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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睡鼠俱乐部

    快到晚上八点时,雨停了。地上积水并未很快消退,段繁从公车站向北走了不过三百米,靴子尖端的皮革已经湿透。他原本应该在车站等裴安野赶过来再行动,可他改变了主意。经历了白天发生的一切,他希望不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根据麦哲伦提供的地址,他步入一片半开放式高层住宅区。在社区花园里转了一圈,他大致摸清了四周的环境与出入口位置。找到睡鼠俱乐部并没有想象中难,它就位于其中一座公寓的地下一层,虽然入口处没有任何明显的招牌或标识,但大门外的露天停车场上,停了一排汽车。段繁认不全它们的品牌,却也不难看出这都是些价格不菲的豪华车型,确切来说,对于这种以出租为主的公寓楼来说,它们太过于豪华了,绝不是此地居民们所能消费的座驾。段繁直接穿过停车场,从大门走进楼里,其中别有洞天。

    不过,他很快就遇到了阻碍。守着入口的安保显然一眼从段繁的衣着看穿了他,甚至问都不问就抬手示意他离开。看门人个子不算特别高,但体重夸张,塞在工装裤里的两条腿粗得像槐树干,他的站姿轻松,敦实却不给人笨重的印象。

    “我来找文森·弗尼埃。”段繁还是决定试一试。

    “没有这个人。”看门人语气架势很足,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知会你老板,我是NBS的人。”段繁继续试探。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里是私人会所,请离开。”

    “好吧,我打个电话给他。”段繁掏出手机假装呼叫,“你确定,非得让我来叫你老板出来?”

    “要打也出去打,别在这里停留。”看门人命令道。

    行不通。段繁退回到公寓外,他正寻思是找找别的入口,还是动用更激进的方法进门,手机在手里震动起来,裴安野的来电。

    “你在哪?”

    “俱乐部门口。”

    “我不是让你等我吗?”

    “时间紧迫。”

    “碰钉子了?”她敏锐地听出段繁言下之意。

    “你见过电视发射塔顶端的避雷针吧?”

    “什么意思?”

    “钉子得有那么长。”

    “先别行动,我十分钟内到。”

    “你已经查到要找的东西了?”

    “没错。”她回答,“见面细说,等着。”

    他等了七分钟。街道尽头先是传来些许轻微的躁动,不一会儿,停车场入口被灯光照亮。哑光灰色的阿尔法·罗密欧驶进来,慢慢溜过停车场,在一排豪车最右侧的空位上停下来。段繁跟过去,打开副驾驶侧的门钻进轿车。

    裴安野穿着颇为街头的服装,跟执外勤时完全不同。破洞牛仔裤和高帮帆布鞋,就像那种刚下课草草打扮便要赶去轰趴的女学生。不过在橙色路灯暗淡的光线下,她像是漂白过的皮肤也有了一丝红晕。

    “你进到里头了?”

    “没。”

    “有人把着?”

    “自然。”

    “亮明身份了么?”裴安野关闭车大灯,但没有熄火。

    “还没。”

    她松开方向盘,把纤长的手指搭在舵盘的辐条上,触过各种按钮表面,好像在调试音乐的合成器,“走吧,我们先跟他讲讲道理。如果他不配合,那就用别的方式。”

    “别的方式是指什么。”

    “你的榫卯匣在后座。”

    “你怎么拿到我……”段繁叹气道,“……你还去了我住的地方?”

    “顺路而已。”

    段繁扭过上身拿过匣子:“理事庭应该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启用装备。”

    “现在考虑这些,有点晚了吧。”裴安野抽出一支手枪做检查,段繁注意到这是经过现代化改装的捷克CZ75手枪,非常可靠的武器,“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先讲讲你在NBS拿到了什么信息?”

    “长话短说,”裴安野收好手枪,答道:“林筹翊是林北养子。”

    “嗯……听过这名字,他以前是神武监的西席?

    “没错。他还做过控制部门的头儿。”

    “不止如此,林北之前是御神役?”

    “这又是谁跟你说的?”裴安野抬头看到段繁的眼睛,随即自问自答,“林筹翊。”

    “林筹翊说他父亲参与过抓捕古令的行动。”

    “林北是青丘组的成员……他曾与你母亲合作过。”裴安野说,“我猜他没跟你说这个吧?”

    “没有。”段繁说,“但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要掺和进来。”

    “为什么?”

    “古令跟我说过,会有人来找我。”段繁说,“所以我一开始觉得林筹翊就是内鬼,但我猜错了。”

    “为什么呢?”

    “因为林筹翊想让我帮他找出理事庭内鬼。假如他自己就是,他为什么还要跟我讲这种话?”

    “你觉得呢?”

    “这么讲吧,林筹翊是个极有野心的人。理事庭让他作为代表去跟海神谈判签协议,足以说明他后背有强硬的靠山,但他毕竟只是NBS的CEO,他需要做成一件大事,一个真正证明他实力的成就,能让他进入查坦拉杰高层的成就。”

    “所以林筹翊觉得这个成就是:由你去帮他解决古令。”

    “不止于此,他想洗牌整个理事庭,培养他自己的势力。”

    “这些都是他亲口跟你说的?”

    “有些是他讲的,有些是道听途说,有些是我的推测。”段繁说,“那么,林北如今在理事庭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他年事已高而且瘫痪在床,目前在一家养老院接受护理。”

    “你觉得我们可能去拜访他吗?”

    “不太可能。”裴安野说,“养老院的具体地址保密,我还没有拿到准确信息。”

    “可我需要一个反制的筹码。”

    “什么意思?”

