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毒尸
林小鸟望着夕阳，那片殷红向西沉入绚烂的云海。已是酉时。
玄天城墙上的落日，蔚为壮观。何酉在城门内凝望。
以血红的夕阳为背景，城墙守备军开始换防了。
东西南北四侧的城门军，各属一营，各自调配。换岗下来的兵士，不会直接退勤，而是会按照惯例，在城门关闭前做最后的城中巡逻。
何酉的思绪飘飞。他其实觉得，这种安排有点离谱。
一天的岗站下来，兵士的体力耐力都所剩无几了。巡逻维安的何等重要，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怎能交给换防下来的疲惫士卒呢？
他问过同僚这个问题，可没想到，他得到的回答竟然是“历来如此”。
简直荒谬。
他却只有选择沉默，毕竟，这才是他成为肃秩军副指挥使的第二十七天。
何酉成年后的第一个决定，就是要去边境参军。之后整整九年，他与一群臭老爷们儿为伍，刀枪剑戟中快意恩仇，在元影国极北之地过着饮风吞雪的日子。
被调回玄天城后，一直到今天，他都还不能不习惯，这里的所谓人情世故。
和边境简单的同袍关系不同，这里的人创造了许多看不见的规则。
一开始何酉会想当然地问问题、说想法，而他周围的人，无论是同级还是下属，都会摆出一副“既然何大人这么说，那我们也只能听了”的姿态。实在让人不着头脑。
现在，他终于认识到，自己应该先学会的，是沉默和观察。
边境的风雪长夜，历历在目，此际耳边人声鼎沸，让记忆显得虚幻而遥远，充满讽刺。
他骑马走在队伍中央，队伍缓慢地在人潮中移动。
如织的人流，自动向两旁闪开。兵士的玄铁甲，发出低沉的摩擦声。
这一切的节奏，本应让人充满安全感，却让何酉感觉到压力。
那些被保护的人们，心里想着晚餐的食谱；街巷两边的商户，抓紧着日落前最后的生意；而这些例行公事的士兵，木讷的步伐，锈蚀的机关一样。
这一切都让他感觉，真正在巡逻的肃秩军，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途经一个深巷入口，传来几下金属撞击之声，巡逻军的步伐声却几乎将之淹没。
何酉耳后一阵发麻，他下意识地扭头。除了他，没有人注意到，巷子深处闪起的刺眼光亮。
那是一片炫目惊心的白：一个人影，举着一柄发光的利器，正挥向另一个人。
“何人行凶！”何酉大喊一声，从马上腾身跃起。
身后一大票人都是一愣，只见何酉飞身而去，不明所以。
一直到他的身影落地，众人才发现有个人头顶血浆迸裂，听见他凄厉的惨叫。一行人如梦方醒，慌慌张张冲进巷子。
那凶手见有人来，拔腿就跑。何酉追在后面，跳上墙垣。
凶手似乎非常熟悉地形，沿着墙壁兔起鹘落。等何酉也跨过层层叠叠的房檐，已经是一个人影也无。
何酉不甘心地叹了口气。他折转回来，看那被砍之人。
都头丁三平，是众人中反应最快的。他已指挥众人清理了周围杂物，疏散了簇拥而来的百姓。
而那被砍之人，头颅被劈开两半，尸体血肉模糊。血液拖着碎裂的头骨，和着脑浆流了一大片。周遭一股极腥极恶的血腥味。
何酉在边关，杀马匪、抓贼兵，纵然没有经历真正的战争，也已经见惯了残酷的生死。他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略微担心，众人能否从容应对。环视四周，见丁三平安排有度，众人各自探察线索，心里总算有了一些欣慰。
想来，肃秩军负责城内治安，平日里缉凶办案，横尸腐肉见过不少，处理类似之事也驾轻就熟。
于是他安心俯下身，细细察看尸体。
死者身材微胖，长衫破破烂烂的，身上还有斑斑血渍伤痕。他的脸已经完全溃烂，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和头骨。
刚才没看清凶手用的是什么凶器，或许可以从伤口形状推断。何酉凑近，细看头颅。
颅腔深处，几点黑色的气泡，哔哔啵啵地从裂口处涌出来，积成一团泡沫。
毒！
洞察危险的本能，像一阵电击流过全身，他身子抽缩，飞速后撤，大喝周围的军兵：“闭气，退后！”
一声爆响！那头颅之中，喷出一股黑色的黏稠浆液，闻之欲呕，恶臭无比，四周都蒸起了一股污浊的黑烟。
黑烟飘到巷子口，熏的都指挥使陈绶大人直咳嗽。
