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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妖艳的毒之花

    (1)

    1902清光绪28年,初秋。

    诸暨各都村在县府的具体部署下,大烟种植的各项前期准备事宜,尤其是土地的落实,虽纷乱缓慢但仍在平稳有序地向前推进。

    曹师爷这份蓝图出炉和实施的时间终究还是晚了。

    放眼这个时候的大清国,大烟种植早已呈全面化和公开化的态势,罂粟妖艳的恶之花在中国的大地上到处盛开。

    在此大环境下,九月二日,浙江巡抚任道镕就全省烟草种植一案正式发文省属十一州府:

    1:各州府所辖县都,可用山地,林地、沙地或开垦荒地等种植烟草。

    2:所种烟田亩数各州府统计造册后据实上报省府报备。

    3:各府县都村概不得挤占粮田种植烟草,粮田面积不得少于去年同时期。

    4:育苗、养护、提炼、运输等各府县可互为协调互助。

    5:其它烟草买卖及税收等事宜省府附议后另行告知。

    这算是省府正式大烟种植合法化的公文了,虽然把大烟委婉地说成了烟草。

    公文一下,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无非就是把非法的变成了合法,把零散的变成了集中,把偷偷摸摸变成了明火执仗,全省范围内烟草种植的话题一时风头无两。

    诸暨县令施衡本来多少还有点顾忌,现在好了,不用再羞羞答答了,施县令干脆直接派出各路人马到各都村去加紧落实统计。

    其实也不用官老爷们费什么劲,农民种植大烟的热情要远高于种植粮食,只因为烟田的利润要高于粮田一倍甚至更多。这本帐很好算,农民的要求也很简单,就是这顿饭吃饱后,还有下顿饭可以吃。

    我们不能把现代人的要求,强加到一百多年前的中国农民身上,他们没有也不可能有抵制大烟危害的那种觉悟,他们想得就是,这件事村民都在做那就是对的,这件事是官老爷要求的,那就是合法的。就像我们现在种植香烟烟草的农民一样,香烟有害无害他们不管,上面允许,有人收购就是合法,烟农就四个字,有利可图!

    都想种大烟,这下就麻烦了,半弄堂村的土地基本都是粮田,也就是水稻田。省府明确规定不得挤占粮田,但这条规定仅限于普通小老百姓,对于大地主大财主却毫无用处,种大烟能发财他们岂能放过这个良机,再说在自己几百亩的土地上划出几十亩来种大烟,有的是办法弄虚作假掩人耳目,反正账面上他们的粮田是一亩都不会少的,再说谁会来查他们!

    小老百姓的粮田你让他动他也不敢动,不种粮明年他们吃什么啊,但又想种大烟得到一点好处,所以大多数村民都争先恐后地跑到山高地偏的荒山或者沟渠乱坟岗去想办法开一点地,也或者把原来种红薯玉米萝卜蔬菜补贴家用的山地清理一点出来,反正角角落落旮旮旯旯到处都有人在挖掘整理。杨亮家三兄弟跑到西山最远的山顶上硬是搬石运土开垦出了差不多四亩山地,孟七孟发父子在孟旺天那租来的四亩靠山地垅边上和连着赵宗宝的山地边上各弄出了两分多地,总共差不多有半亩,也还算不错。

    赵宗宝两个伯伯家几个堂兄弟也在西山整理出了三亩多乱石岗地,两家各自又划出了稍偏点的差不多有二三亩地也准备种罂粟。

    赵宗宝一分也没有弄,一是没地可弄,二是也不怎么想弄。赵德礼也回村过几次,每次都跟他说把自己的十亩地种种好就行了,别的不要想。

    全村人都在忙,都在东扒西拉地找种大烟的土地,九月下旬经保长杜坤派人清理统计,半弄堂村可以种植大烟的山地林地荒地等,居然有120亩之多。这应该还是虚报瞒报的数字,实际数字应在150亩以上,和拥有的粮田数一样,孟杜两家就占了这个数字的差不多一半。

    十月上旬,半弄堂村一百多亩的罂粟都已播种入土,就此开始了它长达一年的生长,也就此开启了半弄堂村近五十年的大烟福祸生涯。

    罂粟,所谓的烟草所谓的大烟,毒之源都来自于这种外表妖艳迷人的植物。

    罂粟原产小亚细亚,印度和伊朗等阿拉伯地区,早在唐朝时就已作为药物在中国出现,鸦片战争后南方省份开始从印度陆续引进优质罂粟,而后在各地大量种植培育,及至18世纪末19世纪上叶覆盖至全国。