    “他控制了我父亲。”

    “谁,林筹翊?”

    “没错。”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段繁说,“怎么,你还认为我被安排到NBS公寓里是巧合吗?”

    “我意思是,你确定你父亲被抓走了?你有试过联系他吗?”

    “我去了他住的地方。”

    “他身边还要其他人吗?”

    “他一个人住。”

    “你报警了吗?“

    “你疯了?”段繁说,“林筹翊不是闹着玩的。”

    “当然不是,可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为了控制住我吧。也许他觉得这是一种双保险。”

    “你应该先告诉我这件事的。”

    “先还是后有什么区别吗?我们不过是受人利用的棋子,到哪都一样。”

    裴安野摇头:“我们会搞定这件事的。不过去找林北绝对是下策,这可能会惊动整个高层,把你的处境变得更加糟糕。”

    “你确定?”

    “非常确定。”她说,“怎么,你现在开始怀疑到我头上了吗?”

    “不。”

    “所以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利用好弗尼埃这条线索。”

    “我只是在考虑这样做的后果。老实讲,我没有想到会发展到这一步,不论我信或不信,人想要的事物通常都不会只浮于表面。”段繁说,“而对你来说,你是西塔,是最好的菁英捕役,如果因为这些事情,你被迫站到理事庭的对立面,这会毁掉你。”

    “我不需要你来担心这个,”裴安野坚定地说,“我会坚持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这不是因为悲天悯人,也不是为你,而是为我自己的选择。我也永远不会把后果推到别人身上。”

    “所以我不希望……要让你来承担后果。”

    “谁都没办法提前结束漫漫长夜,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候黎明。”

    这不像是如今的她会说出来的话,段繁并不太在意安慰,而是思考这话后背意味着什么。当他们在十一年后再次相见,裴安野的反应正如他预料之中,他们之间的对话都是务实而不留情面的;这并不是说,段繁无法接受如此般事实,恰恰相反,正因为他选择了接受,所以他并没有太主动去尝试改变或者说……挽回;所以,他很难接上这样的话,他保持沉默,直到两个人都下了车。

    段繁领着女孩再次进到地下室,安保依旧守在门口。他看到段繁的脸竟然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之前冷漠的眼中无疑多了一分轻蔑。段繁猜看门人是做好准备要动手驱赶自己了,因为大块头男人的肩部耸起来,说明他绷紧了肌肉,准备随时给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冒失鬼一拳,好让他搞清楚自己多次走错门要付出怎样打代价。

    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单从体重上来说,段繁若不借助武器弄倒对方,确实需要费点力气。像这种私人会所花大价钱雇佣的看门人,八成都是些“练家子”,即便是面对理事庭的外勤人员,也是能过两招的;然而,今天不一样,因为段繁不是一个人来的——但凡这个看门人有见过裴安野锤人时的情况,他绝对不会考虑动手。

    “文森·弗尼埃。”裴安野说,“我们要见见他。”

    “我已经跟……”

    “别扯淡,跟你老板有事情要谈。”裴安野再次强调,同时她翻过手掌,掌心里是御神役的使符。

    看门人是识货的,因为这会他开始面露难色:“抱歉,老板今天没空。”

    “你当我们是吃饱了撑的,才来找他?”

    “好吧……稍等。”保镖推门进屋,过了不到一分钟,他回来扶住门,“跟我来。”

    竟然连看门人都知道御神役的存在,这是段繁没有料到的,他确实跟时代脱节了。但换个角度看,这至少佐证他们没有找错地方。

    穿过这扇普普通通的地下室铁门,别有洞天的“睡鼠俱乐部”映入眼帘。大量橙黄色激光灯、LED灯带组成了空间的主色调,并通过墙面和地板间的镜面反射,使得原本低矮的地下室产生了令人迷惑的层次;顾客们看起来只是镜子之间的一些模糊黑影,似真似幻。不过如果进一步观察细节,还是能看出这里曾经的模样。吧台转角处空置的墙面经过了多次翻修和改造,裸露的管线如藤蔓般交错,证明地下室曾经并非这般光景。墙壁应该做过隔音处理,即便是站在外面的楼梯间正对入口,也完全听不见里面的任何动静。合成器音乐并没有特别震耳欲聋,至多也就六七十分贝,却让段繁的皮肤产生一阵过电感。刺眼灯光穿过用干冰模拟的水雾效果,雾气中种混合着香氛、酒精与汗液的味道。

    “嗯……确定是这里?”段繁凑近女孩低声说,“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夜店。”

    裴安野没搭话,她继续跟着看门人,三人一起穿过客座,继续往里走。在卡座的尽头,卫生间左边,有扇银色的双开门,像是通向厨房的通道,但门口有第二道守卫,段繁猜厨师可不需要专门安排保镖,果然,看门人带着他们穿过这道门和一道隐私帘后,后面竟然还有一个更大且带有下沉舞池的酒吧,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散着刺鼻的混合香水味。

    VIP区,段繁心想。舞池被临时搭建的笼斗擂台占满了,笼中的比赛正在进行中。大部分在场者的目光都聚焦于擂台之上,没人注意到御神役的到来。无论是观众还是侍者都衣着考究,穿戴着华丽不菲的装饰物,却像打地下拳击的观众一样站着围观,并粗俗地相互推挤,试图凑到最前排。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已过中年,偶尔也混着两张略显青涩的面孔,但不论男女老少,脸上都戴着同一种神情:既阴沉又亢奋,既专注又各怀鬼胎。

