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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探子

    四月的漠南坝头,荒草萋萋,冷风瑟瑟,茫茫原野之上,却有一座孤城矗立在穹庐之下,城池规整方正,外城的四方城墙长度各近五里,高逾三丈,看起来颇为恢弘雄伟。然而墙体虽高大厚实,终究是用泥土夯实而成,风雨侵蚀,战乱破坏,已多有破损垮塌,虽经修缮,但显然十分马虎,不复精美大气。城墙之外,枯草横生,城池周边,不见人烟,在广阔荒芜的草原上,更显苍凉孤寂。

    此城乃是百多年前蒙元世祖忽必烈令刘秉忠所建都城,初名为开平府,忽必烈在此召开忽里台,宣布继承汗位,后又在此称帝建元,诏改为上都,是为蒙元都城,乃是忽必烈的龙兴之地,故而十分繁华。其后虽都城南迁,在燕京新建大都,但蒙元历代皇帝老儿每年夏季都要到此度夏治政,上都仍作为两都巡幸的夏都,城内城外,繁华不减。然而随着蒙元国势衰落,从红巾军火烧都城开始,此城历经多番战乱,损毁严重,自元顺帝被明军追击出逃后,更是留下一座空城,城内几成废墟,早不见繁华模样,现不过是作为大明戍边将士的卫所,只有军士及军属居于城内,名为开平卫。

    时过午后,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卫城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突然,一骑快马自城内奔南门而来,马上是个二十六七的青年汉子,头戴青色网巾,身穿羊皮袍子,脚蹬黑色长靴。到得门口,也不下马,将腰牌递于城门军官。那军官看了一下,恭恭敬敬将腰牌递还,道:“大人慢行。”喝令兵士把城门打开。那青年点了点头,策马出了城门,转马向右,沿城墙边径直往西疾驰。骏马尚未过得城墙西南角,隐隐听得城内鼓锣声响,间杂吆喝之声传来,那青年蹙眉暗道:“如何这般之快便被发现?”他脸露焦急之色,不住拍打呼喝,急催马匹奔跑更快一些。

    沿驿路奔行约莫二十里,再向西南疾驰。此时细雨渐疏,雾气渐薄,旷野之上,却又大风骤起。那青年伏在马背之上,衣衫早被雨水湿透,骏马飞奔、冷风扑面,任他身板厚实,却也不住寒颤。四下广阔,自无遮风避雨之处,不过纵然有这般地方,却也不敢停留。

    那青年暗自思忖:“方才若再晚得片刻,只怕便出不了城。如今追兵在后,定然是一骑三马,全力追赶,可是快过我许多。此去兴和五百来里,自己座下并非良驹,照此速度,半道上便会截住我。倘若侥幸躲开追兵,到得兴和,敌人必然先行赶到,待我到时,却不是在城外截住我?如今这条道是万万走不得了,兴和也是去不得了。眼下须得另择他路,尽快甩掉追兵,再作计较。”

    那青年当即勒马停住,抬眼四顾,但见左侧地势颇有起伏,杂草也甚是茂盛,心中思量道:“兴和在西,不若我在此反向东行,遁入这茫茫草原中,他们无论如何是找寻不到的了。不过现下土软地湿,马蹄踏过,蹄印明显,我若再骑马行进,不但暴露踪迹,而且骑在马上,敌人倘若追来,老远就可看见,看来非得弃马不可了。只是这茫茫大漠,杳无人烟,如果弃马而行,单凭脚力,那可是困难重重,能不能走得出去,那也难说得很。”他一时心中犹豫,是否弃马难以确定。念头转过,咬了咬嘴唇,暗道:“眼下保命要紧,倘若弃马而行,不过九死一生,若是再策马前行,就是十死无生了。此等时候了,还不决断作甚?”