    罂粟为一年生草本植物,九月底十月初开始播种,十五天左右长出幼苗,而后缓慢生长,不久就进入一个冬天的寒冷蛰伏,来年开春三四月份开始苏醒,枝叶迅速生长,四五月开花,六七月结果,九十月罂粟果实成熟,收割后再经过熬制提炼,成片状块状后送入大烟馆,至此完成了它从罂粟到大烟的毒之旅。

    冬天了,种罂粟的烟农们在忙着给幼苗期的罂粟施肥盖草,半弄堂村少了很多往日的宁静和安详,蕴含在这个冬天里的不仅仅是寒冷,还有村民们的梦想与未知的未来,这一年的冬天很是不平常。

    赵宗宝自回村以后,一年来除了下田种地上山作柴,生活很是平静,也没什么人来打扰他,空了打打拳练练武,晚上没事看看三侠五义拍案惊奇等消闲书,诗经论语等正经书,自下乡后是从来不看。

    在半弄堂村呆久了,赵宗宝已经越来越适应和喜欢这种乡村的生活,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广天阔,古三侠剑士亦不过如此。

    但很快赵宗宝的平静生活就被打破了。

    打破赵宗宝平静的人是孟玉的老爹孟七。

    孟七自上次杜老爷跟他说大少爷要纳孟玉为妾的事后,心里就一直提心吊胆,后来又听说赵宗宝为了帮他们,在官道拦截杜家马车还警告杜大武,孟七听了更是害怕得不得了,事情弄大了闯祸了,他一个逃难过来的小民,怎么得罪得起他们啊。因此孟七每天都担心杜家会上门来找他的麻烦,更怕孟老爷一生气把租给他的四亩地收回去,再把他们全家赶走。

    过了几天,孟七看没有什么反应,但心还是天天都吊在那里,又过了一段时间依旧没有什么动静,也没见杜家上门再来提小女孟玉的事,心里稍微宽慰了一点,但想想一直把孟玉留在身边这件事就了结不了,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要把孟玉早点嫁出去,而且还要嫁远点,于是自说自话托了本村的薛媒婆联系上了十四都一户山里人家的男人。

    这件事从头到尾孟七都瞒得严严实实,连孟发孟玉都不知道,赵宗宝此刻沉浸在武士侠客的云山雾罩里,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直到薛媒婆上门和孟七躲在里屋窸窸窣窣谈什么礼钱媒钱的时候,才被机灵的孟发听出了端倪。

    媒婆一走,孟发当着小玉的面立马单刀直入责问他爹。

    “爹,你要让小玉嫁人了吗?”

    孟七见孟发挑明了,干脆也不再隐瞒,瞥了一眼坐在矮凳上睁大眼看着他的孟玉说:是啊,小玉也不小了,该嫁人了。”

    “让小玉嫁到哪去,嫁给谁?”

    “十四都的一个山民,35岁,听媒婆说人挺老实的,家里也有几亩山地。”

    “爹,你是糊涂了还是怎么了,你事先不跟我和小玉商量也就算了,你也不跟宗宝哥说一声就敢这么干吗?”

    ”赵宗宝不会要小玉的,你没听见他二婶怎么说我们的吗?”

    “那是他二婶,不是宗宝哥,告诉你,爹,宗宝哥说了非小玉不娶,小玉也说过,她就喜欢宗宝哥。”

    孟玉听见孟发这句话忙站起来躲在孟发的背后,也顾不得害羞冲爹一个劲地点头。

    “赵宗宝就是说说,他们家条件那么好我们攀不上的,你们当什么真!”

    “宗宝哥敢拦杜家的马车,敢让杜大武不敢再动小玉的脑筋,他还敢打断城里胡典史少爷的手,爹,你说他是一个就是说说的人吗?”

    “这……”孟七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宗宝哥一向说话算话,他说过一定会娶小玉,那就一定会娶,我信他的话,小玉,你愿意嫁宗宝哥吗?”

    孟发回头问站在身后的孟玉,孟玉满脸通红依旧是一个劲地点头。

    “我们不能做对不起宗宝哥的事,爹,十四都的婚事立刻退了,我一会就到宗宝哥那里去一趟!”