    狂热赌徒所具备的一切特质。

    比赛正进行到高潮阶段。不过,笼中扭打在一起的,并非角斗士们,而是两只有着红褐色羽毛的怪物。它们体型跟成年鸵鸟相仿,头顶有冠,鹰喙,趾行式后肢,爪子上覆盖有鳞片,足弓长着一排锯齿状的突刺;尾羽很长,像孔雀似的垂悬在身后。但怪物最吸引段繁的地方,则是眼眸——它们每只眼睛中都一对瞳孔和虹膜,在擂台的聚光灯照射下,闪耀如同钻石。这是段繁所见过最摄人心魄的眼睛,而它的无暇与纯粹也绝不会为人类所有。透过这对奇异的瞳孔,其中像是有某些高贵的东西紧紧相拥,缠绕成令人神往的图腾。

    然而,也就是这两只奇特瑰丽的怪鸟,却在正疯狂地撕咬、蹬腿踢击对方,每一次攻击都试图置对方于死地,羽毛在擂台中柳絮般翻飞,怪物如笛声的尖啸伴随着观众的欢呼与掌声。

    “现在呢,还普通么?”

    “当我什么都没说。”段繁回答。等他靠近铁笼,空气中的血腥气味在杀戮的狂热之下愈发浓重,段繁现在明白为什么房间里会喷刺鼻的香水了。伴随着怪物一声凄厉的惨叫和观众异口同声的惊叹,笼中的厮杀似乎已分出胜负,段繁边跟着走上通往二层包厢的扶梯,边转过头去,发现其中一只怪鸟已倒地,痛苦地蹬着腿,它的一只眼被啄瞎了,但这并不是最严重的伤口,因为有大量暗红色的粘稠液体从它的凌乱的羽毛下渗出,很快在擂台中央扩散成一滩血池;裁判在场外吹响了哨子,比赛双方的“驯兽师”打开笼子冲进去,控制住各自的怪物。这些“驯兽师”的穿着就像正规搏击比赛中的教练及后勤人员,他们着装统一,衣服上甚至还印着好些像赞助商标志般的奇怪符号,唯一不同的是,这些人全都戴着头套或面具,将面容遮盖得严严实实。

    双方的用带电的长杆控制住怪物。重伤那一方,领头的代表抬手示意认输,请求裁判中止比赛。台下观众见状纷纷发出嘘声。

    喝倒彩的人群不断发出刺耳叫喊:“别他妈磨蹭,了结它!”

    “让它咬!”

    “断颈!断颈!”

    裁判抬起双手,手背朝上比划:“各位,结束了!”

    扫兴的观众开始不满地拍打起擂台四周的铁栅栏,段繁原本以为场面即将失控,但人群很快就四散开来,又重新聚拢到茶座和吧台。显然,他们每个人都需要来一杯:赢家喜笑颜开,开瓶高呼庆祝;赌输的人则垂头丧气,闷声饮酒。但不管是哪类人,他们都不再对那两只斗得鲜血淋漓的绮丽生物感兴趣。

    获胜的怪鸟被注射了麻醉剂之类的药物,它很快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并被戴上金属项圈和脚镣,由三个人押着推进一架对接到擂台门口的巨型笼车里,蒙上遮光布,准备运离俱乐部;倒地的另一只则因为失血过多已奄奄一息,驯养者们围在它的四周,就地进行急救。

    段繁忍不住开口:“这是两只重明。“

    “没错。”裴安野并没有刻意掩饰语气中的火药味,“被剪掉翅膀的重明鸟。”

    “你们在用异兽玩军鸡?”

    “这些不是‘我们’的异兽,”保镖很坦然地回答,“俱乐部只提供场地。”

    “这也是理事庭默许的?”

    “重明不会主动攻击人类,所以它们不算是有威胁的异兽;收容与否,现在由控制部门决定,御神役管不了。”裴安野说。

    “荒谬。”

    裴安野扭头看了段繁一眼,他本以为她要讽刺他的正义感。

    可女孩只是说:“我知道。”

    保镖领着两人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前停下,他还没敲,门便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浓妆艳抹的拉丁裔女郎露出头。

    “他们要见老板。”保镖说。

    女子并不为所动。她依然把住大门,逐个打量来者,然后又关上了门。

    等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女子领着两个健美运动员般的壮汉走出来,她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卷烟,命令道:“搜他们身。”

    “谁碰我一下,”裴安野说,“以后就得靠脚来干这份工作了。”

    虽然威胁来自一个瘦弱的女孩,但两个壮汉显然犹豫了,他们既没有让路的意思,也没有动手。倒是下令的拉丁裔女郎不耐烦了,她将双臂抱在布满紫红色亮片的吊带裙胸前:“怎么?你们在等什么?”

