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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黄埔梦

    (1)

    几天后,驻扎在诸暨的齐燮元直系军队又一次向东撤离。

    齐燮元的直系军阀之所以能在和卢永祥的皖系军阀较量中占据上风,靠的是一直在他背后撑腰的奉系军阀,直奉军阀互惠互利一时风头甚胜,但再铁的兄弟关系也要靠利益来维护,为争夺控制北京政府的这块利益大蛋糕,直奉两大军阀反目,互相大打出手。齐燮元因此无暇东顾浙江上海战场,撤兵向北,于是卢永祥趁机挥师全境压上。

    可是还没等卢永祥的皖系军独霸浙江,在西湖徜徉美景没几天,同是直系军阀的福建督军孙传芳却在卢永祥的后面捅刀子,从福建枫岭关率军进入浙江仙霞岭,卢永祥守军不战而降,孙部于是沿仙霞岭一路向北势如破竹,不到一个月就攻占了杭州,卢永祥被迫退出浙江龟缩上海,所部五师一旅尽数被孙传芳收编,卢永祥自知大势已去,只好通电全国宣布下野,一代枭雄至此孤寂落幕。

    诸暨城又一次变幻大王旗。

    令人惊奇地是,这次诸暨的孙传芳部驻军里,居然还有一个杜大文。

    杜大文当年在杭州武备学堂托妻舅的关系,混了个膳食操办的美差后,“兢兢业业,刻苦努力”了好多年,终于走出学堂在杭州守备司令夏超所部,担任了后勤处的一个科长,大约相当于连长这么一个军职,随着卢永祥兵败如山倒,夏超所部转而集体投降孙传芳后,杜大文的军职虽然原位保留没有动,也依旧在后勤处任职,但却由科长降为了科长协理,并撤离杭州南移至诸暨驻防。

    杜大文这不知道算不算是衣锦还乡,总之老百姓也搞不清军阀这个系那个系的,只要穿个军装人模狗样地腰里挎把盒子枪,身后再跟着一两个随从,那就差不多认定他就是个大军官了。

    杜大文回村这天,歪嘴大哥杜大武专门去外村借了一面锣,还亲自和杜家几个女人一起在城里绸布店扯了几面旗子,杜大文骑马从官道上一下来,半弄堂村立刻锣鼓喧天彩旗招展,村民都涌到村口来看热闹,孟旺天满脸堆笑带头鼓掌欢迎杜大长官荣归故里。

    杜大文确实好几年没有回来了,走的时候老婆孩子都留在村里,这几年他在杭州又找了一个姨太太,还生了一个儿子,这次杜大文只身随军移防诸暨,才又突然想起原来他在半弄堂村还有一个老婆和三个孩子的。

    大老婆叽叽歪歪哭哭啼啼完,依旧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杜大文祭祖拜坟一圈忙完,跟她说今晚不过夜了还得回城住,出去这么多年难得回来一趟,跟老婆居然恩爱亲情全无,杜大文内心的阴冷无情由此可见一斑。

    临回城时他突然来找了一趟赵宗宝。

    赵宗宝并不躲避杜大文,也不想躲,他现在是半弄堂村的保长兼三村联保队队长,孟旺天越想越觉得自己能力威信太差,早两天终于三请四求地把保长一职让赵宗宝来当,并表示军阀混战时期赵宗宝只管负责全村的安全警卫,其他如有钱粮柴米等征用事宜一概不用他操心。

    所以现在的杜大文,虽然心里对赵宗宝恨得牙痒痒,也虽然有人有枪,但真要对赵宗宝明目张胆地动手,老实说他还真没有这个胆量。

    既然暂时动不了赵宗宝,为自己和家人后路计,杜大文只好改为拜托。

    军阀打来打去这些年,很多乡村的土豪地主,特别是象杜坤这种做过清朝官吏又有钱的家属,那一定是各路军阀以及土匪要粮要钱的首选目标,人身和财才安全都没有保障,杜家在三都的烟馆和诸暨的贸易行,虽因杜大武无力经营早已都关了,但家里的老婆孩子房屋财才,杜大文还是希望有人给照顾和保护一下,在半弄堂村能保护他杜家家人和财产安全的,不用说只有赵宗宝了。