    他心中计议定了,翻身下马,对那马儿道:“好马儿啊,你且快快往前跑吧,没有我在上面,你跑得更快一些,可要跑的越快越远才是。”他也不知那马有没有听懂,走到马后,抽出短刀,用刀背在马屁股上用力一拍,喝道:“去吧。”那马吃痛,撒开蹄子向前飞奔而去。

    那青年更不停留,折身向东,猫腰在草地上奔行一会儿,果听得远处一阵马蹄声响,几十骑骏马呼啦啦的向西南方向飞驰而去。他伏在草丛中,待追兵去的远了,施展轻身功夫,大步跨出,奔行一阵,但觉内力渐渐不继,气息渐乱。他停下脚步,回身望去,自是不见人马追来,料想敌人已被甩开。他长舒了口气,暗自庆幸,寻思道:“要追上我那马儿,非在百里之外,便是追上了,也只道我会往兴和而去,决计想不到我偏偏折返往东,他们哪里又找得到我?”

    趁着歇息之时,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物事,想道:“胡先生令我取得此物,终是不辱使命。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他将物事取出,却是一个小木盒,打开木盒,红绸内衬的盒子里放了一个箭镞,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那青年将箭镞拿起来看了看,不过是个有箭铤的三翼箭镞,打造颇为精致,比平常所见箭镞稍大一些,箭铤稍长一些,并无其他什么特别之处。这箭镞看起来有些年头,但铸造用的是精铁,倒也没有多少锈蚀。他心中狐疑,暗道:“胡先生说童安带了紧要之物,要在开平卫城外与人会面,此物与此次北征大有干系,要我务必在开平取得,便是这个?却瞧不出蹊跷,莫非拿错了?”想起这些时日来,童安一直小心谨慎,盒不离身,今日终觅得机会,放倒了他,搜遍全身,便只有这个盒子,决计是错不了的。他再检查盒子,确认并没有暗盒夹层,料想自己琢磨不透,也不再多想,眼下自己得赶紧离开大漠,寻了胡先生再说。

    他收了盒子,眼见大漠之上荒无人烟,自己衣衫早已被雨水淋透,冷风吹来,忍不住瑟瑟发抖,一时愁上心头,忧道:“闻听开平卫城往北平东路设有驿站,可是这大漠之上,不知寻不寻得到?眼下天冷风急,到夜间寒冷更甚,须得寻一个栖息所在,干了衣裳,不然冻也冻死了。唉,老子姓计,师父给我取名灵应,现下却无计可出,叫地不灵,叫天不应,这名字实在是名不副实。”自嘲一番后,却也无可奈何,再向东行。

    行得一会儿,突然看见远方有一座小山耸立在草原之上,半山之下,甚是平缓,半山之上,山势险峻,四壁陡峭,山长不过百丈,高不过数十丈,算是极小的山,但草原平阔,那小山独立在草原之上,便似飞来的一般,十分突兀显眼,如是天晴无雾之时,数十里之外,亦可看见,只是先前被雾气遮蔽,不曾发现。

    计灵应暗赞一声神奇,脚下却不停步,沿山脚一侧走到另一边,他不禁一声欢呼,只见山的另一侧,半山下竟有一大片树林,树林前面,赫然有十数间房舍,依在一个小湖旁边。房舍并非牧人的毡帐,墙用土石筑就,顶用青瓦覆盖,似是汉人的住宅。当前一间房舍,此时正有淡淡青烟升起,伴随着一阵“当、当”的声音传过来,显然是有人居住。

    计灵应循声奔到房舍前,只见大门敞开,堂屋正中有一个烘炉,炉火烧的旺盛,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正手拿木炭,不住的往炉内丢去。烘炉左边是一个大木台,上面摆了些铁勺、铁锤等铁具,烘炉右边是一个两尺多高的大铁墩子,墩子上一个铁块烧的通红,一个赤膊短衫的男子,左手握个长铁钳,夹住铁块翻动,右手握了个大锤,正挥锤敲打,看来这里是个铁匠铺子,刚才所听到的“当、当”之声,便是打铁传来。不过寻常铁匠打铁,非两人不可,一人双手高举大锤锻打,另一人再用小锤细锻。那铁匠也当真了得,单手挥大锤敲打,竟毫不费劲,实有过人之力。

