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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神与鬼

    (1)

    赵宗宝冰雪寒冬富春江死而复生的事情,最先在各县各都的徭工们之间流传,慢慢地就传到了民间,之后越传越夸张,越传越神奇,最后终于传到了绍兴知府骆骏的耳朵里。

    骆骏虽然饱读诗书,但却是一个十足迷信鬼神的人,闻听今年修江工地出了这么一件神奇的事,不可思议之余突然想到这一定是上天在眷顾我骆骏,绍兴府所辖八县一府近两万民徭工,日以继夜不惧严寒不畏辛苦,终于感动了上天派出神灵来护佑我,让我的徭工赵宗宝在江底战胜了江妖河魔,富春江从此一定堤坝牢固风平浪静,两岸民众也从此一定风调雨顺再无水灾江患之忧。

    另一方面骆骏也想通过这件事来为绍兴州府的修江功绩造势造影响。

    骆骏磕头祈祷完神庙里的各路大神后,立即向所辖各县发文:

    1:表彰赵宗宝勇战江妖舍身堵坝的壮举,本府将奏明朝廷为其申请“一等优秀徭工,并终身免劳役”的待遇,以励全州百姓。

    2:半弄堂村徭工勤勉无畏,特免除半弄堂村一年赋税及两年徭役,并颁发该村“模范村”牌匾!

    3:考评三都巡检为:优,并升格为甲级都,享受州府甲级都等各项待遇。

    4:诸暨县官吏管理有方,举措得力,减免诸暨县今明两年各五千两赔银额度。

    5:凡参与本次富春江修江治理工程的本府所辖各县都村,均给予银两奖励,待统筹议数后另附。

    骆骏随即向朝廷上表,朝廷不日颁发所奏:准!

    至此皆大欢喜,赵宗宝因勇斗江妖河魔,死而复生成为了官府需要的神,至于陶龙生而复死这件蹊跷见鬼的事,却是提也无人再提。

    玩弄官权,愚弄百姓,神与鬼只在官府的意念之间根据需要而随时转换。

    陶龙一死,最紧张害怕的就是杜雄彪和杜雄虎,陶龙被杀人灭口,且杀得如此利索不露半点痕迹,更可怕的是连是谁干的都不知道,手段如此神秘阴狠,下一步如果要来杀他们灭口,两兄弟怕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同时他们还要担心赵宗宝随时都会来找他们算账报复,这件事太过明显,赵宗宝只是一时受伤没有声张而已,哪天真找上门来了,我们两兄弟加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杜雄彪杜雄虎每天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苟且偷生着,很后悔着了杜大文的道。

    所以任何时候小鬼都不会好当,何况还是杀人的小鬼。

    不用说了,小鬼后面的阎王就是胡山林和杜坤,从头至尾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们在背后直接或间接地授意,他们和赵宗宝并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只不过是赵宗宝强过了他们的儿子,挑战和影响到了他们的声势和脸面,本着一向为所欲为,逆我者亡的行为准则,杀个人跟拔根草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因此才会轻轻松松象做戏一样,布下了一个剪除赵宗宝的死局,但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偏离了他们事先预期的效果,这是他们所始料不及万万没想到的。

    “既然事情已经成了这样,那你们就别再动他了,暂时停手。”胡山林拉着脸,口气明显对他们这次差点惹火上身的行为很是不满。

    “就这样算了?”杜坤似乎有点不大信胡山林的话。

    “算了,断手拦车都是小事,既然不成或许这就是天意,以后再说吧,你这个都巡检这次也没吃亏,不是被州府考评为优了吗。”听不出来胡山林这是在嘲讽还是在挖苦杜坤。

    “嘿嘿……那就听荣公的,以后再说。”杜坤皮笑肉不笑地边说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了胡山林。

    胡山林接过银票对着亮光看了看,然后塞进了抽屉:“不但不能动手,反过来还要抬举他,利用他。”

    杜坤不解地看着胡山林。

    “骆知府施县令都在用他蛊惑人心,我们就不能利用他做点什么吗,嗯?”