    “让他们进来,其他人先出去。”一个低沉男声从门后传来,遥远却清晰。

    领路的保镖和两个守门壮汉立刻转身离去,拉丁裔女郎则猛吸了一口香烟,走到裴安野面前,盯着她的目光对峙了三秒钟,然后缓缓对着捕役的脸吐出一个烟圈,才踩着猫步离去。

    裴安野没有理会挑衅,她示意段繁进办公室,随后关上门。屋内凝重的烟味让段繁一阵恶心,陈设则让他想起会见秘书长的那艘滚装船头等舱——竭尽所能的浮夸装饰带来的唯有俗不可耐的暴发户气息。办公室面向大厅的一侧是整面的落地窗,玻璃后用白色的薄纱隐私帘遮得很严密,隔着帘子外面的射灯看上去就像是一团团发光的雾气。俱乐部主人仰坐在铺着厚重花岗岩板的宽大办公桌后,两条腿交叉架在桌上。左侧大厅照进来的蓝灯和右侧桌上橙黄色台灯将他巧克力皮肤染成一半冷色一半暖色。

    作为一家私人俱乐部及黑市的实际控制人,文森·弗尼埃的打扮倒是很让段繁感到意外:他上身穿着酒红色的西装夹克,白色的法式衬衫打底,脖子上还围着一条松垮垮的带有棕榈纹理的丝巾;下身则是有些旧的蓝灰色牛仔裤配上棕色的乐福鞋,十个手指中有六个都戴着戒指;如果不说他的身份,乍看倒颇像个现代艺术家。

    “今天不是讨论工作的日子,我在度假。”弗尼埃说。

    “别这么见外。“裴安野很自在地坐到沙发上。

    段繁恍然大悟。他转向裴安野:“你们认识?”

    “让他来回答。”裴安野看向黑人。

    “从没见过。”弗尼埃回以职业性的假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嗯……无所谓。”段繁说,“我们谈谈吧。”

    “已经有御神役来过了,我跟你没什么好讲的。”文森·弗尼埃的冷漠简直可以用嚣张形容。

    “我们不是代表理事庭来的。”段繁回应。

    “是吗,那你有何贵干?”

    “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我已经说过了,我没什么好讲的。”

    “你还没有听我提问题。”

    “因为你的问题与我无关。”

    “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吧。”

    “不,捕役。”弗尼埃交叉十指说道,“真正的问题是不会礼貌地找上门来的。如你所见,我是个商人,不是顾问,恕我不能给你任何答案。”

    “要是这个问题就跟你的生意有关呢?你不想先听听标价?”

    “噢。”黑人傲慢地靠在椅背上,伸长脖子,“一位御神役要来找我谈生意,真是稀奇。”

    “不然你让我们进来是为什么?”

    “嗯,大概就为……请你们喝一杯吧,毕竟你们大老远光临寒舍。”弗尼埃说着,忽然面向裴安野,“他是跟着你的吗?”

    段繁知道接下来对方要开始发难了。弗尼埃一定是很有信心,事情会按照自己的预先想好的台本来进行:两个御神役走进他的办公室,向他客客气气地求助,这说明两点,首先自己并没有被理事庭抓到把柄,其次还意味着,没准可以借题发挥,从中捞到一些好处。他一定是这么想的,段繁已经从弗尼埃脸上看出来,像这样自认为可以呼风唤雨的人,永远无法拒绝能增加自己影响力的任何机会。

    但是他一定没想到的是,裴安野的反应超出了其“随机应变”的上限,确切来讲,也超出了段繁的预料。

    “喝酒免了,我们还有别的事情,不打扰。”女孩说完站起来,转身就走,段繁措手不及只能追出去。

    “当然。”弗尼埃举起威士忌酒杯,掩饰他的错愕与局促不安,段繁在门合拢前听见杯中冰块发出悦耳的碰撞,“好走不送,捕役。”

    VIP区大厅里的客人已经比笼斗刚结束时减少了快一半,但喧闹并没有减弱。裴安野走的飞快,段繁小跑才追上她:“喂,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乐中断断续续传来:“他不会……真话的……至少在这……不……我们问不出有……情报。”

    “那也得试试吧,就这么走人?”他边下楼梯,边思考要不要拉住她,但那也不可能拦得住。

    “……别这么幼稚,你明白游戏规则。”

    看门人依然在楼梯底下守着,他抬手示意捕役们跟上自己,三个人原路返回。看门人一直把两人送到了室外才折返。办公室里没有发生冲突似乎使得弗尼埃的跟班们也恢复了神气。

    外面湿润而微凉的空气让段繁觉得自在,他用力吸进肺里,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在这个雨后凉爽的午夜找个地方小睡一会儿,在他曾经需要同时打好几份零工来谋生的日子里,这是很常见的休息方式;不过今晚不行,他根本没有可能睡着,有太多东西堵在脑中,此刻他的精神绷得比弓弦还紧。那个关于人的意志和躯体,哪个会先被摧毁的问题,他甚至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了。

    “喂,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们得换一种方法。”裴安野说,“你不能把弗尼埃当成维姐那种下三滥,他可不会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自投罗网,别指望你问什么他就会答什么。”

    “我没搞懂,既然弗尼埃知道我们是御神役,为何还如此强硬?”段繁问。

    “当然是因为有人在罩他。”裴安野回答,“能获得理事庭特许的掮客头目,不是普通人。”

    “你是指高层?”

    “或许吧。”

    “他背后的靠山会是谁?”

    “这不重要。你也看出来了,弗尼埃很清醒知道,我们并不是在秉公执法,不然在我们进门前,场面就不会好看了。正因为如此,他才敢撵我们。他知道御神役没有授权,不能随便对人类动用武力。更何况,这里是他的地盘。”

    “你准备怎么办?”

    “换个地方跟他谈。一个没有外人的地方。”

    “……你要绑架他?”段繁想不出这话另有所指。

    “别说得那么坏,我们只需要等他自己出来。”

    “你觉得他会离开俱乐部吗?”

    “会的,像他这种‘有身份的人’,不可能住在自己经营的俱乐部里,弗尼埃在附近一定有私人豪宅。他会出来的,等他落单了我们再动手。”

    “要是他还是不肯说呢?”

