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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别君

    北境战事刚刚平息,海岸边连绵几里的沙滩皆被鲜血染红,海水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道一遍又一遍淘洗着岸边的血沙,没了盘旋鸣叫的海鸥,蓝色海面死寂沉沉。

    高高矗立的墙垛上,多处被矢石击穿后留下的残垣断壁见证了此次攻城的惨烈。

    城内,幸存下来的老弱妇孺们,拿起了铁锹木车清理运送着断裂的瓦片与砸毁的房梁,她们消瘦憔悴的面容下,是一双双闪着坚毅光芒的眸子,男人们大多战死这里,拼死守护着他们的家,直到倒下的最后一刻,无一人因为畏惧而退缩半步,存活下来的家人,从今后便要替他们活着,更加坚强的活着。

    城外一处山丘上,几百名负伤的将士与江湖人士,奋力挥锹铲开脚下冻得僵硬如铁的沙土,一个个长方形深坑逐渐出现,为接下来安葬战死的逝者做着准备。

    褚禛国的西方,邻乾州最近的威罕城外,蛮夷之国集结了十万大军,如蝗虫过境般掠过两国交界的蛮荒之地,黑压压一片奔着威罕城袭来。

    西、北两个国家约好了似的此消彼长,没打算给这弱小的褚禛国留一丝喘息的机会,势要瓜分这片他们觊觎了几百年的肥沃疆土。

    囬坨镇

    四人一早便启程,沿着东南方的那条路,赶赴连州城外的云泥山。

    路过小镇最后一家铺子的时候,路南柯被那铺子的古怪招牌吸引,勒马驻足。

    那白墙黑瓦的三间小屋,几块粉底黄字的梅花状牌匾上下交错挂在屋檐下方,远远望着真的如梅花一般绽放在白墙上,一块牌匾上只刻了一个字,路南柯从左往右连起念叨着那间铺子的全名:“回音小亭。”

    前面三人走出老远,回头一望路南柯还傻站在那里,只好调转了马头跟着她一起齐聚在铺子门口。

    “进去看看吧!”路南柯仰头望着还在马背上等她启程的三人,摆手招呼他们进铺子瞧两眼。

    四人走进这空无一人的小铺子,铺子内飘着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沐昕四处寻觅着香气的源头,发现了摆放在屋内四角的梅花盆景,她走到东南角的一处梅花旁,贴上去使劲吸了一口梅花香气。

    路南柯看着铺子四周琳琅满目的各种乐器,东边的琴、瑟、筝、箜篌,中间的阮、琵琶、月琴、独弦琴、柳琴、独弦琴、奚琴、西边的排箫、笙、埙、箎、笛、管子、鈸、锣、铃……将这简洁的房屋点缀的别有一番风雅韵味。

    “八音竟缺了金、革、木与缶,难道是主人没有多余的屋子放置了?”阳默恩认真扫视了这里的所有乐器后,淡淡的来了这么一句。

    “足下说的没错,”一位高挑男子从铺子后门掀帘而入,他眉清目秀的,生的比女子还要俊俏许多,那身淡粉色长衫,非但不让人感到奇怪,反而衬托了他素雅不俗的气质,

    “我这小小铺面若是摆齐了八音,恐怕就没各位的立足之地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路南柯那双修长纤细的手上,看的路南柯心里直发毛,赶紧将手缩进袖中。

    萧浩也注意到了那人的目光,以为那人不怀好意,抛过去一个非礼勿视的阴狠眼神,死死盯着他,算是还礼了。

    那人轻轻抿嘴一笑,比铺子里的两位正牌女子还要妩媚动人,看得路南柯一阵恍惚,总想唤他一声姐姐。

    他收敛目光,解释道:“不要误会,在下只是欣赏姑娘的纤纤玉手,若不抚琴,怪可惜的。”

    他走到东面的琴架旁,背过了四人,貌美如花的脸色忽然阴鸷,凝望着眼前那把剑式玉琴,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阳默恩随手拿起了一十六管的排箫,固定紫竹管的木椟漆成了黑色,上面隐隐刻着几朵梅花,他十分满意,举起排箫说道:“这个我要了。”

    店主未曾转身,只撂下一句:“二两银子,放在排箫架上。”

    四人十分奇怪,他既没有看,又怎知阳默恩要的是什么?

