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节 无人区

    士兵翻过堑壕旁的铁丝网，被拧成三角的尖刺划破他大腿旁破烂军服下的皮肤。一股血流冲破长久堆集的泥垢涌出，士兵顾不得疼痛，找到一个最近的坑洞就俯身趴下。

    对面军阵中的机枪“滴答答”的响起，士兵扶稳歪在一边的钢盔，确定自己捡回一条命后，才拿出随身包裹中的绷带包扎伤口。

    锐利的铁丝把皮肉都翻了出来，鲜红的血把大腿旁的泥垢冲劲，露出被军裤划出结痂的一条条细伤口。士兵把绷带绕在腿上打了一个结，把翻出的皮肉都紧紧压在里面，只剩不安分的血液涌出把白色的绷带晕染成墨色。士兵倒不在意这些，他背靠在堑壕的木板上吹了一个口哨，可四周都没人回应，寂静的空气里只剩下机枪不停的扫射声喧嚣。

    士兵小心的抬头观望，他首先向自己来的方向望去，密布的铁丝网中只缠绕着被打成碎肉的尸体——他们的军服被血肉玷污，分不清是属于何方。接着，他转头看向敌阵。残冬的太阳在冻结的大地上蒸腾出一团团白色的“地气”把敌人的机枪阵包围，他透过朦胧的火光辨不清敌人火力分布点的强弱。这一刻，他心里忽然在想，若此时天色稍暗该多好。他曾在参军的第一夜透过望远镜看过“生死交接”的战场，那时候枪弹的火光在黑夜中连成一条条长线，很容易让人分辨出敌方堑壕强弱的变化，他们的装甲部队就很容易组成一把尖刀搅乱战局，可现在偏偏是白日，还是雾气蒸腾的白日。

    士兵这样想着，他想把头在往上伸一伸，让视野更宽阔一点，可附近几枚被子弹扬起的土块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重新窝回堑壕等待战友的来临，在这一片反复争夺的阵地中，混入人群往往能使自己获得最大的生存空间，他第一次就是这么做的——窝在战友的尸体后等待到了救援。

    可命运往往爱开人的玩笑，随着日头的上扬，敌人的机枪迸发出了更强大的力量，凛冽的火舌像巨龙怒吼，天空好像都在因此哭泣。士兵没有等来他的队友，他也没有胆气再次探头侦查，他只敢看着被黑烟染色的天空和半空中被子弹击死的鸟群发呆。

    他忽然感到绝望，机枪、铁丝网、堑壕、被黑烟染色的天空如同一个囚牢，连飞鸟都不能逃离，何况是自己？他慢慢使自己沉溺在这片绝望之中，大腿上的伤口早已不在疼痛。连对方敌阵的机枪声都不在刺耳。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小时候，在白底灰瓦的屋檐下躲雨。雨水“滴答答”顺着瓦片流下，在地面打出一个又一个的坑洞。庭院的雨漫过，淘出坑洞里的沙子在连成一片。他在屋檐下的马扎上用树枝拨弄翻出泥土的蚯蚓，母亲则在一旁的灶台里烧着柴火，雨天柴火湿润，往往要冒出刚才那么一大片黑烟才能点着……

    士兵在堑壕里麻木的想着，家乡的烟雨在这里下起，连自己身上被枪托后坐力击肿的右肩都不在疼痛。天色随思绪向暗，火红的信号弹燃起，震耳的喊杀声冲破幻境。士兵好像恢复了神采，他快速检查了自己身上剩余的枪弹，用力把枪栓拉的“咋咋作响”。他环顾四周，漆黑的堑壕里仍旧只有自己，可那震耳的喊杀应该是从自己来的方向传出。

    他感到犹豫，他感到仿徨，他又感到一种“一往无前”。他觉得自己应该向前，他觉得自己应该逃跑；他觉得自己被人潮推涌，他感到自己仍旧孤单无依；他想起家乡很少驻足的四五月，他想起这里奋力拼搏的岁月；他觉得家乡的烟雨近在眼前，他觉得自己会冲破命运的围攻。

    思绪的混乱并没有阻止他踏出堑壕的脚步，无数的脚步声、喊杀声在他身后想起。而在他面前，肆意的火弹齐飞、各色的火炮齐鸣。亮光与火舌交织，把黑夜都驱散成即将破晓的黎明，好像各色都是火力点，不存在强弱之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的世界与望远镜中的并无分别，只是身在其中，没有远方观望的惬意潇洒。

    可更因为没有远处观望的惬意潇洒，他忽然产生一种“为自己而战”的信念，或许在自己面前的一片，已不是敌军的阵地，而是命运向你扬手布下的“无人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