    计灵应走到门口,那铁匠侧对大门,并未察觉,兀自敲打不停。那小孩望了计灵应一眼,眼神颇为呆滞,也不说话,只当没看见一般,丢了手中木炭到炉里,走到风箱旁边,自顾拉起风箱,炉中火苗窜起,热风扑来,颇为受用。计灵应咳嗽一声,道:“打铁师傅,打扰则个。”那铁匠闻声停下,转过头来,只见他约莫六十来岁,阔脸方额,须发半百。计灵应心下一怔,他见这铁匠力气过人,只道是个壮年汉子,不料竟是一个古稀老人。

    那铁匠打量了一下计灵应,脸上立时露出一丝笑容,问道:“这位官爷,恕老儿耳背,没听到您过来,快请进来!”果是汉人言语。他停了手中活计,将计灵应引进屋里,搬了个凳子,招呼他坐下,问道:“官爷今日前来,不知有甚吩咐?”计灵应料他见自己脚上穿的官家靴子,所以称自己为官爷,对自己也颇为恭谨,忙道:“吩咐不敢,方才衣裳被雨水淋湿,外面又天冷风大,借老丈这炉火暖和一下,叨扰了。”那铁匠道:“官爷恁般客气,老儿惶恐。这天气着实有些冷,官爷且先烤火,老儿去外面给官爷倒点热水。”计灵应连道“不用”,那铁匠已经出门而去。

    计灵应脱了羊皮袍子,把衣衫除了,靠近烘炉烘烤。他心下狐疑,看了看四周,不过寻常铁匠铺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屋里摆放的物件不多,除了铁匠的工具外,不过几件新铸就的农具。铺子的四壁和房顶被烟尘熏得发黑,看起来倒也有些年头。他心中暗道:“那铁匠看来并非寻常之人,如何在这荒漠上做个铁匠铺子?当真奇怪。”

    再看那小孩,穿了个破烂短衫,赤着双脚,双手黑得不见十个手指,脸上也是糊的花黑一片,看不清模样,头发胡乱的挽起,用一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布条束着。他只当屋里没有旁人,兀自将那风箱拉个不停,拉了一阵,又去捧了碳来,丢到烘炉里,再去拉动风箱,也不管炉火是否旺盛,自个儿拉得起劲。计灵应问道:“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孩望了他一眼,花黑的脸上似乎咧嘴笑了下,嘴里嘟哝了一句话,又自去拉风扯火。计灵应没听清楚那小孩说话,问道:“你说什么?”那小孩连头都不再抬一下,再问几句,更不理会。

    过得一会儿,那铁匠自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个粗陶水壶和杯子,说道:“这小孩是个蠢笨儿,官爷莫管他。”计灵应衣衫已烤的将将干了,赶紧穿上。

    那铁匠倒了热水在杯里,递了过来,道:“官爷请喝点热水,暖暖身子。”计灵应双手接过杯子,端到嘴边,入鼻芬芳,茶香浓郁,竟是极好的茶水。他赞道:“好茶,不想老丈这里还有如此好茶。”心里疑惑,在这苦寒之地,一个铁匠如何备有茶叶,却听那铁匠说道:“官爷见笑了,老儿可没这好茶。我那邻舍张掌柜的酒家,时时备了茶叶招待贵客,老儿见官爷来了,是去向他讨要了些。”计灵应更是惊讶,问道:“这百里之内,除了开平军卫,难见人烟,这里开个酒家,却有谁来饮酒?”