    阳默恩拿出二两白银放在了排箫木架旁,便走出了铺子。

    其余三人看着那店主再未转身与他们搭话,碰上了这么个不好客的店主,让人有种被逐客的错觉,看也看过了,没什么想买的,三人大步走出了铺子,扬长而去。

    面对着剑式玉琴的店主,嘴角撇着渗人的阴笑,他眼角滑落了一滴泪,砸到了玉琴的一弦,琴弦闷响一声。

    两天后的午时,四人顺着山路,走到了独居于林中的一间茶肆旁落脚,坐在竹屋外面的方桌上随便叫了一壶茶,掌柜的还格外上了一盘桂花糕。

    随身携带的干粮吃得一点儿不剩,路南柯与沐昕一起到竹屋内搜刮这茶肆的干粮点心。

    邻桌是三个布衣打扮的男子,桌上还横着几把刀剑,几人正在就着小酒啃着烧鸡,两口塞下一个鸡腿,比打仗还要着急。

    其中一人吃饱喝足,朗声道:“上次北境的战事错过了,这次去威罕城,咱们得补回来!”

    “就是,听说威罕城守城将士只有两千,他娘的来了十万蛮夷,这不明摆着欺负咱们没人嘛!干他娘的!”

    邻桌的萧浩与阳默恩心里一惊,起身凑了过去,“听兄台话中之意,蛮夷来攻打威罕城了?”

    “这等大事兄台竟未耳闻?也就前天的事儿,这会儿守城将士都快死得差不多了,江湖大发四海令,朝廷也从连、乾两州紧急调兵过去守城,这次的战事可比北境那次还要吃紧,我们兄弟三人吃完了还得继续赶路,早一天到威罕城,就能多杀两个蛮子!”

    路南柯和沐昕端着两屉包子馒头上了桌子,萧浩和阳默恩坐回原地,心头的急火越烧越旺,看着笼屉里的包子,提不起一丁点儿胃口。

    “吃啊,怎么不吃呢?”路南柯塞给萧浩一个最大号的肉包子。

    萧浩接过那包子,小口小口的吃起,他看着路南柯狼吞虎咽塞得腮帮子鼓鼓的,想起了第一次路南柯请他在福禄酒楼吃饭时,自己恐怕也是这幅滑稽的模样,微微一笑。

    这次威罕城的战事,兵力相差如此悬殊,若威罕城守不住了,那乾州、连州的覆灭就是早晚的事,乾州的北部就是国都,国都若亡了,她又怎能安稳实现心中的梦想?在她身边守护着她,只能保她一时安虞,若去到那威罕城杀敌护住国土,兴许能保她一世安虞。这次,怕是真要食言,不能伴着她走到路终了。

    他看着路南柯无忧无虑的可爱模样,无奈与不舍像一把利刃将一颗心生生剖成两半,他鼻子一酸,大口吃起了包子,想把这酸楚的感觉压回肚子里。

    这顿饭加上打包的干粮,总共三钱银子,萧浩说让路爷再请他吃一顿饭,路南柯白了一眼这厚脸皮的萧浩,蹦蹦跶跶去了竹屋结账。

    阳默恩三言两语将威罕城的战事告知了沐昕,两人心有灵犀,决定下午便启程前去威罕城。

    “你想怎么办?”阳默恩沉声问着萧浩。

    “我与你们同去,”萧浩回应道,他看着竹屋内和老板娘嘻嘻哈哈的路南柯,泪水倏忽填满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不能告诉她实情,要不然她又得担心,她要是哭了,我就走不了了。”

    萧浩站起身,“你们两个随我过来。”三人一同快步走到了远处凉亭中。

    他拿出那只在黑风镇购买的银钗——相思,递给了沐昕,“你帮我把这个给她,就说是你送她的临别赠礼。”

    “要给你自己给,我给算怎么回事儿?你为什么不直接点跟她表白啊!上次我们俩那么帮你,你自己怎么不使劲儿呢!路爷兴许就是反应迟钝,可能心里有你还不自知呢!”

    沐昕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眼看着萧浩不能如愿与路南柯在一起,难过地又急又气。

    萧浩苦笑一声,拿着银钗的手仿佛坠了千斤重担,无力地垂了下去,他那还有些稚嫩的脸颊顷刻间历尽了风霜一般憔悴,

    “本来,我是想死皮赖脸跟着她,陪她到连州,随她上山拜师,等着她心里有我。眼下,我是要上战场的人了,这次的战事恐怕是以一敌百的局面,武功再高也抵不过蚂蚁吞象,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了。现在跟她表明心思,占了她的心,又给不了她任何承诺,不是害她白白伤心吗?