    “那就让他搞搞清楚,到底是谁说了算。”裴安野说:“我会给他带些好东西。”

    “什么东西?“

    “过会你就知道了。“

    两人回到阿尔法·罗密欧上,躲在车内静静等待。

    不到半小时,睡鼠俱乐部的最后一批客人陆续走出来,跳上他们的豪华汽车四散离去。客人们走后又过了十几分钟,文森·弗尼埃果真夹着一只黑皮包走了出来,不过,他并不是一个人。办公室那两个像布藏一样魁梧的保镖其中之一,紧跟在他的老板身后,护送黑人前往汽车。段繁本以为这下要等车开出去才能动手了,没想到保镖居然径直走到车左边,开门钻进了驾驶座。文森则把包丢在后排,站在副驾一侧的门前抽起烟来。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他没落单。”段繁说道。

    “就一个而已。”

    “注意到保镖左臂的姿态没,我赌他衣服底下有藏着枪。

    “怎么,有枪你就搞不定了?”裴安野打开榫卯匣,抽出两块深灰色的护臂,递给段繁其中一块。

    他接过来,发现是流刚锻造的镶盾,泪滴形的漂亮轮廓,背部还有高强度的芳纶纤维衬垫。他想起来了,侍卫古令的那个傩面男上一次跟自己交手的时候,手臂上就戴着类似的东西:“来硬的?你确定?”

    “见机行事。”裴安野打开车门,段繁也跳下车。

    恰巧同时,文森·弗尼埃也丢下烟头爬上了车,这台喷着亮闪闪黑漆的凯迪拉克凯雷德SUV发动起来,亮起两道细长的尾灯。但司机还没来得及挂上D档,御神役们已经快步从后面绕到汽车两侧,制服过程办得干净利落:段繁快速拉了一下车门把手,不出所料上着锁,于是他曲起戴着镶盾的右臂,用肘部的尖端只此一击便破穿了车门玻璃,接着段繁伸直胳膊用盾牌边缘抵住驾驶员的脖子,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司机死死摁到椅背上,同时左手快速从保镖腋下的枪套里抽出一支格洛克手枪,据枪抵在他心口。

    与此同时,裴安野也从副驾驶座一侧破窗而入,挟持住文森··弗尼埃。整个过程无人做出反抗。

    “叫什么名字?”段繁压着嗓门问被他用枪顶着胸口的壮汉。

    “……李戎。”

    “李戎,认不认得我们?”

    自称是李戎的保镖慢慢摇头。目光始终落在他胸前的手枪上。他呼吸急促,心脏跳得又重又快,段繁甚至通过手枪就能感受道。

    裴安野说:“文森,跟他讲讲。”

    “他们……是……‘组织’的杀手。”黑人一字一顿地解释。比起自己的手下,他毫不慌张,脸上更多是无可奈何,或许还带着一丝不耐烦。

    “听到你老板说的吗?李戎,现在下车回家去,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就把我们忘了。要是我发现你还记得今晚的事,谁也救不了你,清楚?”

    “非常清楚。”保镖干巴巴地回答。

    段繁放开他,举着枪退到翼子板前,让对方下车离开。保镖逃走后,他拂掉座垫上的玻璃渣,跳上驾驶位。裴安野则拽下文森·弗尼埃,将他押到后备箱,用束线带扎紧手脚,蒙上事先准备好的头套,然后爬进副驾。

    “带他去哪?”他一边操纵换档杆,一边探头通过挡风玻璃朝外张望;时间已经过了零点,两侧的建筑内的灯光几乎已全部熄灭,没有住户因为外面短促的玻璃破碎声从窗口张望。

    “没人的地方。”

    “这附近有安全屋吗?”段繁问。

    裴安野划动中控屏,调出GPS导航图,选了一个五点七公里外的目的地:“沿着东环开,有个僻静之处。”

    段繁驾着SUV跟随导航出发。地势一路升高,最后抵达了一座位于山林间的水库。凯迪拉克开进一片稀疏的榕树林,段繁在土路尽头调转车头,停下车。裴安野跳下车打开尾门,拖着文森穿过林地,走向湖边。段繁把车熄火,然后从兜里掏出保镖身上缴获的格洛克,他打开顶灯,把这支G19手枪拆开检查,枪整体上非常的新,不过里面有击发过几次的痕迹。看来这傻大个真的有在练射击,段繁庆幸保镖刚才选择束手就擒,若是他拔枪抵抗,场面可能会变得非常难看,而段繁不想再伤到任何外人。他把枪重新组装起来,放进自己的榫卯匣中。裴安野弄亮一支绿色的荧光棒来照明,段繁从车后座拿过文森·弗尼埃的黑色皮包,跳下车踏着小路上的枯叶和碎石,循着林间微弱的绿光跟过去。水库的人工湖已经很近了,水面很平静,但还是可以听到微弱的涟漪声,以及远处一两声蛙叫。

    湖边一小块空地上,躺着一节枯木,段繁猜测这里白天应该会是个不错的垂钓点。裴安野将人质按到木头上坐定,让他背朝湖面。她把荧光棒扔在他脚边,然后取下了文森·弗尼埃的头套,昏暗之中,黑人的双眼闪闪发光,像头豹子,但他的眼神是空白的,没有聚焦在任何事物上,呼吸也很均匀,可以说比湖水还要平静。

    “这是什么地方。”

    “好地方,或者坏地方。”裴安野说,“至于对你而言是哪个,取决于你接下来想说什么。”

    “你犯不着威胁我,西塔。我本来就是理事庭的贸易伙伴,我跟你是一边的,我没什么好隐瞒。”

    “我猜,理事庭最近有些大动作,你肯定都有收到了风声,‘贸易伙伴’。”段繁说。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弗尼埃冷冷地回答。

    “你看新闻吧?”裴安野说,“‘白恒星’号听说了吗?”