    那铁匠诧异道:“官爷不知这里有酒家?我道官爷是专去张掌柜的酒家,先在我这里暖和暖和呢。官爷问这般话,可是初来卫城?”计灵应说道:“老丈说的没错,确是昨日初到卫城,交了公务,今日无事,远见这座小山,便闲游过来,却不知此处还有酒家。”

    那铁匠道:“官爷有所不知,这里以前可是热闹得很。”计灵应道了声“哦?”那铁匠继续说道:“如今这卫城,乃是百年前蒙古人建的都城,叫做上都,官爷是知道的。自建城后,便迁了许多汉家平民、匠人过来。汉人不能住那城里,又不似蒙古牧人住毡帐。有人便循着这座小山,到了这里。见这里有水有林,便依了山脚,建了房舍。当时那上都极尽繁华,商贾云集,商肆遍布,这里距上都不过二十来里,到上都趁工也方便,或有人家就在这里做些打铁的、采石的营生,也有中原过来的汉人,带了货物,不愿进都城关厢买卖,便在此做些交易,少些克扣打点。渐渐的这里也热闹起来,听说,初时这里不过几户人家,到顺帝时,这里已经有上百户人家了,茶楼酒肆,行脚商贩,可都是有的。”

    计灵应道:“听说上都当年确是繁华,江南有人到了上都,曾作诗云‘上都五月雪飞花,顷刻银装十万家。’可见民户有十万家之众,不道这里也有这般热闹。”

    铁匠笑道:“十万家倒是没有,四五万家许是有的。”又喟然叹了口气,道:“只是到后来,元顺帝从上都出逃时,竟把这城里城外,所有民户全部跟着掳走。想我汉家子民,怎肯离开?有那不愿走的,尽数杀了,所有房舍田黍,尽数毁了,把那都城一把火烧掉。唉,从此这都城便破败了。”计灵应道:“那城池不是早前便被关先生、破头潘他们烧了吗?”他口中所言的潘先生、破头潘,乃是当年红巾军攻克上都的首领关铎、潘诚,元至正十八年十二月,攻克上都,据传破城后将上都城烧毁离开,其后再被元人重新占领,元顺帝便是在大都城破前逃到这里,又从这里出逃至应昌。

    那铁匠摇头道:“攻城之后,并未烧毁都城,却把里面的皇城、宫城洗劫一空,一把火烧了,偌大皇城,直烧了七天才熄。自上都被攻克后,这里也跟着衰败,后来顺帝出逃时,把整个都城全部毁了,只有少数人丁,逃了出去。待到国朝洪武皇帝在这里置了开平卫,元人没敢再来,有人便又回到这里,依着废墟,重建了些房舍。只是开平成了戍边卫城,繁华不再,这里便营生难继,老的老,走的走,早没了往日的热闹样子了。”那铁匠说完,又叹了口气。

    计灵应问道:“老丈也是逃了出去后又回到这里的?”那铁匠点头道:“老儿祖上便是在这打铁营生,后来逃到江南,在京师开了几十年的铁匠炉,到老了,却愈加思念故土。卫城里面,原本迁了打铁的匠人,不过受不了此处苦寒,尽都跑了。这卫城守军和家属,需用些屯田农具,厨下锅勺,我听说之后,前两年又回到这里,再做了这个勾当,换些米粮维持。”

    计灵应心道:“原来如此,曾听师父讲过,百多年前在上都附近有个叫耿大昌的匠人,铸造技艺十分精湛,忽必烈的兵器马具,都是他打造,其铸造之地,便在一座山上,看来便是这里了。这耿家铁匠铺代代相传,声名远播,许多江湖中人不远万里而来,欲求一神兵利器而难得。这铁匠自言祖上便至此打铁营生,对此地又这般了解,想来便是那耿大昌的后人。”于是问道:“听说以前这里有个耿氏铁匠炉,极是有名,敢问老丈可是这铁匠炉传人?”

    那铁匠点点头,黯然道:“不错,老儿姓耿,单名一个义字,只是这祖上传下的基业,四十几年前已经毁在老儿手里,想不到官爷还知道这铁匠炉的名字。”计灵应道:“老丈家传技艺精湛,世人皆知,现时仍多有人重金相求耿氏铁匠炉所铸刀剑。祖传基业难继,不过是时势所迫,谁也没有办法。”他喝了一口茶,问道:“现下这里还有多少人家?”

