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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曾逝去的背影

    我的家乡,是中国万千小县城中,一个不太起眼的存在,全县境内呈“三山两槽”的独特地貌形状,所谓“三山”是指由西向东的华蓥山、铜锣山、明月山,傲然横亘的耸立;“两槽”则是两条常年奔流的大洪河、御临河,勾勒九曲蜿蜒的壮阔。全县境内矿产丰富,已探明矿藏27种,主要有煤、天然气、硫铁矿、磷铁矿等,其中尤以煤的储量最丰。属于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冬暖春早,夏长秋短、气候温和,雨量充沛,适宜脐橙的生长。

    具体而言,我老家所在是属于县“两槽”的东槽,山地丘陵地貌,山多、田少,坡多、平少。在当下,奇特的地理地貌也许意味着旖旎的风光、丰富的旅游资源,例如五华山、龙须沟、千岛洪湖。但在20世纪仍以农耕为主的偏壤乡村而言,与之关联的是交通闭塞、土质不沃、水田稀缺、贫穷逼仄。而我的爷爷,便是其中与穷苦纠缠了一生,终究都没能直起腰杆来的一代。

    关于爷爷的模样,我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能依靠残破的儿时记忆碎片,加上父母偶尔的提及才能依稀拼凑。记忆中爷爷永远在不停的咳嗽,没休没止的那种。这是爷爷年轻时,在小煤矿挖煤讨生活时落下的病根。

    如果投胎出生是做一道选择题的话,很可惜,爷爷挑了个不好的选项,而且是十分不利的那种。在1939年平凡的一天,爷爷在村里一个普通到显得贫寒的家庭出生了,取名为钱水呼。爷爷才出生半年,祖父已经撒手人寰,留下祖母和一个仍未成年的儿子还有嗷嗷待哺的爷爷,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潦草度日。

    这一年是1940年!属于爷爷一家的光明,仍是没有任何迹象。就像正值寒冬的深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黢黑深邃,不知路在何方,不知黎明在何时。在意外和明天不知谁先到的光景里,能做的便是一天一天的苦熬下去,多活一天,都算老天爷恩赐。

    赖以度日的,是祖母纺棉花的手艺。白天祖母拖着小脚下地干农活、晚上就挑着星火微弱的煤油灯纺棉花,将棉花一撮一撮的裹成细线,用做纺织棉制服饰的原料。迫于家境压力,祖母常常要挑灯熬到半夜,制成的绵线再拿到集市换些柴米油盐的零杂钱。在这样的家庭出生,能顺利熬过婴儿期,爷爷实在已属万幸。爷爷整个童年时代,几乎每天都是在食不果腹中度过。对于吃饱穿暖,这该是一种多么令人奢侈和遐想的幸福生活。好在那个年代乡里人都很清贫,所以爷爷家的穷苦,也不过于显得突兀。爷爷到了十几岁时仍是瘦骨嶙峋,没钱念书的穷人家孩子,到十几岁就要开始肩负家庭生活的重担了,尽管那会儿的爷爷也还是个弱小的孩子。

    十几岁时,迫于生计压力,爷爷跟随同村熟人去了离家不远的山里当了一名煤矿工。在缺乏现代化器械作业的那个年代,当煤矿工几乎是最为低贱的职业,属于刀尖上讨生活的工种,每次进煤洞都是命悬一线的作业。我曾在山里见过一次这种人工开采的煤洞,说是煤洞实属高估了洞口的大小,得说是“狗洞”才更贴切。与现代化可以通矿车煤洞的宽大敞亮、设施齐全不同,那时的洞口实在过于狭小、作业设备过于简陋,小到煤矿工每次进去都要趴着行进,简陋到需要用血肉之躯对抗岩层的坚硬。一个稍显肥胖的成年人估计是吃不了这碗饭的,贫穷且瘦小的爷爷也许最适合。现在的我实在难以想象十几岁的爷爷在这样的煤矿上,是怎样提心吊胆地挨过每一天的。瘦弱的小躯体头顶一盏微弱星光的桐油灯,日复一日的在阴暗狭小的煤洞里,一铲一铲的挖取也许品质并不算高的煤炭,但这已经是全家赖以存活的根基了。每次进洞掘取了适量的煤炭后,能再次沐浴到煤洞外明媚的和煦、酣畅呼吸到沁脾的空气,都被算作一天的胜利。