    我和她的缘分,如今只能到这里,不是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吗?今生好歹也同船渡一回了,要是这次我回不来,那就来生再厚脸皮的等她千年,等到与她……”

    他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旁的阳默恩与沐昕听了这番话,也跟着心酸,这次去边陲参战确实凶多吉少,若不抱着必死的决心,是迈不出这一步的。

    练就了一身绝顶武艺,胸膛怀抱着一腔热血,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又岂能无故退缩,苟且偷生?

    习武之人就是如此,与生俱来的一种使命感,让他们无法抗拒逃避。谁不想拥有和和美美的小家,谁不想于安逸之中享受甜蜜的爱情,可如今形势所迫,纵然万般无奈也只能如此了,这就是命吧。

    “要不要帮我?不然,阳兄你帮我给她吧。”

    沐昕一把抢过那银钗,瞟了一眼萧浩佯怒道:“这银钗的含义我可清楚地很,你就激我吧你!”

    萧浩挂着一丝久违的得意之色,现下办妥了一件事,心里好歹舒坦一些了。

    “你们在这里干嘛?不上路了?”路南柯默默走了过来。

    三人吃惊的楞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萧浩冲着路南柯挤出了笑容,“你还记得我在船上教你的曲子吗?”

    提起与音律有关的事,路南柯精神百倍,高声应道:“当然记得,哎,我还给那首曲子填了词呢!要不要听听?”

    “你来唱吗?我和阳兄帮你奏乐。”萧浩说着便掏出了别在腰后的玉笛。

    “等一下!”沐昕昂首挺胸的站了出来,“这等好事,怎能少了我呢?路爷,可否借你那玉琴一用?”

    没想到沐昕还会抚琴,路南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惊喜到面色呆滞,她僵硬的点了点头,沐昕使出轻功转眼取来了路南柯的玉琴,置于凉亭的石桌上,安坐下来。

    阳默恩也拿出了新买的排箫,坐在了沐昕旁边,萧浩坐在了阳默恩旁边,最后路南柯挨着萧浩落座最后一个石凳。

    在竹笛的高亢缥缈、排箫的中和温厚与玉琴低沉婉转的伴奏中,路南柯优美的嗓音再现,

    “陇上春风来,垂柳绿意重,燕儿双双回,离人心远飞,江山青如画,卿施粉黛浓,远去迢迢路,今日浅浅杯。花开荼蘼期,冰霜皑皑融,来日终相会,重续此余音。”

    四人无须排演却心意相通的完美合奏了这一曲,今日一别,此曲成了一世绝响,歌中满心期待重逢的深情,只化作美好的盼望,永远停留在他们的青葱岁月中。

    一曲作罢,即将离去的三人如鲠在喉,没想到路爷所填的词,正好契合即将来临的分别。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沐昕率先打破了沉默。

    路南柯望向萧浩,“师父,这首曲子名字是什么?”

    萧浩紧紧握着那根玉笛,含情凝视着路南柯的眼睛,“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曲子叫《别君》。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在楼船上带头唱的那首《战将行》,十分鼓舞人心。”

    他是个性子活跃豁达的人,不喜欢太过感性的曲调,不喜欢总沉浸在悲伤中。

    话音作罢,萧浩已经开嗓唱起了战将行,他浑厚的声音堪称完美,是她听过最悦耳、最难忘的歌声。

    她像看着天边璀璨的群星一般捧着脸痴痴地望着萧浩,享受着天籁般的歌声,如痴如醉。

    眼看着正午的阳光逐渐西行,三人的心情愈发沉重,谁都不忍心同路南柯开口告别。

    还是沐昕先下了狠心,拿出了那支银钗递给路南柯,“路爷,我和师兄的历练之期已到,今日便要启程返回山门。你的生辰我没法陪你过了,这是送你的礼物,就当提前祝贺了。”

    路南柯眉头一皱,沉默着接过了那支银钗,此时的她还真不了解那银钗背后的故事与寓意,故而无半点疑心,完全相信这只是沐昕的赠礼。

    阳默恩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三只精致的青白瓷斗笠杯,一只手掌便能将其团团包住,“这是补偿沐昕和萧浩的生辰礼,也有路爷的份儿哈!咱们四人,一人一只。”

    路南柯哈哈一笑,玩笑道:“阳兄为什么送的是杯子?是让我们总能想起你这个杯具吗?”

    阳默恩奸笑着:“对,可以这么理解!”

    他这一逗趣,彻底打破了四人心中的沉闷。

    说话间,沐昕和阳默恩就已经起身准备离开,沐昕伸手拦住了路南柯准备送行的脚步,

    “别送!路爷,以后我会时常给你写信的,放心!哪天你回安州了,记得定要到明晰郡凰睦镇南的鹿芈山找我,要是找不到,就去宁海镇找我,我家就在镇子最繁华的地方,一打听就知道了!”