    杜坤脸上依旧一片茫然。

    “你过来点,我跟你说……”

    等一个时辰后杜坤从胡山林的家里再出来的时候,这两个在诸暨城和三都握有实权的阎王级人物,已经商量和规划好了他们下一步要行动的“美妙”蓝图。

    正月初五,诸暨县令施衡或许是受了知府骆大人的造势影响,在主簿朱元祥和典史胡山林的陪同下,冒着大雪专门到横街的赵德礼家来看望赵宗宝,县老爷过年下民间私访体察百姓,诸暨城一时轰动,赵德礼更是受宠若惊蓬荜也生辉了不少,尤其是施老爷临走那句“令郎英才无量,本县堪当重用!”的话,让赵德礼激动的好几个晚上没睡好。

    赵宗宝倒很冷静,还很奇怪县老爷的这句话会让爹如此激动,有啥好激动的?弄不懂。

    虽然王桂芝百般心疼,有点不大想让宗宝再回半弄堂村去,但拗不过赵宗宝一再要回去的倔强,相公赵德礼的态度又不置可否,无奈,在初春的雨水时节只好放赵宗宝又回到了半弄堂村。

    又走在这条回半弄堂村的官道上,赵宗宝想起了上次随爹和孟丁元一起回村的情景,很久没见孟丁元了,养伤期间也不见他来看我,难道他也出事了?

    赵宗宝猜得没错,孟丁元确实是出事了。

    孟丁元不长记性或者说是陋习难改,上次从村里回城后马上又和胡海这帮人混在了一起,最后终于难逃他们的套路,除输了二百多两银子外,还把自己在城里的房子也输给了他们,成了一个赤条条的末路穷赌鬼,孟老爷大怒之下把孟丁元拉回家狠狠揍了一顿,揍得孟丁元三天下不了床,揍完后也对这个一向抱有厚望的儿子彻底失去了信心,暴怒之下直接一辆马车把孟丁元送到了靠近萧山的马坞,马坞有他们孟家的一大片桑树林和两个桑蚕场,孟旺天有点把儿子软禁在那里的意思,严令儿子未进他允许不许离开马坞半步。

    孟丁元自此消沉了下去,诺干年后,当孟丁元又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大家视野里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变了样。

    中午时分,当赵宗宝一踏进半弄堂村的土地,不得了了,来看望他的人竟络绎不绝且连日不断。

    两个婶婶对赵宗宝也是很客气,每天送菜送饭的弄得赵宗宝很不好意思,二婶兰琴还张罗着要给赵宗宝介绍女孩,说门当户对,女孩长得漂亮灵巧什么的。

    二婶在那儿唾沫飞溅眉开眼笑地说,赵宗宝直到此时才想起从出徭役到现在,他还没有见到过孟玉。孟发虽然也来过几次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对孟玉的事他是连提也不提,要说赵宗宝想孟玉,还不如说赵宗宝牵记孟玉更合适,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

    直到半个月后赵宗宝才知道是自己二婶在里面搅和,宗宝为孟玉官道拦车的事已是人人皆知,二婶就是怕宗宝娶了孟玉这个逃难家庭出来的姑娘,跟他们赵家门不当户不对,另外她要介绍的这个姑娘是她娘家的一个亲戚,所以二婶兰琴一门心思想要撮合成这桩好事,为此居然专门去了一趟孟七家,叽叽歪歪地说了一通麻雀和凤凰,身份和门户,夹杂着讥笑挖苦的一番大论后方才心满意足而去,留下孟七孟发脸臊心跳无言以对,孟玉更是羞愧难当欲哭无泪。

    赵宗宝对自己的二婶不能怎么样,但自听说这件事以后,就从心里把孟玉当成了他这辈子一定要娶的女人。

    什么逃难人家,什么门当户对,通通见鬼去吧!孟玉,我非你不娶!