他原本只和一队亲信远远等着，这会儿见众兵全数撤了回来，不由得皱起愁眉。
一般的恩怨仇杀命案，并不需要指挥使亲力亲为，而且他也并不感兴趣，只想抓紧了事还家。
此刻却见前方黑烟骤起，众兵士一个个都捂着口鼻，只得探头道：“前方又何事，可是还有贼人作乱？”
丁三平回禀道：“并无贼人，只是那尸体似乎被什么恶毒之物所侵，刚才爆出一股毒水，骨肉衣物都自行腐化，成了一摊黑水黑烟。”
“哦……”陈绶的下巴好像自己会想事儿一样，前后咂摸了一会儿。
真麻烦，又得是个难解的案子。实在不好结案，就还是拉个别的重刑犯来顶罪吧。
“唉，想不到我元影神国大好盛世，竟然会有此等凶案。如今的刁民凶匪，竟会用腐尸化骨之毒物来扰乱视听。”
原本在前面的何酉听见这话，觉得不太妥当，回身正色道：“陈大人，凶手利落狠辣，更懂得毁尸灭迹，并非一般市井等闲。酉以为，可能是专职杀手。”
陈绶深深地看了何酉一眼。
他早就听说，这位新任的副指挥使，乃何氏一族的长子，以元影国历来的王权传序，已经是王权在望的人物。别说这肃秩军，就是整个长治营，甚至说不好这个国家，未来都是属于他的。
这太子一样的贵人，上面把他安排在自己手下，可以想见，是希望他能平稳地熟悉肃秩军务，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只是这年轻人血气方刚，这些年在外头铁马金戈，似乎完全不懂“太平无事”有多可贵。
“嗯，何副使所言有理，”陈都使理了理坐下马儿的鬃毛，“待烟毒散了，再让他们详细勘探，看能否留下什么线索。此案的侦办便交于你。”
何酉欠身：“属下遵命。”
“今儿是十五，这一个月来城内的治安舆情，我需在月末向神王奏报，希望届时，何副使能查明真相。”陈都使云淡风轻地说完，扯了缰绳，预备打道回府。年过半百的他心想，有些事还是该让年轻人自己摸索。
其实有时候真相假象有什么打紧，重要的是先要有个交代。
十五天就要破案？何酉愣了一下。
他不安道：“陈大人，卑职上任亦不足一月，城中大小事务尚未熟悉，半月之期，恐难有进展，能否宽限几日？”
陈绶故意摆出正颜厉色的神情，斜了何酉一眼：“我自然愿意宽限何副使。只是，下个月初一，神王将大施恩泽于天下，城中治安，万不能出一丝差错。何副使能确保万无一失吗？”
“属下不敢。何酉……自当竭尽全力，以报君恩。”
玄天城墙上的落日，蔚为壮观。何酉在城门内凝望。
以血红的夕阳为背景，城墙守备军开始换防了。
东西南北四侧的城门军，各属一营，各自调配。换岗下来的兵士，不会直接退勤，而是会按照惯例，在城门关闭前做最后的城中巡逻。
何酉的思绪飘飞。他其实觉得，这种安排有点离谱。
一天的岗站下来，兵士的体力耐力都所剩无几了。巡逻维安的何等重要，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怎能交给换防下来的疲惫士卒呢？
他问过同僚这个问题，可没想到，他得到的回答竟然是“历来如此”。
简直荒谬。
他却只有选择沉默，毕竟，这才是他成为肃秩军副指挥使的第二十七天。
何酉成年后的第一个决定，就是要去边境参军。之后整整九年，他与一群臭老爷们儿为伍，刀枪剑戟中快意恩仇，在元影国极北之地过着饮风吞雪的日子。
被调回玄天城后，一直到今天，他都还不能不习惯，这里的所谓人情世故。
和边境简单的同袍关系不同，这里的人创造了许多看不见的规则。
一开始何酉会想当然地问问题、说想法，而他周围的人，无论是同级还是下属，都会摆出一副“既然何大人这么说，那我们也只能听了”的姿态。实在让人不着头脑。
现在，他终于认识到，自己应该先学会的，是沉默和观察。
边境的风雪长夜，历历在目，此际耳边人声鼎沸，让记忆显得虚幻而遥远，充满讽刺。
他骑马走在队伍中央，队伍缓慢地在人潮中移动。
如织的人流，自动向两旁闪开。兵士的玄铁甲，发出低沉的摩擦声。
这一切的节奏，本应让人充满安全感，却让何酉感觉到压力。
那些被保护的人们，心里想着晚餐的食谱；街巷两边的商户，抓紧着日落前最后的生意；而这些例行公事的士兵，木讷的步伐，锈蚀的机关一样。
这一切都让他感觉，真正在巡逻的肃秩军，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途经一个深巷入口，传来几下金属撞击之声，巡逻军的步伐声却几乎将之淹没。