    耿义给计灵应再斟了茶,道:“原本这里有十几户人家,不过好多都走了,这些时日里,除了老儿的铁匠炉外,便只有张掌柜的酒家在此。还有几家卫城的军属,冬日都住在卫城里,要到四月中才过来,现下这片草原青草生起,再等几天蒙古牧人过来牧羊放马,卫城里军属便和牧人们在这里互换些需用之物。”

    计灵应颇为惊讶,道:“卫城守军当真是胆大,不但让蒙古人在这一片草原放牧,还和卫城做些交易,那不是在这里做了互市?倒不怕出什么乱子。”耿义道:“是啊,我原本也是担心的,不过我听卫城的军爷讲到,几年前卫城来了个郭将军,眼见此地边远苦寒,卫城日常所需多有不便,这一大片草原,牧人又不敢过来放牧,生计也是艰难。所以便放开了这一片,说我大明国势强盛,这又都是些普通的牧人,有什么可担心的。国朝洪武皇帝曾言胡汉一家,俱为大明子民,本该等同对待,如何不能来放牧?”

    计灵应点了点头道:“就着这个说法,倒是不错。”耿义笑了笑,又道:“便是张掌柜这酒家,也全赖郭将军在此,方才开设。这卫城里禁酒,军士们难解苦闷。戍边艰苦,倘有军属一同到这里来的,倒还好些,那只有一人到此的,便日子难过。若家里又没有人丁,清勾不到的,逃匿的就多了。我听军士们说,郭将军曾感叹,要是城外有个酒家也好,总能略解军士苦闷,于是我便邀了张掌柜过来做这个营生,开了这个酒家后,日里不操练、不屯田的军士,有愿意出来饮酒的,便集了人数,由总旗军官统领,到酒家来畅饮一番。郭将军军纪严明,若有不给酒钱的,喝酒撒泼的,便军法处置。刚才官爷问这酒家谁来饮酒,这军士们便常有来的,夏日里军属、牧民也有来的,这酒家倒还过得去。”

    计灵应端茶喝了一口,道:“这郭将军对军士、牧民倒颇有体恤之心,这番行事,却不怕有人参他一本。”心知耿义所言的郭将军,便是成安侯郭亮,此人行事素来不重自己言行,五年前到开平备御,此番做法,倒颇符合其一贯风格。昨日自己到了开平,虽未曾相见此人,但见卫城军士,俱皆昂扬抖擞,颇见其治军之能。

    他心下寻思:“按耿义所说,常有军士到酒家饮酒,这铁匠铺子,怕也是时时有人前来,我在这里多待得一刻,危险便多得一分,此处是万万不能呆了,须得寻些干粮衣裳,赶紧离开,此时天近傍晚,却不知酒家还有多少人?”他心里沉吟,脸上不动声色,放了茶杯,站起身来,问道:“现下这个时候,这酒家可还有酒客?”。

    耿义往杯子里再倒了茶水,将茶壶放到烘炉上,摇头道:“这几日里,都不曾再有卫城的军爷过来,好几天了,可是一个人都没有。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官爷从卫城过来,可晓得些什么?”

    计灵应听他这么一说,心道:“是了,现时大军在兴和整顿,不日便要北征残虏,卫城守备军士自然也不敢怠慢,这几日自是无人再来,那是再好不过了。圣上早前已经下了诏书,亲征瓦剌残虏,耿义居于此地,自是不知,却也不用说与他知道。”

