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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山海彼端

    千里之外,天衢城。

    天衢城是天祈的国都,是整个天祈王朝的权力中枢,也是高祖皇帝的龙兴之地。

    亦鹤真人在堪舆都城选址时,曾向高祖皇帝上表称:

    “天衢之地,龙蟠虎踞,形势雄伟,下控江南,上连朔漠,环沧海以为池,倚太行以为险,圣上居于此,足以纳服四夷,俯视八荒,成帝王万世之都也。”

    而事实上,天衢城也确实称得上是千古雄城。其城墙巍峨崔嵬,城楼高耸入云,城内驰道宽阔,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阁流丹远近相宜。

    星罗棋布的坊市里,人头攒动、行人如织。少年们鲜衣怒马,少女们笑靥如花,豪商富贾挥袖成云,贩夫走卒摩肩接踵。还有来自大漠的烈马、东洋的快刀、佛郎机的西洋布、孔雀国的相思草,端的是生机勃勃,气象万千。

    在天衢城的南北中轴线上,天地两坛与紫禁皇城连成一线,是谓天祈龙脉。而在紫禁皇城以北,又有一座千竹山居于龙脉之上,山峰汲天地灵气于一身,化钟灵毓秀于一体,在这寸土寸金的王城之中,实属一处难得的世外桃源。

    在千竹山的竹海碧波中,耸立着一座气势恢宏的道观。天衢城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都知晓此观为靖府台山门所在,在其中修道炼丹的,正是靖府台的掌印亦鹤真人。

    靖府台最高处的观星台,云雾缭绕,一簇簇翠竹点缀其间,一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和一个褐衣小道士在此处对坐而弈。

    那鹤发童颜的老人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捻住一颗白子,他双眉紧蹙,犹豫不决,仿佛这盘棋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而他对面的褐衣小道士则盘腿而坐,左肘抵在膝盖上,左手撑着腮,百无聊赖地等着对面犹豫不决的老人。

    小道士撑得有些累了,于是换了只手撑住脸,含糊不清道:“老师...”

    他刚一开口,对面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忽然伸出右手,手中白子如蜻蜓点水般落在棋盘之上。

    小道士长出一口气,终于撑起了身子,他瞄了一眼棋盘,脸上难看的朝天鼻抽动了两下,从棋钵中摸出一枚黑子来,“啪”的一声拍在了棋盘上。

    “死了。”小道童两手一摊,耸了耸肩。

    老人轻抚长须,正为自己下出一记妙手而志得意满,乍闻此言,差点儿扯下两根白须来。

    他挽起袖子,重重敲了一下小道士的额头,吹胡子瞪眼道:“死什么死?在这观星台上,也敢胡言乱语?”

    那小道士撇了撇嘴,心道这老头越老越怕死,真是迷信到家了。

    他想得没错,在他对面坐着的这位,正是整个天祈王朝迷信事业的带头人---亦鹤真人。

    亦鹤真人低头看向棋盘,见那黑子已经四星连珠,顿时恍然大悟,他从棋盘上将刚才落下的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拣了起来,陪笑道:“这步不算,这步重来。”

    小道士一副“又来了”的无奈表情,眼睁睁看着面前的老人反悔耍赖。这一次对方倒是很快便做好了决定,小道童抿了抿嘴,再一次将黑子拍在了棋盘上。

    亦鹤真人瞪眼一瞧,顿时泄了气,将白子往棋盘上一扔,嚷道:“你这个五子棋,好生无趣。”

    小道士冷哼一声,一边拾拣起棋盘上的棋子,一边嘟囔道:“要玩的也是你,说没意思的也是你。”

    亦鹤真人恍若未闻,身子往前一探,征询道:“青雉,来盘围棋吧?”

    名叫青雉的小道士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客气地呛道:“莫来莫来,你一个大国手,欺负我有意思吗?”

    清风徐徐,吹得青雉脸上有些发痒,亦鹤真人凝视着青雉那一脸的雀子斑,叹息道:“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没想到这么丑,也不知祖师爷能不能认下你?”