    “略有耳闻,但这与我何干?”

    “我们找到了一个参与游艇袭击的策划者,赛千手,是你的掮客。”

    “是吗?这我毫不知情。我意思是,赛千手的确认识我,可我上一次见到他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他早就同睡鼠失去联络。”

    段繁质问:“意思是你管不住你的人,所以跟你没关系?”

    “你是个新来的吧,捕役。”文森·弗尼埃笑道,“首先,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不管理掮客。我的俱乐部是个自由市场,不是什么工会组织。”

    “意思是你挺还讲求民主咯?”

    “当然,某种程度上。”文森挑起眉毛说,“总之,关于你提到的‘新闻’,我这儿没有任何信息要跟你们分享,也对你们别无所求,更无法理解你们此刻的所作所为。在我看来,我们之间有非常严重的误会。这让我非常失……”

    “我就直说吧,弗尼埃,”段繁打断他,“赛千手死了。如果你还在强调什么误会,那可太不明智了。”

    文森·弗尼埃的脸上的轻蔑第一次出现了收敛:“我可以发誓,我不知道他死了……捕役,是谁授权你们来抓我的?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无辜的。”

    “你还不懂吗?就是因为没人授权,我们才这么对你。”裴安野说。

    “呵……可我什么都没做呀。你知道我的生意都要通过理事庭,我是吃这碗饭的,何苦要跟你们作对呢?”

    正当黑人说话的间隙,有手机铃声响起来。段繁打开他手里的公文包,翻出一部蜥蜴皮的VERTU手机。手机上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

    “请让我来接。”弗尼埃语气平静要求。

    “不可能。”

    “如果我不接这个电话,会有很多人来找我。”

    裴安野突然夺过手机,握紧,手机在她手心噼啪作响了几声后,变成一团冒着烟的残渣散落在草地上。

    “你真以为我在乎谁来找你?”她笑起来,在冷色的荧光棒下颇为瘆人。

    “这个手机很贵的。”弗尼埃无可奈何地摇头。

    “这是你现在应该操心的事情吗?”段繁问

    “听着,咱们也别绕弯子了,凡事都可以商榷,只要有一个好价格。告诉我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会考虑清楚。”

    “你想要价格?”段繁坐下来,“可以。先来看看你这条命值多少钱?”

    “不用吓我,我知道你们做事的原则。

    “组织的杀手,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先讲讲你想知道什么吧。”

    “古令。关于他的一切,关于赛千手的一切,说吧。”

    “我不清楚你的问题。”

    “弗尼埃,这是你最后机会,如果你不想跟我讲,段繁指着裴安野,我就让她跟你讲,等到那时候,你会希望我早没一枪崩了你。”

    “噢……捕役,你不能一枪毙了我,我说了,我可是理事庭的合作伙伴。”弗尼埃冷笑起来。

    “但如果你不是呢?”

    黑人的笑容僵住了。

    “什么?”

    “如果从现在开始,你不是‘合作伙伴’了呢?”

    “你……什么意思?”

    裴安野接过弗尼埃的手提包,从中取出真空管:“这是什么,捕役?”

    “……什么?!嘿……这不是我的东西!”弗尼埃嗓门一下子提高了,“你从哪……等会,是你放进我包里的!”

    “我可没有。“段繁耸耸肩。

    “检查一下。“

    “看起来是熵晶体原石。”段繁接过来真空管,煞有介事地说道。

    “你不懂规矩么,理事庭什么生意都允许你做,但只有一条:绝对绝对不要碰熵物质。”

    “我他妈根本没碰过!妈的,你们敢陷害老子!知道我是谁吗?”

    “这是在哪里找到的,段繁。”

    “他的包里。”段繁撇嘴道,“文森·弗尼埃,盗窃理事庭的宝藏库的重要资产。呵……我看你真是完蛋了。”

    “看来我有个很靠谱的证人呢。”裴安野说道。

    “你们休想栽赃老子!我死也不会承认的!去你……”

    “你觉得理事庭是会相信一个御神役,还是会相信一个黑市商人?还是说你觉得在睡鼠俱乐部,有谁会替你求情?依我看,起码有十个巴不得你赶紧完蛋好取代你位子的人吧?”裴安野恶狠狠凑近他耳边说,“实话说,文森·弗尼埃,你连坨屎都算不上。少他妈在我面前扮演土皇帝。”

    “好吧,好吧!你想要什么?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已经听到问题了。“

    “我听说赛千手是接触过那些人,但我没插手,跟我没关系!”

    “听说?他们是通过你牵线的,然后你又派人去到赛千手的藏身之所,破坏了鲮鲟的隔离罩,放出那个怪物咬死了赛千手,并假扮成一场意外,你以为只要他死了变成替罪羊,这条线索就断了是么?”

    “什么?才不是!我他妈……我说了,我根本都不知道赛千手死了!”

    “是吗,没关系,马上就能安排你跟赛千手见面,等你下去之后,当面给他解释吧。”

    “喂,我是真的不知道!真的!自从那条船出事情后,我就再没有听过赛千手的消息!我以我全家的性命的发誓!”