    计灵应按下离开念头,道:“倒不知晓,许是……”话未说完,但觉脑袋一阵晕眩,身子一歪,倒将下去,迷糊间只听得耿义喊道:“官爷,你怎么了?”便昏睡过去。

    待得醒转过来,眼前只是漆黑一片,也不知是在哪里。只觉自己躺在地上,脑袋仍是晕晕乎乎,想要张嘴呼喝一声,嘴里却塞了个布团,发不出半点声音。想要用手去取,这才发现自己被反背了双手,被绳子从肩至脚,绑了个结结实实,大概除了脑袋还能晃动,全身上下竟不能动弹半分。计灵应此时才回过神来,料知自己喝的茶水中,放了迷药,暗叫一声糟糕,心道:“这铁匠为何要迷晕了我?难道也是童安的人?”心中懊恼,自己初见那铁匠时,已知他本非寻常人,本该小心一些才是,怎的听他说道一番,就大意了?运转了下内息,倒是通畅,想来耿义不擅点穴封脉,故而将自己捆得像个粽子一般。

    再过得一会儿,又听得“当、当”打铁之声响起,与自己倒是相隔不远。敲打几下后,只听得有人说道:“兄弟,妥当了么?”听那耿义的声音道:“妥当了。大哥,这厮武功不弱,两杯头里才放倒。”听那说话二人,自是耿义和酒家的张掌柜。

    张掌柜笑道:“许是老夫的茶水好喝,他喝的快了些,多吃了一杯。现下放在哪里了?”耿义道:“我捆了他,丢到后边炭窑里了。”张掌柜说道:“我那迷魂茶可香得紧,这厮没起疑心,就这般喝下了?”耿义道:“他倒有些见疑,和我说了老大会儿话,方才去了疑心。”张掌柜道:“嘿嘿,饶是这厮机警,却也料不得碰到我们。”耿义道:“也是凑巧,唐堡主他们今日才到,说了探子之事,他便来了,我一瞧这厮,和唐堡主所说的形色装扮无异,这厮不知我识破了他,却诳我从卫城闲游过来。方才听我说得卫城军士时常到这里,正要起意离开,恰恰儿放倒了他。痴儿,你莫再扯风了。”这最后一句,却是对那小孩说的。

    张掌柜道:“不知这厮带的是甚紧要物事,拿到了吗?”耿义道:“便是这个。”他将木盒递给张掌柜,张掌柜道:“这木盒里装的是什么?咦,就只有一个箭镞。”耿义道:“是啊,不过一个精铁箭镞,打造得倒是精巧,瞧不出什么古怪。”张掌柜将箭镞和木盒翻看一阵,看不出特别之处,道:“这厮喝了我两杯茶水,非得还有半个时辰才醒。现下两位大侠也正在歇息,等下相请他们过来问问这厮。”他将箭镞放回木盒,递给耿义。

    耿义收了木盒,道:“哪管得了这许多,唐堡主不是说,宾先生吩咐:这探子带了紧要物事,乃是军中莫大的机密,若是遇见了,就擒而诛之。这紧要物事,既落入我手,这军中机密,我们也不用知晓,何必劳烦唐堡主再相问,杀了了事,莫要多生枝节,误了我们的大事。”张掌柜点头道:“说的也是,且一刀砍了他。”耿义道:“莫让这厮的狗血污了我这铺子,大哥既然同意了,等下便在炭窑里烧了他,也还利索。”张掌柜笑道:“你这老儿,倒是想得周全。”耿义道:“若不是得大哥提醒,用这好茶拿住,看这厮武功不差,真要打斗起来,可没这么容易。”两人相视大笑。

    计灵应听二人言语,心下疑惑道:“听他两人的意思,这两个老家伙原来不是童安的人,却又还有谁要截我?什么唐堡主,宾先生,却又是谁?”心下思索,猛然想到:胡先生曾说过,赵王门下护卫指挥孟贤与一个叫宾墐的江湖人士过从甚密,宾姓之人原本不多,这宾先生不是他,却又是谁?这两个老家伙原本是住在这里不假,应是方才得了唐堡主的讯息,在这里暗算了我,只是那唐堡主却如何知道我要到这里?

