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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传奇一生的祖母

    我们家春节每到大年初一,有个雷打不动的习俗是,早餐吃过了肉馅大粑(一种用糯米和籼米混合碾碎后,制成的一种过年必备食物)就要先回乡祭祖。

    父亲已经提前准备好贡果、香、红烛、酒和鞭炮,我们一家人穿着喜庆的新衣服去祭奠祖先们。在祭奠完祠堂和灶神后,第一个要祭奠的坟冢便是我祖母的。关于我的祖母,我虽然没有真正见过一眼,但关于她略显传奇色彩的一生,从我童年开始便断断续续的听奶奶和父亲讲起。

    我的祖母名叫赵氏平,出生于1900年,是一位从清朝末年走来的小脚女人。

    祖母的一生横亘清朝、民国、新中国,直到1989年去世,享年89岁。历史课本中曲折婉转的近代史,祖母都用她那双小脚走了一遍,她是真正将自己的一生活在了王朝更迭,时代变迁,沧海横流里的顽强女人。

    到了20世纪,已经统治中国二百余年的清王朝,统治根基已是风雨飘摇,统治腐朽已经病入膏肓,对人民的压迫以是沉重不堪。而在对女性的审美上,有着畸形奇特的偏好,女人要以小脚为美,正所谓“三寸金莲脚”。祖母在童年时便被裹了小脚。说是裹脚,不是单纯的用布裹住小孩的脚掌,而是人为的生硬的把小女孩的脚掌折断,迫使脚掌停止发育,残酷至极、阴暗至极。祖母一生里,每逢刮风阴雨都要深受小脚钻心疼痛的无尽折磨。

    在祖母嫁给祖父前,曾先嫁到隔壁八耳镇,遭逢家道变更后,带着十来岁的儿子改嫁给了我的祖父钱厚喜。改嫁过来后和祖父生下了我的爷爷。万分不幸的是,在我爷爷仅出生半年后,祖父便撒手人寰了,那是1939年。

    那是新中国成立的黎明前夕,祖母家的日子可谓穷苦到了天际。刚刚生下爷爷,家里已经断粮了,尚未出月子期的祖母,就得自己出门讨吃的。但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岁,谁家也都不宽裕,左寻右找后,祖母将目光放在了一群坟头的葛根上。葛根的主人家,也是爱惜自家的葛根,旁人是绝对不让来碰的。但念及祖母家境窘况,唯独让祖母自己来挖,因为是在坟头上,不能用锄头,只能用镰刀割。于是还在月子里的祖母,拿着镰刀,跪在坟头,一点一点的撬葛根,有了救命的葛根,祖母将葛根拿回家磨碎后经过水沉淀制成葛粉,有了葛粉祖母和爷爷才都得救了。以至于日后祖母常常要对奶奶和父亲念道,要多感谢葛粉主人家的仁厚大义,用葛粉相赠,救了一家人的命。

    男耕女织的农耕社会,田地里的活由男人负责,家里缝缝补补、洗衣做饭的活才由女人负责。但因为家里的顶梁柱祖父已经过世,家里的大梁便落到了祖母这个小脚女人肩上。白天祖母要下地干活,春种秋收,向本就不太肥沃的土地要粮食。到了晚上祖母还要拿起手里的纺棉线手艺,挑着微弱桐油灯继续劳作。奶奶和父亲都说祖母眼睛不好,我想来,祖母也许就是因为常年累月的抹黑做棉线活败了眼睛。祖母一人又当爹又当妈,在那个动荡不安、国破家亡的苦难年代里,一个小脚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该是怎么样的艰难糊日。

    好在祖母的大儿子,我的大公年龄稍微大些,十几的小孩已经能熟练的下河下田摸黄鳝,大公还掌握了一门编制草鞋、斗笠等日用品的手艺,用换去的钱补贴家用。时常被祖母提及的还有一个小镇叫“炳银”的医生有恩于家里,祖母家从这个医生家里拿泔水时,有一天发现里面多了一块新鲜的猪肉,祖母坚定认为是这个好心的医生故意放进去的,但又怕被人看到说闲话。他人好心一碗葛粉、一块肉的施救,祖母都要记挂别人的一辈子好。一家人就这样,在乡里的帮衬、自己的咬紧牙关,用连滚带爬的方式从动荡的年岁,走向了新中国。

    祖母常常被奶奶和父亲称道的,还有一项绝技。替人看眼疾。

    首先我祖母并不是医生,也不懂任何的医术。她替人看眼疾的方式,不禁让我直呼超自然现象。

    有一天,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被父母领着带到了祖母面前,小男孩不知何故,突然眼睛失明,两眼一抹黑的瞎了。父母带小男孩跑遍了各处医院,已经联系好县城医院准备要做手术了。无意中小男孩父母得知祖母能治眼疾,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领着小男孩来到祖母面前。此时的祖母因为连年来熬夜的劳作眼睛已接近瞎废,只有在强光下能有微弱的视线。祖母见到小男孩后,没有犹豫拉着小男孩来到了太阳底下,借着太阳的强光,掰开小男孩的失明的眼睛看了起来,一遍看一遍嘴里振振有词“上看梁、下看房......”。经过一番秘不示人的神迹占卜和推演。祖母算出,小孩眼疾的根源在于,小男孩家里楼上某根梁柱旁边的柜子有碍通达,需要移动数寸,小男孩眼睛方能自愈。