    孟七听完孟发一通说,现在见儿子女儿又是这个态度,感觉到自己这件事可能是有点做得不怎么地道,恍惚了半天抓过一把竹椅神不守舍地坐了下去。

    (2)

    已经是五月上旬了,正是罂粟花开的季节,这天下午保长杜坤领着县典史房管事张啸,来到了赵宗宝的家里。张啸是上次治理富春江堤的县徭工队总徭长,赵宗宝是认识的,张啸的神情很轻松也很客气,脸上没有上次那种县官看乡民的鄙夷和不屑。

    没有寒暄和客套,张啸坐下就摇起了手里的纸扇,天气并不算热,但纸扇一摇官样就出来了。

    赵宗宝心里已经有了预感,县老爷对爹说得那句“令郎英才无量,本县堪当重用”一直没有着落也焉知非福的话,今天大概算是来挑明了。

    “张爷亲临寒舍小民不胜荣幸,有事尽管吩咐。”

    “赵宗宝,县尊有令请你就任本县临时烟草押运班班头。”

    张啸突然收起笑意一脸严肃,开门见山的口气很像是在下委任状。

    “烟草押运?”

    “对,本县所辖各都各村在烟草运输途中的安全护卫,保证烟草安全送达目的地。”张啸说话并不啰嗦简洁明了,很干脆。

    “噢,如此重任,小民怎敢担当,不行不行!”赵宗宝不明白为什么会来找他做这件事,觉得很是莫名其妙。

    “宗宝兄弟,你先考虑考虑,考虑好了三天后到县里来一趟,具体细节胡典史会跟你交代,我今天就是来通知你一声。”

    赵宗宝还没有回答,杜坤接过话头说:“三天后我也要去县里,到时我来叫你吧。”杜坤一直站着没有坐,脸上露着那种看不出来是冷笑还是阴笑的表情。

    赵宗宝看了看他没有作声。

    张啸见话已说完,便起身招呼杜坤两人告辞出门而去。

    赵宗宝在原地愣了半天,觉得这件事不但有点大也过于唐突,正想关门进县城去找爹说这事时,孟发黑着脸一头撞了进来。

    “你要出门吗,宗宝哥?”

    “是啊,进城回家一趟,你怎么了,虎着个脸?”

    “有事想跟你说,那等你回来再说吧。”

    “什么事?”

    “小玉的事。”孟发脱口而出。

    赵宗宝听孟发提到了小玉,知道不会是小事,返身一把把孟发拉进屋:“说吧,什么事?”

    孟发此时也不想浪费时间了,一五一十把爹要小玉嫁到十四都去的事和爹的顾虑都告诉给了赵宗宝。

    “小玉也死活不愿意去,说就想要嫁给你,真的!”孟发说完又加了一句。

    “孟发兄弟,你做得对,我再说一遍,我赵宗宝非孟玉不娶,你回去告诉你爹,啥顾虑都不要有,我说话算话,你们安心在家千万不要再做傻事。”

    “听见了,我回去就把你的话告诉我爹告诉小玉。”孟发一直黑着的脸突然间就开朗了起来。

    “我爹娘那边我会想办法去跟他们慢慢说,你们给我点时间。”

    “好好好……”

    “那就先这样,我现在有重要事进城,回来再说。”

    “好,那你去吧,我回家了。”

    孟发开开心心地走了,赵宗宝抬头看看天像是要下雨,回身拿了把油伞也出了门。

    上了官道,乌云散去太阳又重新冒了出来,官道两侧的稻田里,绿油油的秧苗已经长有尺把高了,空气中弥漫着一阵稻苗的清香,放眼所及在万绿丛中点缀着朵朵的罂粟花,三都的罂粟花以红白黄紫四个罂粟品种为主,此时妖艳的花儿,在沟渠边、地笼头、地和山的交接处,丘陵上开得到处都有,甚至包括凉亭后面一点点的空地上也被人种有二三十株罂粟,原先长草的地方现在都长了罂粟,这里红的一块白的一块,那里黄的一片紫的一片,阳光下在微风中闪耀着它们恶之花的妩媚,摇曳着它们毒之花的妖娆……

    赵宗宝进了城一踏进横街的家门,还没等坐下,他爹赵德礼从后屋听见动静出来见了赵宗宝劈头就问:“他们来叫过你了?”