    赵宗宝翘着二郎腿正在家听孟玉自说自话的唠叨。小儿子赵心康才十三岁,却一天到晚喜欢和村里几个小伙伴往外跑,有时一跑就是几天,孟玉心里很是着急,大儿子赵心宇出去这么多年就没有再回来过,现在看这小儿子也整天在家呆不住的样子,忍不住就要埋怨赵宗宝几句,两个儿子都喜欢往外跑,就你说的什么男孩子要出去练练,要敢冲敢闯,现在好了,孩子被你惯的一出去就不知道回来,你也不管管,真出事了你要我这做娘的可怎么办啊。

    赵宗宝喝着茶听孟玉唠叨也不响,心里有数,知道儿子出不了事。

    见杜大文登门,手里还提着礼物,赵宗宝颇感到有点意外。

    待招呼坐定后,杜大文先开了口:“宗宝兄弟,大文长年在外,大武又身有残疾,杜氏一家今后有赖宗宝兄弟多加照顾,拜托了。”

    杜大文说完站了起来,冲赵宗宝弯腰致意。

    在赵宗宝看来,杜大文很像是黄鼠狼在给鸡拜年,一下子真看不出他是何用意。

    “小弟受乡亲们委托,定当竭力为村民着想,该说该做的宗宝自然义不容辞,杜兄何必如此客气。”

    “身处乱世一言难尽,杜家如有意外之时,万望宗宝兄弟能摒弃前嫌伸手相助!”杜大文的言词听上去很是真心和恳切。

    但无论杜大文态度如何谦恭,在赵宗宝看来都是需要戒备提防的:“保半弄堂村一方平安,乃宗宝份内之责,自当全力为之。”

    “如此多谢了,这是两盒杭州的糕点,给孩子们尝尝。”杜大文说完就转身告辞而去,弄得赵宗宝看着这糕点苦笑着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

    在这混乱局势下,能有人在村里关照一下自己的家人,杜大文心里多少可以放心点,老婆可以不亲热,但孩子和家财总归是自己的。

    实在也是难怪,这孙传芳部队混乱的军纪比起齐卢两大军阀来,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外来的福建军阀,进入富庶的鱼米之乡浙江,金钱美女首先就让孙传芳自己五迷三道了,手下各路军官更是一个个纵兵抢钱抢粮,敲诈勒索打骂百姓等事件每天都有发生,杜大文在此军中任职,比谁都清楚这支军阀部队是个什么样的德行,他自己怕也干了不少祸害百姓的坏事。

    从福建一路打到徐州,独霸江东江南一度做到五省总司令,深感天下舍我其谁的孙传芳,他的好日子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以后的下场比卢永祥还要惨,最终被一个女人近距离三枪毙命。因此,从古至今,军阀虽能靠武力横行一时,但祸害国家鱼肉人民,最后的结局上帝终要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袁世凯、段祺瑞、张作霖、吴佩孚、张宗昌等概莫如此,善恶有报,苍天饶过谁!

    (2)

    孟玉跟赵宗宝唠叨是有原因的,这回赵心康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几天几夜不回家跑哪去了吗?说出来还真可以把人吓一大跟头。

    几个小毛孩居然扒车坐船的要去广州,去广州哪儿?广州黄埔军校!