    与那些将鲜活生命永远留在煤洞的工友比,爷爷无疑是幸运的。

    但不幸的是,爷爷因为常年吸入煤洞里的有害粉尘和桐油灯点燃后散发的有害气体患上了肺病,终生咳嗽不止,无法继续从事任何繁重的体力劳动。这对本就贫瘠的农村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也许爷爷贫穷的一生,从他出生起便被打下烙印,从进入煤洞起便被进一步禁锢。因为他丧失了用自己勤劳和体力,与贫贱的命运做抗衡的最后筹码。

    这样看爷爷又是不幸的。

    爷爷就像一个被夺取了佩刀的无名侠客,余生都要佝偻着身躯继续浪迹江湖。这个本就没有他名分的江湖人烟,让爷爷愈发变得寂寂无名。但生活还得继续向前,饭还得继续吃。煤是不能继续挖了,爷爷后来也许换了多种职业,但我知道爷爷曾作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渔民,这个不太需要繁重体力的劳动正是适合爷爷。至今乡里老家仍存留的渔网渔具,也无声诉说着那段往过云烟。

    爷爷曾经当渔民的“主战场”是大洪河,这条我小时候无数次到河里摸鱼捉蟹、嬉戏玩耍的大河,曾流淌过爷爷那条小渔船凌波荡漾、桥映霞红、渔舟唱晚的光景。都说大洪河是这个小镇人的母亲河,而对于倚仗渔业为生的爷爷,这更是条生命之河,每撒开一次的渔网都是满心期许,捞起一网的鱼虾都是今日生计。穷人家的孩子能吃苦,爷爷是比一般穷人家还要贫穷的孩子,所以爷爷愈是能吃苦、肯研究、善专营。没有上过一天学堂的爷爷,迫于渔业经营需要学会了简单记账,加上秉性纯良、为人忠厚,渐渐的爷爷在打渔圈内,积攒下来良好口碑。

    自从爷爷转业渔业以来,家里残破的光景才稍微有了点滋味,但是贫穷的底色任由爷爷如何周折,终究是抹不掉。随着日子一天天从渔船底划过,顺着大洪河的水滚滚流逝,爷爷已经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但家里仍是一瓦连窗户都没有的低矮土房,人踏进去就是坠入一片深夜般的漆黑。如此惨淡的家境,曾让无数跃跃欲试,想上门说亲的媒人们,见了连连摇头转身。

    眼看着爷爷一年又一年的熬着,曾经青壮的小伙经由雨露风霜的无情洗礼都初现沧桑,仍是没有一位姑娘愿意和爷爷一起嚼咽土房里的苦啧。渐渐的,爷爷自己也都要对娶媳妇心灰意泠时,直到在隔壁小镇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奶奶。

    1949年,正值新中国成立的这一年,我奶奶出生,取名李琼英。与我爷爷相比,奶奶是幸运的,至少没有经历过战火纷飞、朝不保夕的动乱岁月。在媒人的撮合下,两人一拍即合,尽管我爷爷还比我奶奶大十岁。

    奶奶嫁给爷爷后,家里依旧的一贫如洗,在那些时常捉襟见肘的岁月里,有了奶奶的操持,好赖也是有个家的盼头。尽管家里仍是常常一年到头不闻猪肉味,但因为爷爷从事渔业的便利,每次爷爷要收工时,多撒上两网,捞点小鱼小虾回家还是有的。

    时至今日,奶奶依旧身体硬朗,邻居都说都是奶奶在生育大伯和父亲时,能常常喝到鱼汤,滋补得身体底子厚实。现在想来,尽管可能爷爷带回来的都是卖不上价钱的小鱼虾,但每一条都是百分百的大洪河里,喝着清冽河水长大的纯天然、无添加饲料的鱼儿。用现在的眼光看,不失为营养健康的美味。

    奶奶嫁到爷爷家后,生育了我大伯和父亲两个儿子,在那个讲求多子多福的年代,仅有两个儿子实则不算多。但或是囿于家境贫寒,或是爷爷年龄已长,便没有再生育儿女了。尽管被现实所困,但爷爷奶奶心里应该还是十分希望再养育一个女儿的。