    “你惹了不该惹的人,而我们是你最后的机会,明不明白?”段繁说,“我知道你并不是理事庭的敌人,你只是想做生意,但你做了笔很差劲的生意,如果你现在不悬崖勒马,接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文森·弗尼埃不说话。

    裴安野说:“看交情上,我想要帮你最后一次,但你也得帮自己。”

    黑人脸上展现出复杂的表情,与其说是慌乱,倒不如说是愧疚:“……我们有做过一笔交易,我跟古令;我原本以为,这桩生意根本就不会同理事庭扯上什么关系!看来他把你们和我都一起耍了。”

    “什么交易。”

    “古令,让帮忙做两件事,作为报偿,他会给我一具来自海神的特殊容器。”

    “什么特殊容器?”

    “一具可以摄取灵魂的机器,”文森·弗尼埃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他的脸扭曲成叫人毛骨悚然的状态,“你们敢相信吗?美国人居然造出了这种玩意儿。”

    “这你也信?”

    “我是不信。”弗尼埃继续冷笑道,“然后,古令让我亲自见证了,那种出窍的感觉。”

    “这具机器叫做核链,但它不是美国人造的。”段繁说,“它压根不属于这个世界。”

    “你看,”黑人冲着裴安野再次露出笑脸,“他也知道这个机器,我没骗你们吧!”

    裴安野的神情无动于衷:“你帮古令办了哪两件事?”

    “他想去……西部取某件东西,但那地方被第三眼控制着,古令似乎跟他们颇有……芥蒂,所以他打算请我来做中间人,这是其一。”

    “其二呢?“

    “他让我借给他一个可靠的掮客用几天,所以我推荐了赛千手。”

    “这部分我们已经知道,回到第一条:古令想取什么东西?第三眼又是谁?”段繁继续追问。

    “我当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种事情对方不主动说,我怎么可能去问?他只说要的东西在尼泊尔境内;至于第三眼,你是御神役,你怎么可能没听过?”

    段繁依稀记起来:“是神轮会的分支?”

    “应该说是分裂。”弗尼埃说,“神轮会并不承认他们的信仰,所以他们早就已经不在印度活动,而是躲到喜马拉雅山脉的偏僻之地。”

    “你怎么会认识他们?听说第三眼几乎与世隔绝,极其排外。”裴安野说。

    “没错,这帮人都是纯粹的极端分子。可是,即便是疯子,也总会有需求,有需求的地方就有交易,有交易就有我们这些生意人。”

    “呵,你还真够敬业。“

    “不然你以为睡鼠俱乐部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个规模的?我们就是暗网版的NBS。“

    “所以那东西怎样,取到了吗?”

    “我已经安排下去了,但接着……你们的船就出了事情。那之后古令、赛千手都没有再来联系我,我知道出了大问题,而每个人都想要等风头过去。”

    “我不相信理事庭不会怀疑到你头上,到底是谁在替你兜着?”

    “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死定了。”

    “你最好如实相告。”

    “我已经得罪了古令,如果告诉你那就会得罪理事庭,你们这是把我逼到绝路!”黑人摇头,“听着,我不能说。”

    这听起来倒不像假话。段繁蹲下来,与黑人面对面:“你替古令做的安排还有效吗?”

    弗尼埃立刻会意了:“……你打算去找第三眼?”

    “既然你有办法把生意做到山洞里去,替我安排这趟行程不是难事吧?”

    “你是御神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弗尼埃说,“第三眼视你们为敌,你这是去送死。”

    “没错。但他们没必要知道我是谁,他们只需要知道我是你带过去的生意人。”

    “如果你执意如此,我可以安排……大概。但丑话说前面,我可保证不了你的人身安全。”

    “我们也保证不了你的,”裴安野回答,“你自求多福吧。”

    “好吧……好吧,我想想办法。”

    “想快点,你只有一天时间。”

    “这么说来……我们达成一致了。总之,让我走,成不成我明天日落前都会给你答复。”弗尼埃说,“但我还得先问一句,这些事情,你们不会上报给理事庭对吧?”

    “取决于你接下来的表现。”裴安野说,“别想逃跑,也别试着联系除我们之外任何理事庭的人。”

    “也别耍花招,文森·弗尼埃。”段繁再次警告,“接下来你要走的每一步,都会直接决定你的身家性命。”

    “……全部都会安排好的。”文森踌躇了几秒钟,才继续说,“等你们见到第三眼之后,我就会离开,在此之后,咱们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

    “你把我们带到目的地,然后你就再也不会见到我们。”段繁保证道。

    “现在,滚吧。”裴安野绕到黑人身后,切断绑住他手腕的束线带,

    “等等……这是什么地方?我要怎么回去?”

    “你自己想办法。”

    “至少把我带回路边吧?”

    “不行。”裴安野头也不回地朝SUV停着的地方走去。

    “拜托!总不能让我摸黑走回去吧?”文森·弗尼埃捡起荧光棒,拖着步子跟在后面央求道。“别开玩笑了!”

    “事实是——当然可以。”段繁打开凯雷德的副驾驶车门,爬上车,通过没有玻璃的车窗回应道。

    “那……我要怎么联系你们?!”