    “是啊,是县里的张啸和杜保长,爹,你怎么知道?”

    “是不是让你去做什么烟草押运班班头?”

    “嗯,是,我回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件……”

    “不用说了,不去。”

    赵德礼的脸上闪现着少有的严肃和坚决。“是县衙你朱叔叔告诉我的,他也说不要让你去。”

    “我本来就没有答应他们,既然这样我不去就是了。”

    “你沾什么都不能沾大烟,爹是读书人,人家种人家吸我们管不了,但我们自己绝对不允许跟大烟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娘王桂芝也从楼上下来了,站在楼梯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只顾盯着儿子看。

    “再有人来问你,你就说你上次徭役受伤留下了后遗症,经常头晕怕冷,干不了这差事。”

    “那我明天一早回去跟杜保长就这么说。”

    “快点回掉,等县里下了公文那就麻烦了,我明天也去找找你朱叔叔,让他帮着推辞掉。”

    赵宗宝点了点头。

    王桂芝看爷俩心平气和地把这事说完了,舒了一口气,忙系上围裙下厨房忙晚饭去了。

    赵宗来一直在后屋看书,小宗英没在家,不知道上哪玩去了。

    烟草押运的这件事算结束了,但赵宗宝心里还有一件大事必须要跟爹娘说,那就是孟玉的事,在那个儿女婚姻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这事非双方家长同意不可,除非你逃婚离家出走。

    晚饭后宗进宗英都不在,坐在客堂的八仙桌旁,赵宗宝正在考虑怎么说,没成想他娘倒先开了口:“宗宝啊,你也不小了该成家了,娘有两个姑娘家说你听听,你看看喜欢哪一个?”

    宗宝前面一直在考虑怎么跟爹娘开口提孟玉的事,此时听了娘的话,一个紧张:“娘……我想……这个……”赵宗宝突然变得语无伦次了。

    “一个是你兰琴二婶的娘家亲戚,为这事你二婶也专门进城来跟我们说过,姑娘16岁,三都张家坞村的,离半弄堂也不远,家里也有十多亩地。”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坐在对面的赵德礼,赵德礼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不作声。

    “不要,二婶跟我说过。”赵宗宝说话很冲好像有点不大想听。

    “另外一个是城里余先生的女儿,余先生跟你爹一样也是秀才,女儿17岁,喜欢读书绣字……”

    “不要,不想要城里的!”赵宗宝又硬邦邦的顶了回去。

    “你这个不要那个不要,那你想要谁?”看到儿子这个态度,一直坐在边上喝茶的赵德礼不禁也冒了火。

    “我要孟玉,孟七叔叔家的孟玉。”赵宗宝说完把头扭到了一边。

    屋里一下静了下来,王桂芝和赵德礼互相看了一眼后都没有说话,桌上油灯的灯芯在一闪一闪地跳。

    赵德礼是一个饱读儒家诗书的秀才,儒家最大的特点就是宣扬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但儒家又讲究对等,尤其是儿女婚姻大事,虽然不能做到双方完全对等,但还是尽可能地要门当户对,起码要过得去。

    赵德礼是听说过孟七家情况的,二嫂上次来也说过宗宝可能会喜欢孟玉,赵德礼当时还不相信,今天看儿子这个态度这是真的了,赵德礼并不是觉得孟七家太穷看不起,而是骨子里那种儒家的对等观念在作怪,在接下来跟儿子近一个时辰的对话中,赵德礼没有一句是支持或者同意的,连考虑考虑都没有,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给儿子喋喋不休地说教论礼,说得赵宗宝好不耐烦,干脆直接起身上小屋睡觉去了。

    王桂芝这种事都听相公的,因此也不敢支持儿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赵宗宝趁爹出门散步,立即穿衣起床连早饭都不吃,跟娘匆匆招呼了一声开了门就走了。

    不同意我也要娶孟玉,上了回村的官道赵宗宝气呼呼地对自己说,官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路两旁不时闪过的罂粟花在晨风中左右摇摆,像是在嘲笑和挑逗赵宗宝,气得赵宗宝上去飞起一脚踢掉一株离他最近的罂粟,这株艳红的罂粟花瓣立时纷纷扬扬地四下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