    路南柯狂点头应许,像个小猫恋主似的不舍,“还是送你们上马吧!”

    她坚持要再送二人一程,哪怕只有短短几十步的路,也能再拖延些分别的时间。

    四人一齐走到马旁,沐昕伸出手掌,对着萧浩说:“击个掌吧,就当是告别之礼了!”

    萧浩毫不犹豫的上去给了一巴掌。

    沐昕抱怨道:“哎,我一直想说,你长得这么高,我仰头看着你说话很累的。”

    萧浩一本正经回道:“我低头看着你说话也很累的。”

    两人这一番斗嘴,四人之间的氛围又如往日一般轻松愉悦。

    萧浩朝着阳默恩挤着眼睛,“阳兄,慢走不送!”

    阳默恩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想再同路爷独处片刻,便会追上来。阳默恩点头说道:“我们会慢慢走的!”

    路南柯对着阳默恩骑的那匹骅马摆了摆手,“来日再会喽!”

    阳默恩笑眼旁的几道褶子仍然让人感到亲切温暖,“路爷珍重!”

    路南柯调侃道:“我在和你的马告别!”

    阳默恩温和说道:“我在和你告别。”兄长般温暖的他,总是如和煦的春风,淡淡柔柔,舒服惬意。

    挥手中,阳默恩与沐昕英姿勃发的背影,朝着北方奔驰远去了。

    还好,沐昕说了以后会写信来,那便不会断了联系,这倒是让路南柯的心得到了些许安慰,离别就不显得那么惆怅了。

    一刻钟后,萧浩与路南柯一齐踏上了继续南行的路。

    再陪她走一段路,就陪她再走几个时辰,萧浩一路这样想着。

    夜幕降临,两人走到了一处村落附近。

    看着山下灯火通明的客栈,萧浩的心踏实了些,总算带她找到一个安稳的落脚之地,他终于横下心来,准备放手离去了。

    萧浩轻轻拍了拍路南柯的手臂,两人一同勒停了马,下马走到山坡边缘,

    他鼓起勇气说道:“路南柯,前些日子我就收到了师父的来信,催促我尽快回山,他老人家要带着我云游九州他国,精进武艺。一直担心你的安危,才拖着没和你说,如今离这云泥山只剩四日的路程,你顺着这条路一路向南便可安然无恙抵达那里,我也能放心了。”

    他说完了,再不敢看着路南柯的眼睛,怕见到她伤心的样子,怕自己狠不下心离开。

    “很好啊!我羡慕都来不及呢!”路南柯挤出了欢喜过头的笑容,外表的兴奋掩盖住了内心的痛苦,她生生将难过的泪水挤回了心里,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萧浩这一去,不知他日能否再见。若是表露忧伤,哭哭啼啼,岂不连累他跟着不舍伤心?那就尽量笑吧,笑给他看,笑得挚友此去无牵挂。

    路南柯眯着的月牙眼,总是能让旁人跟着一起开心,萧浩也跟着笑了笑,故作轻松的问道:“我要走了,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他心里却丢了魂儿一般失落,走或者不走,她都能这么开心,看样子自己对她而言真的是无足轻重。可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件好事?他安慰着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定要拿得起放得下嘛。

    路南柯拍拍萧浩的右肩:“为你开心啊,你武功这么高,又乐于行侠仗义,相信你以后定能名动九州,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宗师!”

    萧浩也拍了拍她的左肩:“你的曲子将来也定会人人传唱,名动天下的。”

    二人相视一笑,再无言语,并肩而立,遥望浅浅的月光,共享这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晚。

    在二人不舍之情如水涨船高将要溢出之时,萧浩轻轻说道:“我要动身了。”

    “师父好走!”

    萧浩打趣道:“怎么感觉你要送走我了?”

    路南柯坏笑道:“不敢不敢,祝你一路顺风。”

    萧浩一脚点地飞掠至马背,留下了一个江湖大侠该有的帅气身影,他大声喊道:“再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路南柯冲他摆摆手,示意没有了。

    萧浩驾马转身而去,果然还是个急性子,一溜烟儿没了身影。

    路南柯朝着他北去的方向,望啊望,望啊望,已经没了萧浩的身影,她还是久久不肯收回视线,会不会,路上遇到什么事,就折返回来了呢?她心里存着这样的小小期许。

    在那个山坡上从天黑一直等到天大亮,确认他不会回来了,路南柯才驾着小白,南去云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