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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年,蓝县。

    “你也别费劲读书了,你这种以后是没什么前途的。你爸当初不听我的话,一意孤行娶了你那个没文化的妈,腆着肚子进了我家门,生下你这么个没用的。你们一家三口就没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

    陈于飞的奶奶对着八岁的她,压着声音吼着,面前摊着一本插画书,小仲马的《茶花女》。

    “你不用睁那么大眼睛瞪着我,你妈不要脸,你也不要脸,小小年纪就读这种下流无耻的书,快滚,看见你都嫌脏。”

    女人干瘦冰冷的手把书推进女孩怀里,连人带书一起扔出了房门。

    陈于飞跌坐在门口,泪如雨下。可是她不敢放声大哭。她已经养成了哭的时候压低声音的习惯,因为每次她只要一哭,就会被妈妈打。她妈妈对她说,哭是最软弱的行为,哭不会要来任何人的可怜,只会让人更加看不起你。

    她缩成一团蜷在楼梯上,双手环抱着膝盖和自己,书本牢牢地扣在怀里。仿佛这样才能让她感觉好一点。

    但是眼泪仍是止不住地往外涌。

    陈于飞的爷爷曾经是一名光荣的军人,可惜在战争中得了雪盲症,回国后到处治疗无果,最终失明了,她的奶奶便成了家里唯一的话事人。她的奶奶名叫白静,为人和名字一样,白静高冷,眼不揉沙,而陈于飞一家在她眼里,就是那颗恨不得揉成粉的沙。

    陈于飞的爸爸是长子,却是兄弟姐妹五个里学历最低的,高中毕业后就没再读书了,平常的爱好就是与一群志同道合的拜把子兄弟抽烟喝酒吹牛x,要的就是一个排场。国家照顾军属,把陈岳分配到了跟白静同一家国有工厂里上班,每个月一百块钱工资,白静留在手上九十块钱,说是帮儿子留老婆本,免得他乱花。初心是好的,但却让爱好请客吃饭的陈岳过得很是憋屈。

    彼时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的春风席卷全国,个体户创富神话遍地开花,有一朵开在了陈岳的身边,一位他的没人脉、没资本、没学历的八拜之交在那场南下淘金大潮中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桶金,买了大哥大和大彩电,把兄弟们请到家中很是炫耀了一番。本就被母亲管束得捉襟见肘的陈岳觉得自己家世、学历都好于对方,那样的人都可以赚到钱、自己也行。

    于是,陈岳跟工厂厂长打了个停薪留职申请,跟父亲哭着要了一笔两千块的创业启动金,随着下海大军一起奔赴梦想,三年后欠了一鼻子债灰溜溜地回到了家乡。回来才发现厂子里的职位没了,原来当时的停薪留职申请上厂长并没有给他盖章,他被当成主动旷工,开除了。

    更让白静糟心的是,这个扶不起的儿子还娶了一个没前途的媳妇。孟莹初中毕业,家里往上数三代也找不出个大学生。白静觉得如果娶了这么个没正经工作也没学历的儿媳妇,这个儿子一辈子就废了。她曾经试图让大儿子离开这个女人,然而人家非但不听,还证都没领就跟那个女人有了孩子,简直不害臊。幸而,陈于飞的爷爷虽然眼盲但心是敞亮的,他说贫苦人家出好女,叫白静拿出了五千块,给小两口买了楼下二十平房。

    从此,一穷二白的一家三口,在十平不到的小小一居室里,一住就住了三十年。

    陈于飞的妈妈孟莹和那个时代的大多数贫家女一样,早早嫁人、生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心支持丈夫的事业,对丈夫陈岳的需求是有求必应。

    可惜,纵观陈岳这一生,他有限的能力并不能匹配他崇高的梦想。

    他渴望暴富,但是他既不够智慧也不够狠辣,他既无法在庞杂的消息之中辨清真假抓住商机,又无法像那个年代的许多“成功商人”一般无所不用其极;他笃信媒体宣传的创富神话,他坚信自己也是这些神话中的天选之人,他期待着可以像新闻中那些出海淘金的人们一样,一夜拥有享之不尽的财富。

    他不愿意在厂子里打工,也无法接受每天只有几块钱进账的小生意,要做就要做大的!