    杜大文也来看赵宗宝了,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宗宝兄弟,宗宝兄弟的叫得还很亲热,杜大文来之前也曾让杜雄彪杜雄虎兄弟俩去看看赵宗宝,但毕竟做贼心虚,心理又没有杜大文那么强大,杜氏兄弟在家腿肚子打抖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敢来。

    “宗宝兄弟,我们徭工一场,就是一起共过患难的兄弟,以后有啥需要的招呼一声,为兄一定鼎力相助。”

    “那多谢了,徭役结束宗宝侥幸还活着,以后还是安稳种田吃饭,哪里还敢劳烦你老大驾。”

    “你现在是州府和诸暨县的名人,今后定有大任担当,还望宗宝兄弟到时多加关照!”

    赵宗宝心里一个咯愣,想起县老爷跟自己爹也说过类似的话,他爹是都巡检,跟县衙又走得这么近……

    县老爷当时这么说,他爹可以当好话听了激动半天,但现在这句话从杜大文的嘴里说出来,赵宗宝突然就觉得味道不一样了。

    轮到要我赵宗宝去做的还会有什么好事吗?

    (2)

    赵宗宝猜得没错,县里的确有一件“重任”在等着赵宗宝去担当。

    县令施衡每天头疼的还是那每年两万四千四百两的赔银指标,虽然州府减去两年各五千两银子,也虽然加大了地方的税收额度和其他凡能想到的各种敛财方法,但仍凑不够这巨大的赔银数字,一个小县城每年都要凭空弄出这么多的银子,那真是不容易啊。

    就在施衡百般无奈焦头烂额之际,师爷曹之生给他出了一个绝好的弄钱办法:种植罂粟提炼和贩卖烟土!

    这个时候的烟土早已在全国全省的大部分地方种植提炼,诸暨县也有不少,那些靠近山区山林地区的都村更是已经开始大面积的种植了。

    种植提炼烟土的利润是种植水稻和棉花等其他农作物的数倍或数十倍,在这样的巨额利润面前人是会发疯的。

    大清朝廷已经形同虚设,对大烟的走私种植提炼贩卖不反对也不支持,眼开眼闭,去年起码嘴上还要喊喊禁毒禁毒,现在却是只管收税收银,其他什么都不管不问,连表面上的反对也没有了。

    县令施衡不会不知道种植烟土所能带来的暴利,但他骨子里还算是一个比较有良知的读书人,知道烟土对国人的危害,所以朝廷没有下旨,州府没有发文,施衡是不会在本县强令推广种植烟土的,但同时朝廷和州府又没有下旨和发文禁止或者反对,所以这个时候的施衡也只好眼开眼闭装糊涂。

    对着一脸谄笑的曹师爷,施衡不无揶揄地说:“不是已经都在种了?还要你说吗?”

    “施老爷,虽然已有人在种植提炼,但和我们要求的种植提炼,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噢,哪儿不一样?”

    “官府的收入不一样,仅烟税这一项本县损失的银两就无以计数,因为各都各村没有烟土种植的指标,属于偷种瞒种,所以无需上交烟土的种植税和买卖税,所得利益均归种植者所有,他们上交的也只是土地的常规税而已。”

    “噢……”施衡略有所思。

    “另外,因为不是公开种植,土地投入有限,本县可耕种土地有四十多万亩,山林数百万亩,如果取其百分之一种植,本县年银利益可在20万至30万两之间。”

    “有这么多?”施衡睁大眼看着曹之生,神情很是吃惊。

    “是的,施老爷,应该立即把烟土种植按量按亩划归到各都各村,登记造册,由本县统一制定和收取烟土的种植税、运输税、买卖税等。”

    曹之生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打开翻了两页后看着说道:“学生初步算了一下,种植一亩罂粟可以提炼30两烟浆,熬取烟膏约20两,每两烟膏可得银3钱5分,20两约得银7.5两。”

    曹之生眼睛离开小本子,抬头看着施衡:“也就是说种植一亩罂粟就有7.5两银子的收入,十亩就是75两,一百亩就是750两,那么一千亩,一万亩,十万亩呢?即使减去成本和烟农所得各半,本县每年所得净银何止二三十万!