    直到一天,一个女婴的出现,一度让爷爷奶奶无尽的欢喜。

    这个来自另外一个同样穷苦潦倒人家的襁褓,实在是家里没有粮食,连坐月子的母亲都是肚子空瘪,实在是没有奶水喂养女婴,眼看婴儿一天天面黄肌瘦、渐失活力。一个偶然的机会,让爷爷奶奶得以领养了回来。尽管是个虚弱的女婴,但她的到来还是为这个贫穷的家庭,增添了几分欢喜和生机。于是爷爷更加卖力的打鱼捕捞,天天都多带些小鱼籽回家,为女婴熬汤补身体。渐渐的,刚刚抱回家已渐失光彩的女婴竟奇迹般的康复了起来,仅一个月的样子,女婴已被爷爷奶奶养的可爱喜人。

    天下有几个不心疼自己孩子的父母。得知女婴在爷爷奶奶家已经神奇康复了起来,女婴的亲生父母,挑着家里仅有的粮食上门了。显然,女婴的父母并不想抛弃她,当初实在是眼看气息奄奄,无奈才送人的。毕竟是人家的骨肉,如今女婴已经康复,爷爷奶奶虽是万般不舍,忠厚的他们终究没有夺人所爱。万分留念的,还是将女婴归还了她的父母。童年时,我从奶奶口中得知了这个故事。我当时就想,如果女婴继续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想来我还有一个过年可以领红包的姑姑。但这毕竟是个奢望,就和爷爷奶奶养到这个女婴一样,她如镜花水月、昙花一现般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然后又静默的离开了。

    在我年幼的记忆里,爷爷对我的疼爱是格外偏执。

    在我年幼时,爷爷一共有四个孙子女,其中大伯家生了一个姐姐、一个妹妹(爷爷入土多年后,大伯家又生了一个弟弟,而着九泉之下的爷爷,已是无福含饴弄孙。)父亲家生了我和妹妹两人。在四个孙子女中我是唯一的男孩,对于已被农耕封建基因刻入骨髓的爷爷而言,唯有男孩才能担任传宗接待、延续香火的宗族使命。所以我年幼时,爷爷对我的偏袒,已到不加丝毫遮掩的境地。

    年幼时,我很喜欢和爷爷一起赶集。爷爷的赶集是没有任何购买任务的,就算有,以爷爷长期气管炎咳嗽不止、药不离身的身体状况,也是不予允许领回家的。凡是肩背腰扛的任务只能依仗奶奶来,所以爷爷赶集单纯是为了去集市闲逛一圈,空手而至,再空手而归。

    而爷爷每次都毫不例外的只带我一人前往。或许爷爷也想带上姐姐、妹妹们一起,无奈他的身体和精力实在不太允许。每次和爷爷去赶集,都是爬坡上坎将近一个小时徒步到镇集市。年幼时的我对于一切都是充满新奇的,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琳琅满目的商品、随地贩卖狗皮膏药的贩夫走卒,一切都是那么的充满诱惑。爷爷总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随心踱步。早上吃个早餐了再出门,到了集市中午的饭店,找家固定的面店吃一碗小面,印象中吃的小面是没有臊子的素面,但这对于幼年的我来说,已是美味佳肴,每每都是把面吃完了,剩的汤也要喝个精光。

    茶足饭饱后,爷爷便领我到同村一家,在小镇开副食商店村民的店门口,要一把长凳,一起坐着晒晒慵懒的太阳、打打小盹。爷爷和别人唠唠我当时并不关心的家常,小孩子的心思往往只在好吃和好玩的上。晒到下午时分,我再和爷爷空着手往回家的方向走。路过村子隔壁组的一家爷爷常常光顾的小诊所时,我会故技重施的洋装咳嗽几声。信誓旦旦的告诉爷爷我又感冒了,于是爷爷便会给我买一长条的感冒冲剂。甜甜的感冒冲剂对我和姐姐、妹妹们而言就像零食糖果一样,拿回家都是你一包我一包分了嚼着吃。爷爷肯定早就看穿了我的伎俩,只是深深地疼爱孙子的他,故作不知道而已。