    “哼,好不容易抱了条大腿,没想到这么老,也不知还能...”青雉鄙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亦鹤真人狠狠捂住了嘴巴。

    老人大袖一拂,上下扫了一眼小道士的褐色道衣,冷哼道:“土不啦叽的丑八怪。”

    青雉白眼一翻,反呛道:“为老不尊的老东西。”

    亦鹤真人腾得一下站起来,刚想发火,被青雉抢白道:“诶,说好的不动手!”见对方一怔,他忙从怀里摸出一张玉牒,拿在手里晃了晃。

    “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

    青雉见亦鹤真人冷静下来,低头扫了一眼玉牒,清了清嗓子,开始念了起来。

    “前面是下面的人对你的一些夸大其词、浮华空洞的赞美,这一段先略过,”青雉不顾亦鹤真人不满的眼神,一对死鱼眼继续往下扫着,看了一阵子,他叹道:“之前设计的围剿‘饕餮’的计划,已彻底落空,目前只能将他圈在六部之内。”

    亦鹤真人微微一笑:“莫要叹息,若‘饕餮’如此简单便被抓住,也不用你我处心积虑地做局设计他。”

    青雉眼珠子一转,提议道:“那‘饕餮’在天衢活动必然需要资银支持,不如将六部官员的资银往来,都一一查验清楚。”

    “年轻人不要心浮气躁,六部官员的资银往来,岂是说查就能查的?若是查出了其他问题,你是办还是不办?”亦鹤真人语重心长地说道。

    “老气横秋,畏首畏尾,”青雉不满地嘟囔着,“那我去架阁库把六部官员的底档都查一遍。”

    亦鹤真人闻言,从蒲团上撑了起来,他抖了抖身上的七星道袍,缓步走到观星台的围栏边,穿透云雾,他俯瞰着眼前这座繁华的万都之都。

    “青雉。”亦鹤真人肃颜道。

    “徒儿在。”青雉收起了玩笑之心,躬身行礼。

    “这观星台在天衢城最高处,上仰穹顶,下俯苍生,站在此处,需窥天机以正人间大道,观堪舆以应沧海桑田。”

    真人转过身来,目光慈祥中带着希冀,他走到青雉身前,用手抚着他的头顶,用力揉了揉,笑道:“本来头发就少,再去架阁库看上几年底档,估计头发就得掉光了。”

    小道士明白亦鹤真人的意思,自己身为靖府台掌印的亲传弟子,目光要放在大局上,不能只揪住一城一地的得失。

    他拿手梳了梳自己又黄又稀的头发,砸吧着嘴道:“徒儿谨记。”

    说着他又拿起玉牒,自顾自读了一阵,喃喃道:“陵州靖府司红隼传书,三百支火绳枪已到陵州城外五十里,另外,孔雀王国的使团比预期提前了五日进入陵州城。”

    “带队的是谁?”

    “萨尔曼·汗,”青雉合上玉牒,有些兴奋地说道:“鱼儿上钩了!”

    亦鹤真人微笑点头,他的七星道袍随着秋风鼓荡起来:“陵州城的靖府司司丞是?”

    “胡全德。”青雉脱口而出。

    “胡全德,”亦鹤真人一边点头一边咀嚼着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是谁来着?”

    青雉看着老人冥思苦想的样子,心头莫名有些英雄迟暮的悲戚,老师依旧是那个对局势洞若观火的智者,但记性确是大不如从前了。

    他解释道:“乾武五年,孔雀王国成立迦楼罗,剑南道靖府总司在木棉郡潜伏的十三名暗爪全部被清洗,他的兄长就在这十三人当中。”

    “哦,我想起来了,他兄长叫胡全志。”亦鹤真人恍然。

    “没错。”青雉颔首。

    “红隼回信,”沉吟片刻,亦鹤真人正色道:“着陵州靖府司司丞胡全德,以火绳枪入城为饵,将陵州迦楼罗之‘囚牛’擒获。”

    青雉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张纸条和一根狼毫笔,用嘴对着笔尖哈了一口气,聚精会神地在纸上用漂亮的小篆写着红隼文书。

    “另,令兵部关防传讯,着剑南道神策卫,抽调神机营三百人,全力协助胡全德。”

    青雉重新铺开一张纸,写下了真人后面的话。

    写完之后,他将之前的纸条折了起来,然后拿出火漆封住信口,用火烤过之后,恭敬地递给了亦鹤真人。

    真人挽起衣袖,露出右手中指上的一枚指环,在火漆上盖上了一个北斗七星的印记。

    青雉将封了口的密信收进衣袖里,说道:“我去兵部,让兵部用印。”

    说完,一路小跑着下了观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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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陵州城九龙原。

    今日阳光明媚,神机营如同往常一样壁垒森严,林天虞领着小五,想当面拜谢那个将自己从城西救回来的斥候旗小旗官。

    “老大,你了解燕旗正这个人吗?”小五一边和林天虞并肩走着,一边低声问道。

    “不就是斥候旗的小旗官嘛?”