    中国近代史上不断签订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让国人深感其辱,也深感国家的过于软弱,受新思想和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因此在每个中国人的心里都开始有了强国的梦,教育救国、实业救国、强军救国。

    反正此时的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都在动都在跑,农村的往城市跑,小城市的往大城市跑,大城市的往街上跑,集会、游行、呼吁、呐喊。

    几番撞墙几番磨炼,几经流血几经牺牲,当什么都没有用时,革命者才最终觉醒:“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才是唯一的救国真理。

    广东黄埔长洲岛,一座照亮中国强军梦想的军校在此诞生:广州黄埔军校。

    全国各地特别是南方一带的有志年轻人都纷纷往广州黄埔跑。

    半弄堂村赵宗宝大伯家赵时兴的儿子赵友平,二伯家赵田贵儿子赵庆生,还有村北张大烟儿子张二毛,再加上一个蒋坞村的蒋万水,四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不知受何人蛊惑,竟一起结伴去了广州,说要报考在那里的黄浦军校。

    其他人去了也就算了,这一向胆小怕事老实巴交的赵庆生和张二毛也会跟着跑出去,可见当时年轻人这股外跑风潮有多吸引人。

    一个多月后赵友平写信回来,说除了张二毛文化考试没过关留在学校食堂烧饭外,他们三个都已在军校正式学习,每天操练军事等,一切安好,勿念云云。

    几个大人收到信后,串门时一说,把在旁边听的赵心康和孟发儿子孟小龙给听动心了,两人出门就去撺掇杨亮的儿子杨成毅,哪曾想杨成毅一听比他们还起劲,好啊,他们都能去,那我们也去广州上军校。

    几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伙子,还真说干就干,说走就走了。

    第二天三个人就背着水壶和一包山芋偷偷出村上了官道,走到三都后问了问路,然后再徒步一路往东,花了四五个小时走到墨城轮船码头时,天也已经黑了,就在码头附近找了个地方,吃了点山芋干喝点水,就地睡一觉,准备第二天搭船往南,只要是往南方向的,到哪儿都可以,走一站是一站,到时再说。

    三个人除了赵心康拿了娘一个银元,孟小龙拿了十五个铜板出来外,杨成毅只背了一包山芋片和几根珍珠米棒,身无分文。

    当天半夜不知道从哪来了两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小毛孩,也卷缩在他们身边“借宿”,都是半大小子,一碰到就自来熟了,一聊天知道他们是诸暨十一都人,想去杭州做工,可不知道怎么走身上也没有路费,出来四五天了,七转八转到现在还没转出墨城,晕头晕脑的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你们是半弄堂村的?半弄堂村在哪儿?”

    “在三都。”

    “三都在哪儿?”

    切……连三都在哪都不知道就敢出远门,傻乎乎地比我们胆子还大,赵心康边想边随手把身后木栏上的北伐宣传单撕了下来,地上找了一根细黑木棍,把三都和半弄堂村的大致方向路线都歪歪扭扭地画在了宣传单的反面,画完递给了那个叫牛儿的男孩,牛儿接过纸片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没看懂,又把纸片折好,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身上唯一的一个裤子口袋里。

    第二天,码头有开往嵊州的船,三个人跟着上船的大人也上了船,船主伸手跟他们要船钱,每人六个铜板。

    孟小龙摸出十个铜板往船主伸出的手上一放:“我们只有这点钱,老板行行好,放我们上去吧。”

    船主犹豫了一下,看是几个毛孩子,手一捏拢铜板,同意了,两个十一都的小男孩见此也紧跟着想上船,却被船主死死拦住,已经算给他们便宜了,再多你们两个绝对不行,下去!