    时至今日,每当我真的感冒了喝感冒冲剂时,仍会不由自主的想起这段过往。只是药还是当年的药味,人却不见当年的人影。

    因为气管炎咳嗽不息,常年依靠药物赖以度日的,已丧失从事繁重劳力的爷爷,也并非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相反,凡是爷爷专研的营生,件件做的都是有板有眼、有模有样。

    爷爷虽然没法进行插秧、收谷、砍柴、担水这样的繁重劳动,但是种起菜来却是一把好手。远处的地,爷爷鞭长莫及,但家门口近处的菜地,却能得到爷爷精细悉心的照料。爷爷虽然动作不快,但也沉稳老练。菜地里常常见到爷爷除草、松土,播种、施肥的忙碌身影,他就像呵护自家孩子一样的用心的经管。这块不大的土地,得到了农人的用心善待,也从未亏欠过爷爷。地里一年四季生机盎然、瓜果飘香,春有辣椒、豌豆、莴笋、菠菜;夏有苦瓜、丝瓜、黄瓜、冬瓜;秋有地瓜、白菜、花生、玉米;冬有白菜、萝卜、橘子、脐橙。所谓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爷爷正是用长势喜人的瓜果,向众人宣示着自己的宝刀未老。

    在我记忆力,爷爷还有一项技能,就是打理柑子树。在大伯家的后山坡上,有我家的一小片柑子树林,这片小树林是我童年的游玩的“乐园”,几乎每棵树都有我串上爬下的足迹。对于爷爷而言,这片柑子树林是证实他存活价值的又一片有利证词。农村里,一般农人都将主要精力由于繁重的农活,至于像柑子树、李子树这类果树,都是有它不多无它不少的存在,往往都是任由果树自由生长。至于能结多少果子,全凭造化。我仍记得家里有几个樱桃树,在爷爷去世后,奶奶一度认为樱桃树占用了地菜影响到了菜的长势,曾几度提议要砍掉。樱桃可是我和妹妹的最爱,对于农村孩子平时少有零食拌嘴而言,香甜的樱桃是每年一度难得的美味。

    爷爷和别人不同,他将柑子树林视若珍宝,不仅要为树林除草、施肥、修枝、剪叶,甚至还有定期为柑子树打药,避免虫蛀。经过爷爷用心筹谋的柑子树林,常年都是一片翁翠鲜绿、生机勃勃。俨然一支建制标准、军容整齐、功勋卓著的部队,时刻等待爷爷这位“将军”的沙场点兵。每到秋冬柑子树结果时,几乎每棵树都挂满了可口的柑子。村里几乎就属爷爷的柑子树林长势蓬勃,所以难免招人惦记。为此,每到冬天,爷爷还要将家里的狗拴到林子里照看柑子,狗子也是忠心不二的郑重守卫爷爷的劳动果实。以至于有一年冬天,格外的寒冷,看管柑子林的狗子,在一个寒彻心扉的深夜被活活冻死。

    到了柑子丰收的时候,树上的柑子能盛满家里的全部箩筐,家里人吃是吃不完了,除了送些街坊邻居外,爷爷还要拿去买一部分。在农村里,凡是家里盛产什么,家里的小孩几乎也就不太喜欢吃什么,因为吃得太多,再好吃的,也该厌烦了。每次爷爷出门卖柑子,我都央求爷爷要带点“家什”(方言里指代零食)回来。有一次爷爷忙起来忘了给我买零食,回来后掏出柑子给我,说是给我的带的“家什”,硬是没把我糊弄过去。