    他开过五金厂,由于不懂管账,货款被合伙人卷跑;他卖过进口手表,因为不识货,被供货商用假冒品骗走了真品牌的钱;他做过日化直销,可又抹不开面子一个个朋友地去推销擦脸油,屯了半屋子产品最后当礼品送给了兄弟们;他卖过保险,最终以成为领导的客户而告终;他开过照相馆,可他的审美实在不足以让市场买单,昂贵的设备最后都低价转卖了……

    陈岳做了一辈子生意,亏了一辈子钱。他的所有生意本,都是孟莹靠着在私人工厂里打工攒下来的。每当她攒够了能买点大家具的钱时,陈岳就会想出一种新的生意,然后要她的支持。刚开始她虽然不情愿但总也是答应给了的,到后来,随着失败一次次的不断累积,她越来越不愿意了,于是家里经常出现争吵甚至厮打,最终结果,总是孟莹退让,把钱给陈岳投资。

    陈于飞甚至都数不清自己父亲到底做过多少种生意,她只知道:自己的学费、课本费、课外书、新衣服和有限的零花钱,只有找妈妈才拿得到。

    她只知道,妈妈被这个家看不起,可是妈妈一直在坚持,所以,自己也不能给妈妈丢脸。所以,她努力地讨好奶奶,从同学家借来了高年级的课外书,在奶奶面前诵读,希望可以让她看到自己比其他同学认的字多、读的书超前,希望可以让奶奶觉得,这个孙女并不差的。

    其实,她并不真的知道《茶花女》讲的是什么。

    她更不会知道,在白静面前诵读一个贵族公子对红尘女子的爱恋,本身就是一种侮辱。

    就在白静把她和《茶花女》赶出家门的这一天,白静终于完全停止了对他们一家三口的支持。

    原来,陈于飞的爸爸陈岳在她刚上小学的时候曾经去求过老两口,说孩子开始上学了,但是孟莹上班时间长、厂子远,没办法每天回来给孩子做饭,希望可以让陈于飞在老两口这边吃中午饭,他会支付伙食费。

    在陈于飞爷爷的坚持之下,白静妥协了,她觉得这是自己对这没用的一家三口给与的巨大支持,然而实在是觉得这个孙女碍眼,而且随着陈于飞爷爷的身体日渐衰弱,她觉得自己没有心情和精力多给一个孩子做饭了。

    于是,在当晚陈岳和孟莹回家的时候,白静把这个决定告诉了自己的大儿子和儿媳,同时还告诫二人管好自己的女儿,别让她小小年纪就学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陈岳被母亲一顿教育之后,痛定思痛,对孟莹说:“那你就辛苦一些,跟厂里说一下情况,中午回家一趟。”

    孟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每天上下班的交通工具是一辆破旧的女士自行车,回来一次要踩二十多分钟,“我就算来得及回来也来不及煮啊,到家都几点了,煮完了孩子也该上学了吧?”

    “那你说,怎么办!我在外面要应酬要做生意,哪里有闲工夫回来做饭?”陈岳突然大声起来。

    白静冷眼在旁边看着,她已经听过无数次来自二楼这对夫妻的这种呼呵。

    孟莹哭了。她觉得很绝望。

    陈于飞也哭了。她觉得很抱歉。

    两个人都在无声地流着泪。

    “哎呀,有事就好好商量嘛,干嘛这样大小声。不就是吃个饭,飞飞,阿嬷给你做。”

    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从模糊的泪眼中,陈于飞看到门外走进来一个矮矮圆圆的身影,留着清爽的短发。

    在当时陈于飞还很有限的世界里,她觉得,这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外婆张丽真一阵风似的刮进了房门,抱起陈于飞给她擦眼泪,笑骂道:“没出息的,我跟你阿公种地、做衣服、修铁路,什么活都干过,以前那么苦的日子都能拉扯大你舅舅他们三个,现在日子好了,反倒还养不活一个你了?”

    张丽真看着孟莹:“你呀,是上班上傻了吗,有困难不懂得找自己的妈?哪个当妈的不疼自己的孩子,看见孩子那么难不上手帮一把?”

    然后,她仿佛才突然发现白静也在旁边,一脸惊讶地看着白静道:“哟,稀客啊,亲家母!你今天怎么有功夫下楼看他们小夫妻俩了?真是少见啊。吃了没?没饭吃的话我家里有,一起去我那,请你吃顿便饭。”

    “不必。”白静脸色阴沉。

    “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她对着陈岳说罢,转身上楼。

    “你慢点哈!别摔了。”张丽真头也没回,揉着陈于飞的手,心疼道:“这是抠到饭都不给你吃饱吗?怎么瘦成这样!”

    白静的步伐明显顿了一下,但她没有转身,继续上楼,只听嘭的一声,她甩上了房门。

    “阿嬷!”陈于飞一直等到听见白静甩门的声音,才抱住张丽真嚎啕大哭起来。憋了一整天的眼泪鼻涕一时决堤,擦了张丽真满脸。

    “乖,明天中午阿公会去你学校,接你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