    他听二人奸计得逞,颇为得意,心下气愤,想要运功绷断绳索,不过是徒然无功。不禁后悔:“这些年倘若勤加练习,便有师父一半的功力,当可以脱身。只可惜自己疏于修炼,内功荒废,看来这下是真真叫地不灵,叫天不应,今日便交待在这里了。”

    耿义继续说道:“今日截下这厮,倒帮了老贼的大忙。”张掌柜道:“宾先生说,这机密若是让北虏知晓,那可大大不利,截下此厮,倒也不是为了老贼。”耿义道:“这个理会得,宾先生当真神机妙算,知道这探子要经过此地。”二人再说了会儿闲话,不过是宾先生如何厉害,唐堡主、林堂主如何侠义,所说人物,计灵应全不知晓。

    就在这时,听得外面马蹄声响,五、六乘马骑飞奔过来,到了铁匠铺子前停住,有人叫道:“耿铁头。”只听得耿义的声音道:“几位军爷,快请进来取暖则个。”有人在门口说道:“不用了,张掌柜,你也在这里?”想是看见了张掌柜,应是城里的军官,与两人都相识。张掌柜应道:“告军爷,小店里没人,就到耿铁头这里来烤火。军爷,可是要过去饮一杯?”那军官道:“不了,正好两位都在这里,今日可看到有什么人过来?”耿、张二人相视一眼,均摇头道:“这几日里都不曾有人过来,委实没有看到。”那军官说道:“现有瓦剌探子在这左近出没,说不得会到这里,两位若是看到有什么人到这里来,须得速速来报,不得耽搁。”两人应了声是。

    又听得有人踱步进屋,在屋里走了一圈,沉声问道:“这里有多少民户?还有些甚人?”张掌柜道:“告大人,这里本有七、八户人,冬日寒冷,无甚事做,都搬到卫城去了,现只有我们老小三人在这里,我浑家在酒肆里,没有其他人了。”只听那军官道:“骆大人,其余人户都是卫城守军家属,日子暖和些才过来种些谷物,减小些粮饷供赡之需。”那人说道:“这些人都未来过?”张掌柜道:“小的们没看到来过。”听得那人嗯了一声,踱步出门,翻身上马。那军官问道:“骆大人,可还往前面房舍检视?”那人道:“既无他人,不必了。”几人纵马离去。

    计灵应听得却是心里“咯噔”一声,他听那人声音,正是和他同到卫城的锦衣卫副千户骆献。他们此行共二十几人,除锦衣卫千户童安外,便是以骆献秩品最高,两人皆是锦衣卫镇抚庞瑛的亲信。骆献心思机敏,行事决绝,又贪财好色,手段狠辣。听他们的口气,定是寻自己而来,为何这么快就找到这里,自己固然是想不到,骆献侦缉一向谨慎仔细,既到了这里,却又为何不细细查探,便即离开,自己更觉蹊跷。

    耿义走到门口,望了望外面,见骆献一行人已经远去,道:“幸好是走了,老儿可担心得紧,要是发现了这厮,可不好说。”张掌柜道:“看来这几人只是例行查探,不过说不得会再有人来,得去找唐堡主他们计议下。”耿义道:“我先烧了碳窑再过去。”正要进去,这时,外面一个老妪走了进来,道:“当家的,耿二哥,饭已经好了,两位大侠正候着呢。”正是张掌柜的浑家张陈氏。张掌柜道:“天已经晚了,先过去填了肚子,和两位大侠商量了再来,不急这一会儿。”他对那小孩唤道:“贞儿,走吧。”唤了几声,那小孩不情愿的丢了钳子,几人相继出去。

    却说卫城几乘马骑从铁匠铺子离开,行过小山北侧,骆献勒停马匹,突然说道:“刘兄,那探子十有八九在那铁匠铺里,你可瞧出些端倪?”那军官慌声道:“小的不曾发觉,还请骆大人明示。”骆献哼了一声,冷笑道:“你可看见那铁匠炉旁的茶壶和一个茶杯?壶中尚有茶香,杯中剩有茶水,你说是铁匠喝的?还是掌柜喝的?”刘军官道:“自然都不是,茶叶在此处稀罕得很,平素里他们可舍不得。哎呀,骆大人的意思,莫非另外有人喝的?”骆献点头道:“不错,想必此人正喝茶烤火,听得我们声音,躲了起来。这里少有人到,只那探子才可能在这里。”刘军官道:“这几日卫城没人到酒家来,这老头难得清闲,万一,万一……。”