    关于爷爷,我还留下了一块右腿膝盖结巴的记忆。

    大约是在1999年样子,某个晚饭后的绯红黄昏,我和爷爷奶奶还有妹妹走在村里的泥石不均的小土路上,奶奶背着妹妹、爷爷拉着我的手。路的前面是一户村民修缮房子,请来的一个脑子似乎不太灵光的匠人师傅,他背着这户村民家的小孩,边走边左摇右晃的做各种搞怪的动作。我和爷爷奶奶则在后面看着,大家都笑得合不拢嘴。我也是看着笑得都仰起头来,结果没注意脚下一块突出的石头。扑通一声,我把自己重重的绊倒再地,右腿膝盖直接硬生生的磕到的坚硬的石块上。小孩子被摔打,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巧的地方就在,这块石头除了无比坚硬还带有棱角,瞬时我的膝盖上鲜血直冒,我至今都记得右腿瞬间被血液侵染的一片红艳。刚刚还在前仰后合大笑的我,瞬间满嘴是土的哭了出来。看到我鲜血直冒,爷爷奶奶也被一下愣住了。爷爷也顾不上气喘,背起来我就往村里隔壁小组的一个小卫生所赶去。去的路上虽不远,但对于肺病的爷爷而言,要背着有点胖胖的我,想来也着实费了些周章。到了卫生所一位赤脚医生给我缝合了伤口,我只记得我全程都在撕心裂肺的哭着。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乐极生悲吧。时至今日,我的右腿膝盖上那一大块伤口缝合后的结巴仍是清晰可见,只是当年背我的爷爷的坟头草,已经枯荣了二十余载春秋。

    2000年正月,这是一场寒彻心扉的凛冬。

    本是我和妹妹盼望了一年在外打工的父母,回家团圆的过年日子。因为一场噩耗,打破了这个春节的宁静祥和。

    这一年过完了初一,到初二按风俗照例是和父母、妹妹一起去外婆家。到了外婆家,我父亲总感觉浑身不自在,没有由头的想回家,似乎家里有件大事隐隐在召唤他,于是父亲没有待到我们一起回家,听从了内心的躁动提前回家了。回到家爷爷突发身体不适,父亲于是将爷爷送到了镇医院治疗,在医院里,爷爷已经感知到了自己大限将至。临走前一天晚上和父亲交代身后事,当被父亲问及爷爷是否有什么没有还清的债务时,爷爷用气若游丝的声音给了父亲坦然平和的答复,爷爷说自己临终再无欠人情债务,自己到临走终于不欠这个凡尘世间一分半厘。

    第二天,冬日的寒雾阴沉的笼罩大地,干枯的树干肃穆的矗立,街上的行人漠然低头行走着。这一天,我的爷爷在医院溘然离开了。

    尽管他对这个世界仍有诸多牵挂、仍是诸多的不舍。但面对终日的病痛折磨,于自己、于自己的孩子,这又未尝不是另一种解脱呢。在面对肉眼凡胎的生老病死面前,原本就卑弱的爷爷并无回天之术,只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爷爷在想些什么呢?

    我们晚辈皆不得而知,只能让这个秘密永远的陪着爷爷的坟冢,永生埋葬。

    得知噩耗后,爷爷的子孙们,无论身处何方,纷纷往家里赶。大伯连夜从广东往回赶,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从外婆家往回赶。回到村口,恰巧遇到父亲请的送丧队伍拉着爷爷的遗体,连吹带敲的乘一辆六轮卡车慢慢驶过。送丧的唢呐声,我很熟悉,从小我已经听过很多遍,只是这一遍是要送走最疼爱我的爷爷。

    凡是拉送遗体的卡车所到之处,村民纷纷闭门退让。在农村路上遇到送丧队伍被视为不吉利,需要避之。我那会儿虽小,但我并不怕,因为那是我的爷爷。于是卡车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追。没有哭、没有悲痛,也许年幼的我还不太完全明白人去世意味着什么。

    我只是想跟在爷爷身后,就像无数次和爷爷赶集,我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一样。

    接下来,便是农村冗长的治丧环节,我只记得我和姐姐被安排在村里祠堂爷爷的遗体前,跪着不停的给爷爷烧纸钱。我至今仍能依稀能感受到纸钱点燃后略微呛鼻的气味和燃烧带来的炽热感。

    纸钱烧呀、烧呀。烧走了爷爷的咳嗽、爷爷的手掌、爷爷的肩膀还有爷爷的溺爱。

    回顾爷爷微尘般卑贱的一生,从出生便丧父,由祖母一手拉扯长大,先后做过煤炭工、渔民、农夫都是风霜刀尖里讨口生活的卑微角色,到适婚年纪都没有人给说媒,常年肺病缠身,究其一生也没能完成一件值得后人称颂的事迹。他既没有彪炳千古的不朽功勋、也没有封王拜相的显赫地位,有的只是如草芥蝼蚁一般,沉浮于世,默默的卑弱的活着,仅仅也只是活着而已。这风物人间的疾苦磨难、贫贱悲苦、冷眼冷语,爷爷用一生的时间逐一品啧了一番。

    至于世间的乐与甜,仅仅只是让爷爷日复一日下咽岁月的苦涩时,随手配给的一块方糖。

    爷爷困顿的一生,当真是没有一件值得诵扬和传承的东西吗?