    小五叹了口气。

    身为林天虞的耳报神,他已经对自己这位上司的“耳聋眼瞎”习以为常了,他压低声音道:“我不是说的这个。那个燕林红,男生女相,长相俊美,柔弱得一阵风就能吹走,这种人物能升旗正,私下里都传和我们千户大人颇有关系”。

    “哼,私下还说我是千户大人的儿子呢。”林天虞不以为然道。

    小五知道自己这个上司与千户大人关系匪浅,于是先垫了个话:“我也只是听说,都是谣言,不代表我的个人看法,”他鬼鬼祟祟地说道:“这...这千户大人四十挂零,家中一位夫人也未迎娶,有人私下里传大人有龙阳之好,那个燕旗正,正好...”

    小五“嘿嘿”一声,挑了挑眉毛,做了个“心知肚明”的表情。

    林天虞心中暗笑,他对张桂陵知根知底,自然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但他也不戳破,故意问道:“正好什么?”

    “哎呀,怎么非得让人说透呢?”小五故作姿态,忸怩道:“正好能走千户大人的后门嘛。”说完又觉失言,重新说道:“啊不对,应该是千户大人走了他的后门。”

    林天虞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聂五郎见状也只能讪讪地陪笑。说到底,诋毁上级,按军令是要受笞刑的,但他是林天虞的心腹,私底下说几句俏皮话也无甚影响,但如果像自己这位混不吝的老大一样公然嘲笑千户大人,便是再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而此时此刻,林天虞却想起了一件往事来。

    那时候林天虞还小,张桂陵喜欢带着他去营外一处山坡上,两人经常坐在一处倒塌的树干上闲聊。

    小天虞喜欢坐在树干上,他可以不停地晃着两只脚丫子,这让他有飞起来的感觉。

    在他的印象中,那里的视野很开阔,脚下翠绿的草甸向前延伸了很远很远,一直到那些旌旗招展的营地前,才止住蔓延的脚步。他的眼睛可以不受限制的往天边望去,直到眼里,落满了夕阳的余晖。

    当然,这一切还要加上身边这个陪着他长大的男人。

    那是个仲夏的黄昏,小天虞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和娘亲是怎么认识的?”

    英俊的男人闻言一怔,紧接着就抿紧了嘴唇,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窘态,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又调整了一下坐着的姿势,在小天虞觉得他显得更加庄重的时候,张桂陵的眼神变得宁静而悠远。

    “我遇见她时,她已经怀上了你,而我只是神机营的一个小旗官,一个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人。”

    “我的十人队,遇上了敌人的偷袭,最后同袍们一一战死,只剩下我一个人死里逃生。那时候我身受重伤,万念俱灰,本来想着一死了之,然后,就遇见了她。”

    小天虞觉得,张桂陵每次说到“她”这个字的时候,都显得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我就那么躺在泥地里。一个快要死了的人,看见一个女子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她脚下踩着莹莹的光斑,头上是树荫为她梳理过的朝霞。”

    张桂陵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也不顾旁边的孩子能否听懂这些话语,他继续说道:“她看我时,眼神里带着清澈、惶惑,还有对未知事物的探询。”

    “然后她慢慢地走过来,然后她救了我。”他跳过了一些细节,以及一些不能分享的心事。

    一阵沉默后,小天虞开口道:“之后呢?”

    “之后?之后她把我带到她的家里养伤,一住就是两个月,我的饮食起居,都是由她一个人照顾的。”

    “然后伤好了,也就不想死了吧?”小天虞理所当然地问道。

    “是不想死了,人一旦有了希望,就舍不得死了。”张桂陵微笑道。

    小天虞一边荡着小腿,一边点着脑袋,若无其事的说道:“娘亲是个温柔善良的人。”

    一阵沉默后,男人那呼之欲出的情感,让旁边的孩子也同样受到了感染。小天虞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他打破了沉默,撅着嘴问道:“你喜欢她吗?”

    “恩。”

    “我也喜欢她。”

    “是啊,谁能不喜欢她呢?”

    张桂陵仰望着五彩斑斓的天空,仲夏的微风将他的思念卷起,带到了山和海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