    施衡的眼睛越听越放光,也越听越兴奋,前面说过人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是会发疯的,当曹师爷把这笔诱人的利益蓝图计算好,并摊开在施衡面前时,施县令之前仅存的那点微弱良知,瞬间便被白花花地银子冲刷得无影无踪。

    “你现在去把朱主簿和胡典史叫来,我们再和他们好好商量计划一下。”

    这天诸暨县的三个头脑人物加曹师爷,在县衙堂公务房整整商量了一个下午,直到酉时天黑方才散场出来。

    虽然商量好计划好,但施衡为求保险还是专程去了一趟绍兴州府,在请知府骆大人吃饭时战战兢兢地提出了本县种植提炼烟土的计划,骆大人满脸红光打着保嗝拍着施衡的肩膀只说了一句话:你只管交足你的税银和赔银,至于你银子怎么来的本府一概不管。

    跑那么远去请人吃饭就换来这么一句不负责任的话,但施衡却像是得到了圣旨一样,回来就按照计划一二三四,一一落实人手去做。

    落实到烟土运输这一关时,卡住了。

    有人种植有人提炼,有人卖出有人买进,价钱谈好送过去就行了,这似乎不是个问题,但在当时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棘手和要人命的大问题。

    因为此时在全省及临近几省范围内,无论是陆路还是江路海路,均烟匪猖獗烟盗横行,他们不抢别的专抢大烟且明火执仗手段非常残忍。

    说一组数字就可以知道这个问题有多严重。

    去年7月杭州府钱塘县临安县,各发生一起烟土水上运输被抢事件,被抢烟土共计58箱,押运人两死四伤。

    同年8月温州府永嘉县,烟土陆路运输被抢20箱,三名押运人被打死,一人重伤。

    同年9月台州府临海县,烟土海上运输被抢40箱,随船六名押运人员被全部打死,尸体通通扔进江里。

    同年11月严州府分水县,烟土陆路运输被抢18箱,一名押运人被打死,三人受伤。

    今年春节前,温州府乐清县,走水路运输被抢烟土60箱,两名押运人被打死。

    ……

    以上事件数字都是涉及到人员死伤的,还不包括去年胡山林带衙役查扣福建的那十二箱烟土一事,其他零零碎碎在烟土运输中被抢被打的事件更是层出不穷,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谈匪色变。

    这些烟匪烟盗既不知道他们是哪里人,更不知道他们是谁,被抢的县哭诉报案到州府,州府安慰提醒一番,或者跟着一起哭两声后不了了之,很难说州府是不是有人和这些烟匪烟盗勾结在一起,上次胡山林查扣来的十二箱烟土,不就是绍兴府通判派人传过来的消息吗,事后再五五分成,所以还真的不好说。

    “本县皂、壮、快三班衙役已无人敢应承烟土运输押运之职,三班头更无人愿当押运班头,虽一再提高押银银酬,却仍无济于事。”

    典史胡山林说完扫了一眼大家,耸了耸肩表示出了一种无奈的神情。

    县大堂议房内此时无人说话,县令施衡拿眼看主簿朱元祥,示意他说点什么。

    朱元祥看县尊跟点自己名差不多了,再不想说此时也只好开口:“县衙役既无人愿担押责,那就张榜或者举荐纳贤,本县有民众数十万,岂会无人乎?”

    朱元祥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施衡甚至拍起了手。胡山林要得就是这个效果,马上起身说:“下官举荐一人,乃三都半弄堂村赵宗宝,其人骁勇无畏身手不凡,州府骆大人更夸其有天命洪福,县尊也颇为欣赏,故其可堪当此任。”

    施衡听胡山林说完,频频点头当即拍板:“胡典史此言甚善,优酬招之即可!”

    其实胡山林之前在跟杜坤商量好怎么利用赵宗宝这个人时,事后就已跟施衡通过气,施衡不明就里当然连声叫好,这才有上门看望赵宗宝时说了那句“令郎才堪大任”让赵德礼激动半天的话。

    这事一旦经县老爷同意发文定下来,那就属于官派性质,作为小民的赵宗宝如果再推三阻四,就是拒差,拒绝官府的公差是要坐牢的,那样也会很麻烦,胡山林杜坤这招借刀杀人之计确实阴险毒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