    没办法,孟心康拿了两个铜板和几个红薯跑过来递给他们,让他们先回去,以后有空到半弄堂村来玩,两个毛孩子千恩万谢,站在那里抹着泪挥手目送船离岸而去。

    船到嵊州又是晚上了,如法炮制,就在嵊州码头附近胡乱吃点东西睡一觉,明天再想办法搭船去东阳或者金华,反正走一点就离广州近一点。

    哪曾想半夜来了几个当地巡夜的驻军大兵,把他们三个踢醒后一搜身,银元和铜板收走外,还搜出一张他们自己画的去广州的线路图,上面歪歪斜斜的画有标志和符号,几个大兵也看不懂,怀疑是探子摸进了嵊州城,一顿拳打脚踢后把他们通通抓进了兵营里的违纪军人禁闭室。

    第二天来了个大胡子当官的审问他们,说话也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很是凶恶。

    男孩们实话实说,问什么说什么,一通问下来,这个胡子官虽然腔调难看,但还不算太糊涂,马上就知道这几个毛孩子哪里是什么探子,就是一时来劲想着去广州考军校玩而已。但既然进来了那就帮老子在这里干点活吧,于是叫来一个小兵把他们带到了伙夫班,让他们在这里砍柴挑水的打杂干活。

    “老实在这里待着,谁敢逃出去,哼,就让他尝尝这个!”这个小兵和胡子官一个德行,说完冲他们三个拍了拍腰里挎着的盒子枪。

    这里是军营,后面是一条大河,前面出口有大兵站岗,倒还真不大好逃出去。

    干活就干活吧,反正管吃管住,黄浦军校没上成,跑这儿上嵊州大兵伙房了。

    几个毛孩子就这么一干干了三四天。

    伙夫班有一个姓秦的四十多岁老兵油子,是诸暨十四都人,当知道他们三个毛孩子也是诸暨人后,这个秦老兵对他们就很是照顾了,吃饱吃好还少干活。并说他们杭州绍兴那边时常会有车送东西过来,到时我让他们把你们送回诸暨去,世道这么乱,这么小的年纪少在外面乱跑,秦老兵在伙夫班挺有威望的,那些伙夫兵都有点怕他,连伙夫长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

    幸亏遇到了秦老兵这么一个老乡,两天后三个毛孩子便搭军车回到了诸暨。

    黄埔梦还没出浙江就灰溜溜地破灭了。

    几个半大的孩子出去这么多天没有消息,在村里和在他们各自的家里,好像也没引起多大的恐慌,除了孟玉又气又心疼的拿扫帚柄打了儿子两下外,孟小龙,杨成毅啥事都没有,当天吃了晚饭三个家伙居然又约到村后西山玩去了。

    大潮流下,人心思动思变,影响的不仅仅是大人,还有孩子和整个社会。

    赵宗宝是绝对支持儿子向外跑的,大儿子赵心宇已经出去三年了,去年在杭州,今年又到了上海,写信回来说在上海一家纸张店给人做帮工,信写得很含糊也很神秘,也不写地址,想回信也回不了。

    但让赵宗宝放心的是,赵心宇是跟着老潘出去的,老潘在劫狱县大牢后的第二年就离开了诸暨,这一出去就是十多年,三年前为祭扫父母回来了一次,再走时赵宗宝就把儿子赵心宇托付给了老潘,跟老潘一起走的还有杨天,赵宗宝非常信任老潘和杨天,希望儿子能跟着他们有一番作为。

    老潘本身就是光复会的一员,光复会合并为同盟会并推翻了清政府后,成员一分为二,一部分成为了国民党,一部分选择了共产党。在整个中国民主主义革命过程中,共产党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低谷和地下时期,人数也较少,斗争非常残酷也充满了危险。赵宗宝在和老潘以前的几次接触合作过程中,就一直感觉老潘他们这些人思想和行为的不同凡响,老潘他们是什么人,赵宗宝并不很清楚,但他还是敢把儿子交给老潘,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赵宗宝相信老潘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不是在为自己,一个不为自己的团体还有什么让人不放心的呢。

    老潘和杨天,还有以后的赵心宇等,他们不是别人,他们就是一群领导中国革命走向最终胜利的真正的共产党人。

    人生道路的选择和改变,似乎并没有那么多的深思熟虑和那么多的三思而后行,有时就是一种机遇,一件事或者一个人。

    信仰就产生在人生所经历的路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