    我想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

    爷爷的遭逢从出生算起,一生都跟随着时代洪流滚滚向前,其实很多都不是他的主观抉择,当然他也无从选择。苦来下咽、痛来硬抗、逆来顺受,这样的生活模式,似乎已成爷爷这代的常态。属于爷爷能主观选择的部分其实很少,但即便是再少,爷爷这一生都牢牢的将他们抓到自己手里。从煤洞里,他要倔强的多铲一点煤屑;到渔网中,他要奋力的多捕一只鱼虾;从菜园里,他要辛劳的多种一株蔬菜;到果园里,他要执着的多结一颗柑子......

    究其一生,爷爷都没有放弃咬牙奋力殊死搏击,一生都昂起头颅,不懈抗争的向低贱的命运要豁口。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尽管没念一天书的他,甚至比很多满嘴仁义礼智的冠冕堂皇之辈,更加懂得诚信为人、端正做事、恭谨生活的道理。细数一个家族数代人的兴衰成败史,就像这条大洪河一样,遇到地势平阔时,会潮平岸阔、一泻千里、蔚为壮阔。但是,也请不要忘了,大河起源在高山深涧时,他不畏险阻、险象环生、曲折求存的过往同样值得铭记。爷爷奋其一生,终究没有让这脉香火折断,他用自己的奋发血泪将自己的后辈托举而起,用点滴的行动教会他的孩子们学会终生秉持谦和、诚信、勤劳、敬人、中肯、正直的诸多品行。

    就像父亲和大伯都说过的同样的话,在父亲多年前竞选村委干部时(尽管父亲志不在此),同村不同组的许多对父亲并不熟识的村民,在得知是爷爷的儿子后,都将手里的票投信任的投给了父亲。

    这是爷爷一生的品行遗产,仍在泽被后代。

    2022年11月30日的晚上,时隔二十多年,我迷迷糊糊的在梦中见到了的我的爷爷。

    梦境记录如下: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落英缤纷。燕归梁,桃花好,柳枝新。青山如黛,微风如酒,波纹如绫。景明和煦,阳春喜宅,兰玉满庭。适逢两家修好,结缔事宜。

    女居何方?白云深处,幽兰空谷,茂林修竹,松间明月。

    置绫罗,添红烛,斟清酒,迎仙客。头戴凤冠,肩披霞帔,银钗金钿,锦绣妍妆。鹊筑爱巢,鱼翔清渊,兽息密林,凤栖梧桐。

    是日也,余同令妹,携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同往迎亲。椿萱事繁,身后随至。崇山峭岩,石阶颇陡,太公年迈,步履维艰。初始,余扶外祖父,领路在前,左右顾盼,兴致盎然。顾后,察祖母、外祖母勉能自行。祖父体弱,独自殿后,手持铁拐,气吁不止。余返相搀,山陡路遥,前行尤艰。祖孙并肩,搀扶拾阶,铁拐持行,利脚亦然。有顷,余与祖父已行至队首。回顾来路,梯陡险攀,白云路尽,云蒸霞蔚。苔痕阶绿,郁郁青翠,岸芷汀兰,风景旖旎。

    一声惊扰,寒风刺面,不觉战栗,大梦惊醒。方知,风月芳菲,黄粱一梦,皆为虚妄。

    余垂髫时,祖父、外祖父已然辞世,至今已二十载有余,未尝梦寻。长叹兮,浮生若梦,阴阳相隔,长逝以往,生者哀思。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万物逆旅,百代过客。

    聘会初约时,今日祖父、外祖父同聚一梦,不远阴阳,不畏路遥,不惧山高,同往庆贺。余深觉,感激涕零,无以言表。故列叙此文,唯愿千秋岁里,结万年欢会。

    以此,告慰逝者,不负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