    骆献眼望那军官,冷冷道:“万一是这两个老头共喝一杯茶,也有可能,是也不是?”刘军官道:“大人推断,绝不会错。只是这两个老头在这里两年多了,平日里倒是老实得很,小的有些疑惑。”骆献道:“单凭这杯茶,不过是让我起疑。我问那两人的话,掌柜倒是沉稳得很,那铁匠老儿却是目光闪烁,脸色慌乱,显然是在说谎。”他“哼”了一声,道:“这两个老儿一点也不老实。”

    刘军官听他这般一说,忙道:“骆大人目光敏锐,小的糊涂,若非大人提醒,小的差点被他们蒙蔽了。”骆献道:“计灵应临机擅变,他自知没我们马快,故而假意西逃,引我们循着马匹追赶,他却弃马折返回来。嘿嘿,他料不到那马儿识得来路,却跑去了桓州驿,若非如此,便上了这小子的当,教我们一路往兴和追去。”那刘军官道:“难怪大人要大伙儿在桓州驿分散寻找,只是那探子如何却反向东行,小的倒不明白。”骆献道:“他未带口粮衣物,又弃了坐骑,若不尽快寻得歇脚之处,这大漠之上,夜间寒冷更甚,今晚未必能熬过。开平卫城只有东西两路驿站,这西路他是不敢走了,只有往东路而去,我料他定是寻最近的沙河驿或哈八驿赶去,若不得刘兄说到此处,寻将过来,倒不会想到他在这里。”

    刘军官道:“骆大人神机妙算,小的实在佩服,那耿铁头和张掌柜,隐匿不报,方才却怎的不把他们抓起来,搜寻一番?”骆献摇头道:“这两个老头很不简单,尤其那掌柜气定神闲,非同一般。计灵应和那两个老头定是一路,这小子武功高强,又伏在暗处,若是冒然动手,我几人未见能敌。如今天色已晚,我料他今晚也逃不到哪里去,我等先不惊动他们,待从卫城调了人手,再来对付,确保万无一失。”刘军官道:“骆大人当真思虑周全。”心中却不以为然道:“这些个锦衣卫,不过是仗了皇帝的威风,平素里趾高气昂,却是些贪生怕死之辈。区区两个老头和一个探子,便怕成这样,上了沙场,只怕吓得站都站不稳。”

    骆献道:“赵良,你同百户大人速到卫城,马上去见杜佥事,讨了谕令,借用一下刘兄的两旗兵士,另行再调两旗弓矢军过来。”马骑中有人应了声:“是。”骆献又对那军官道:“刘兄,就烦你到卫城,把你的两旗兄弟带过来。”那刘军官身属军籍,原不受锦衣卫节制。但日里见指挥佥事大人对骆献却甚是恭谨,骆献只是从五品,杜佥事官秩正四品,尚且如此,自己一个小小百户自是连声称是。又先说取得佥事大人的谕令,如今郭将军等不在卫城,有佥事大人的谕令,那还有什么说的。自己手下的虎狼之兵,对付这两个老头和一个探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轻松至极,何须再增人手。骆献动辄调动几旗人马,对付区区几人,未免小题大做。

    骆献又吩咐道:“你们领了人马,出城十里以后,全部下马,熄了火把,摸黑行进,,不可发出半点响声,将那片房舍全部围住后,再把火把点燃,此中安排,劳烦刘兄。你也无需着急,弓矢盔甲,务必准备妥当,两个时辰内赶到即可。”那刘军官行礼道:“谨遵骆大人钧令。”骆献点了点头,对其余几人道:“尔等到房舍外围,各伏一方,观察动静,不可走近房舍,以免打草惊蛇。”各人道了是,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