裙的那个人啊,满脸笑意的望着他。那是1996年年初,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他慢慢开着车,看着她的身影慢慢出现在自己面前,看着她的脸慢慢倒映到自己眼中。她藏在红色围巾中那双眼睛,像是迷路的羔羊,在雪地里闪烁着如宝石般的光芒。那天的雪真大啊,整条道路都是白色,车轮压过雪面“吱吱嘎嘎”,她就忽地出现在雪地上,像铺满白银的大地上突然开出一朵美丽的鲜花……

    “咚咚咚”小吴轻敲着车窗把易志平的神思拉回到现实。他摇下车窗,听着小吴的话。

    “易队,你试试能不能重新启动,你这辆车太老了,身上零件不扛操啊!”

    “好。”易志平抽动嘴角勉强笑了一下,此刻还不能确定什么,他必须回到之前的模样。

    易志平重新踩住离合扭动钥匙,老桑塔纳只在空中咆哮几声就又重新回到沉默,“看来你昨天说的不对,这辆桑塔纳也开始不听我的话了。”他无奈地摇摇头说道。

    小吴也没办法,只好拿出电话卡跑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给队里打电话,易志平则靠在车边抽着烟。队里来车很快,把他两人接走后,老桑塔纳则被拖车运走。

    临近中午时,这雾气才散,天空开始显露原本的颜色,警局大楼外的人多了起来,易志平才想起来今天是周一,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48小时。这48小时里,他们没取得什么进展。女子的身份,犯罪的动机,案发第一现场都没有得到确定。

    易志平望着会议室里的同事,他们的面庞陪伴他度过很多年的岁月,甚至他们的家庭情况他也很是清楚。他了解他们的手段,了解他们的为人,甚至于一些细小的行为习惯。人嘛,看待自己时总是宽容,囿于眼光,但在“有心人”面前,总是暴露的一览无余。

    这一切,并不包括小吴。

    易志平只是知道他的来历,并没有在之前的案子里跟他有过太多的共事。他的想法,他的秉性,他看待事情的眼光,甚至他的思想,他都不甚了解。

    他回味着今天电话里,车辆里小吴的话语、神情、语气,推敲着一些之前自己不曾注意到的细节,联想到他莫名其妙的一些举动,为什么他要询问自己最近有没有回家?为什么他刻意偷瞄自己又躲闪自己的目光?为什么在车辆急刹后他那么迅速地下车去检查?

    一切种种,指向自己。他刻意叼着烟走到窗前,果然通过窗户玻璃再次看到他偷瞄自己的眼神。如若没有证据,一切都是怀疑,如果怀疑上升高度,证据早晚会被发现。

    易志平有些凶狠的灭掉手里的香烟,时间对于他来说,是件奢侈品,除非自己能找到这个问题的“解法”。他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年少时候待过的课堂,老师就站在自己身后,等着他落笔答案,只是不同的是,上次自己在老师阴影中“战战兢兢”没有找到答案,这次却反转剧情,自己成了出题的那一方。

    下班后,易志平并没有立刻回家。在实施自己计划前,他必须得确定小吴昨天下午那通电话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回到先前的房子里,雨虽然停了,房间里却还是潮湿,挂在室内阴干的衣服发出淡淡酸臭。他打开电视,从床下拖出一对哑铃。

    新闻频道乏善可陈,来来回回总是南方汛情的消息。长江水位越来越高,离乡避灾的人越来越多,满屏都是解放军准备前往前线抗洪的绿色军装。

    易志平拿起哑铃机械性地举着手臂,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充血胀大,青色的血管像是老树根盘踞在皮肤下,在米色的灯光里反射幽幽的光芒。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雨夜黑色帘幕下的城市跟着他涌动的血液一起在耳中咆哮。他奋力的举着手臂,嗓音压抑着嘶吼。客厅落地镜里的自己双目圆睁,表情狰狞,像极穿着红色长裙的那个女人——她死后倒在泥泞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