    听到这里小男孩父母一阵目瞪口呆,因为祖母并没有去过小男孩家,竟能分毫不差的说出柜子的所在。而这个柜子是小男孩妈妈的嫁妆,从小男孩出世起都一致搁置在这个位置。带着半信半疑的心情,小男孩父母把小男孩领回了家,并按祖母的叮嘱移动的这个老柜子。毕竟小男孩都安排要做手术了,多移动一下也无妨。

    就在小男孩父母真的移动了这个柜子后,神迹出现了,小男孩的眼睛神奇般不治而愈了。惊的小男孩一家欢欣鼓舞,不用做手术就能治好眼疾,实在太神奇。从此,每逢祖母过寿,小男孩一家都会来拜访,直到祖母辞世。

    而类似这样的“出诊”,祖母看过很多次,但每次从来都是分文未取。没有人知道祖母是从哪里学来的这门手艺,她也从来没有和他人谈及,也没有想过要将这么手艺教授后辈。就算父亲多次恳求祖母传授一下看眼疾的绝学时,祖母从来都是讳莫如深,闭口不谈。祖母拒绝的理由是,替人看眼疾,有违天道,治疾者会遭受反噬,自己的眼睛之所以瞎了,就是替人看多了导致的。

    至于祖母看眼疾这项神迹的具体原委,想来世人将是永远不得而知,只能随着这个耄耋老人一同归于尘土。

    除了看眼疾,祖母还有一项奇特的技能,她似乎能洞穿未来,看清自己的大限具体在哪里。

    祖母到了七十来岁时,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被裹过的小脚终日愈发的撕裂般的疼痛,眼睛也几乎丧失了全部视线。但这并不影响祖母的日常劳作,他还是照样喂猪、做饭,明明没有什么视线的祖母还能把萝卜丝切成十分规整均匀的细条。祖母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和和气气,从来都是念及人家的好,至于曾经的屈辱和不堪,祖母好像都忘记了一样,从来没有和奶奶还有父亲提及过。

    毕竟年事已高,一次祖母生了一场大病,大家都以为祖母怕是这次再也挺不过去的时候,毕竟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能活到七十多已是古来稀。正当大家想如何宽慰祖母时,祖母反倒未卜先知的告诉大家,自己还不会死,自己还要看到建佰(我大伯)的媳妇,她要亲自看到她的孙媳妇后才去世的。而这时我大伯也才十来岁,距离娶妻生子似乎还有些遥远,大家都认为祖母应该是脑子已经糊涂了。可祖母神志分明是清晰的,于是这话就让大家完全琢磨不到头脑了。

    直到又过了十多年后到祖母89岁时,我的大爷已经和我大娘完成了订婚,我祖母真的亲眼见到了她十几年前预言的孙媳妇了,才安详的闭上了双眼,走完了她这平凡又颇具玄幻色彩的一生。

    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的祖母,还要最后一次为家人留下极具玄幻色彩的一笔。在祖母临近过世的前两个月,父亲已经到重庆打工谋生,日常一个月也就能挣个二三百元,而在祖母过世前一个月,父亲破天荒的挣到了六百来元。然后祖母就辞世了,父亲便用多挣来的钱请来了八名和尚,为一辈子清贫朴素的祖母做法开路,为祖母最后“奢侈”了一遭。而这样的高规格治丧形式,倒也算是为祖母这平凡而又略显玄幻的一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该如何评价祖母的一生呢?

    一位活到了89岁的老人,她从清王朝的余晖里走来,终身被烙下裹脚的残缺,她的青春芳华属于民国,她的中年在抗日战争中洗礼,最后拖着已过半百的年迈身躯,颤颤巍巍的迈进新中国。祖母的一生先后历经辛亥革命、新民主主义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社会主义改造,最后她甚至见到了改革开放的浪潮。时代如此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巨变,硬是没在这个倔强坚韧的女人身上,落下太多的痕迹。她只是一如习惯的那样,永远只记得他人的好,不记他人的短;只记得时代的甜,遗忘了岁月的苦。或许是看惯了大江大河的浩荡滚滚,见遍了天高海阔的浩瀚无垠,走边了山南漠北的千山万水,尝尽了烟火人间的悲欢离合,活到最后,祖母或许已经悟透。终此一生,苦难也罢、欢愉也罢、妄念也罢、牵挂也罢,均不过匆匆数十载的光景。与其怨天尤人、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任它风雨飘摇,我自安定自若、泰然处之。

    这样的一份通达,着实值得后人继承。

    又到了一年春节初一祭坟的时刻,站在祖母的坟前,望着春秋枯荣不息的草木,我的思绪再次神游。祖母曾经的传奇故事又一次萦绕在我的脑海,这是怎样的一个平凡普通又坚韧豁达,甚至都有些迷幻传奇的先祖。

    我曾无数次的想找寻答案,但沉默的土堆,始终没有给予丝毫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