    “明天天黑的时候,我们会在俱乐部门口等着。”

    文森·弗尼埃接下来咒骂声并没有传入他的耳朵,因为SUV已经沿着树林间的土路飞驰起来,将这个倒霉蛋远远丢在了后头。凉风吹过段繁的右脸和头顶,空气依旧携着雨后的湿潮:“现在去哪。”

    “回家。”

    “嗯……”

    两人驱车原路返回睡鼠俱乐部,停车场上一片死寂,尚无人发觉这儿的老板已被绑走。裴安野将凯雷德SUV停到阿尔法·罗密欧右侧,摁下启停键让发动机熄火,然后跳下车,将车钥匙扔进几十米外停车场对面的绿化带。段繁跟着她换上轿车,掉头向市中心方向驶去。宽阔的八车道上只有几台卡车在通行,柏油路面上积水未干,隐约倒映着已陷入沉睡的城市中的万千落寞灯火。裴安野把时速提到一百公里以上,飞速超过其他车辆。段繁时不时瞥她几眼,他有些疲惫了,但依旧没有困意。

    “你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减速驶入右转车道的时候,女孩毫无征兆地开口问。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

    “让你别太紧张。”

    “我不紧张。”

    “我找到你的那天晚上,你准备自我了断,是这样吗?别否认。”

    “食梦貘告诉你的?”

    “我知道你过得很不好,你住的那个地方,你的模样。”

    “让你见笑了。”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找过我?你知道我可以帮你。”裴安野问,“十一年,你就甘愿过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

    “怎么,我过‘这种日子’让你觉得跌份了?”

    “不是。”

    “那你管我干什么。”

    “哼,我才不想管你!”

    “那不就得了。”

    “这就是你最后的自尊心?跟所有理事庭有关的人势不两立?”裴安野扭头来看他,她好像真的生气了,但是她微微嘟嘴的样子有点好笑。

    “我没有自尊。”段繁也直视她的眼睛,“从我被赶出来那天开始,自尊就同我的身份一起不复存在了。别评判,西塔,这不是你的世界。我一个人来到了我们曾经都无限向往的外面,但它根本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我翻过垃圾桶,睡过桥洞,被当成乞丐驱赶过,被辱骂过,也被殴打过,我可以单手弄死打我的人但我选择不还手;杀戮是我最擅长的技艺,但我告诉自己不会再依靠它去谋生,这不是什么自尊心之类的狗屁,你明白吗?这是我的选择,我选择过普通人的生活,我选择刷碗、搬运、收垃圾、拧钢筋,我选择你们唾弃的那些事情,因为这同你们无关,这是我自己掌控的生活。”

    “可你最后还是要放弃了。”

    “也许我只是累了。”

    “但或许你的才是对的。”女孩声音忽然低下去,“反正被毒死也没好到哪去,至少离开理事庭你还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段繁笑出声来:“谢谢。”

    “去他妈的。”她说,“咱们去尼泊尔做个了断吧。”

    “看来,我已经劝不动你了。”

    “因为我可不需要你这个蠢货来照顾。”

    “是。”

    “……你真是个蠢货!你听见了么,段繁?你真是个蠢货!”她忽然咬牙切齿地说。

    “我听见了。”

    不到半小时后,阿尔法·罗密欧驶入裴安野家的院门,草坪上的那两棵三球悬铃木在转弯时从车灯前掠过,很快又变换成两个高大的骇人黑影。裴安野将阿尔法倒入车库内,关掉引擎。

    “你还打算回NBS的公寓吗?”她问。

    “当然不回。”段繁说,“我找个附近的旅馆住,等文森·弗尼埃的消息。”

    “或者你可以在这里凑合一晚上,明天我们一起去找他。”

    “你确定?”

    “我家有很多空房间。”

    “嗯……真爱卖弄。”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爱住不住。”她讲完下车去。

    段繁也离开汽车,跟着她穿过侧门,进到房子里。客厅里的夜灯还亮着,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花香;两个人刚转向楼梯间,就听见餐厅传来动静,段繁看过去,发现夏百翎坐在餐桌边,抱着一本厚厚的书。

    “出什么事了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怎么还不去睡?”裴安野反问。

    “在等你回来。”夏百翎看向她身旁的男人,微光之下她的笑容依然明亮而温柔,“段繁捕役。”

    “又见面了。”段繁轻声回应。

    “我没有说不用等我回来吗,已经很晚了。”

    “你脸色很不好。”夏百翎收起笑容,忧心忡忡地打量裴安野。

    她脸色什么时候好过。段繁心想。

    “既然你还醒着,我现在跟你说吧。”裴安野将装着榫卯匣的挎包取下,放到餐桌上,“我和段繁很快就会离开一段时间。”

    “出任务?”

    “算是吧。”

    “照顾好自己。”

    “你不必担心我。”女孩眨眨眼。“这又是你第一次出外勤了。”

    “这次。”裴安野垂下头,“或许很快会回来,或许要很久。”

    夏百翎听明白了言下之意,她慢慢地合上书,平放在她毫无知觉的腿上,然后推着轮椅慢慢靠近:“有什么我可以帮到的地方吗?”

    “当然有,我明天会把你送到……”

    “我不想去。”

    “我知道,但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裴安野说。

    “我能照顾的了自己,别把我当成累赘。”

    “我没……”没等裴安野反驳,门铃响起来。最先行动起来的是夏百翎,她移动到客厅的工作台前,点亮桌上的电脑显示器。段繁远远看到屏幕上出现6组CCTV画面,几乎涵盖了院落各个方向以及前门街道的监控。夏百翎轻敲键盘,切换为夜间模式,并放大其中一个画面。

    “谁在外面?”段繁走近屏幕,警惕的问题。

    “我不认识。”夏百翎盯着屏幕说。

    段繁跟着凑到显示器前,只见昏暗模糊的镜头正中央,是布藏疑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