何酉耳后一阵发麻，他下意识地扭头。除了他，没有人注意到，巷子深处闪起的刺眼光亮。
那是一片炫目惊心的白：一个人影，举着一柄发光的利器，正挥向另一个人。
“何人行凶！”何酉大喊一声，从马上腾身跃起。
身后一大票人都是一愣，只见何酉飞身而去，不明所以。
一直到他的身影落地，众人才发现有个人头顶血浆迸裂，听见他凄厉的惨叫。一行人如梦方醒，慌慌张张冲进巷子。
那凶手见有人来，拔腿就跑。何酉追在后面，跳上墙垣。
凶手似乎非常熟悉地形，沿着墙壁兔起鹘落。等何酉也跨过层层叠叠的房檐，已经是一个人影也无。
何酉不甘心地叹了口气。他折转回来，看那被砍之人。
都头丁三平，是众人中反应最快的。他已指挥众人清理了周围杂物，疏散了簇拥而来的百姓。
而那被砍之人，头颅被劈开两半，尸体血肉模糊。血液拖着碎裂的头骨，和着脑浆流了一大片。周遭一股极腥极恶的血腥味。
何酉在边关，杀马匪、抓贼兵，纵然没有经历真正的战争，也已经见惯了残酷的生死。他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略微担心，众人能否从容应对。环视四周，见丁三平安排有度，众人各自探察线索，心里总算有了一些欣慰。
想来，肃秩军负责城内治安，平日里缉凶办案，横尸腐肉见过不少，处理类似之事也驾轻就熟。
于是他安心俯下身，细细察看尸体。
死者身材微胖，长衫破破烂烂的，身上还有斑斑血渍伤痕。他的脸已经完全溃烂，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和头骨。
刚才没看清凶手用的是什么凶器，或许可以从伤口形状推断。何酉凑近，细看头颅。
颅腔深处，几点黑色的气泡，哔哔啵啵地从裂口处涌出来，积成一团泡沫。
毒！
洞察危险的本能，像一阵电击流过全身，他身子抽缩，飞速后撤，大喝周围的军兵：“闭气，退后！”
一声爆响！那头颅之中，喷出一股黑色的黏稠浆液，闻之欲呕，恶臭无比，四周都蒸起了一股污浊的黑烟。
黑烟飘到巷子口，熏的都指挥使陈绶大人直咳嗽。
他原本只和一队亲信远远等着，这会儿见众兵全数撤了回来，不由得皱起愁眉。
一般的恩怨仇杀命案，并不需要指挥使亲力亲为，而且他也并不感兴趣，只想抓紧了事还家。
此刻却见前方黑烟骤起，众兵士一个个都捂着口鼻，只得探头道：“前方又何事，可是还有贼人作乱？”
丁三平回禀道：“并无贼人，只是那尸体似乎被什么恶毒之物所侵，刚才爆出一股毒水，骨肉衣物都自行腐化，成了一摊黑水黑烟。”
“哦……”陈绶的下巴好像自己会想事儿一样，前后咂摸了一会儿。
真麻烦，又得是个难解的案子。实在不好结案，就还是拉个别的重刑犯来顶罪吧。
“唉，想不到我元影神国大好盛世，竟然会有此等凶案。如今的刁民凶匪，竟会用腐尸化骨之毒物来扰乱视听。”
原本在前面的何酉听见这话，觉得不太妥当，回身正色道：“陈大人，凶手利落狠辣，更懂得毁尸灭迹，并非一般市井等闲。酉以为，可能是专职杀手。”
陈绶深深地看了何酉一眼。
他早就听说，这位新任的副指挥使，乃何氏一族的长子，以元影国历来的王权传序，已经是王权在望的人物。别说这肃秩军，就是整个长治营，甚至说不好这个国家，未来都是属于他的。
这太子一样的贵人，上面把他安排在自己手下，可以想见，是希望他能平稳地熟悉肃秩军务，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只是这年轻人血气方刚，这些年在外头铁马金戈，似乎完全不懂“太平无事”有多可贵。
“嗯，何副使所言有理，”陈都使理了理坐下马儿的鬃毛，“待烟毒散了，再让他们详细勘探，看能否留下什么线索。此案的侦办便交于你。”
何酉欠身：“属下遵命。”
“今儿是十五，这一个月来城内的治安舆情，我需在月末向神王奏报，希望届时，何副使能查明真相。”陈都使云淡风轻地说完，扯了缰绳，预备打道回府。年过半百的他心想，有些事还是该让年轻人自己摸索。
其实有时候真相假象有什么打紧，重要的是先要有个交代。
十五天就要破案？何酉愣了一下。
他不安道：“陈大人，卑职上任亦不足一月，城中大小事务尚未熟悉，半月之期，恐难有进展，能否宽限几日？”
陈绶故意摆出正颜厉色的神情，斜了何酉一眼：“我自然愿意宽限何副使。只是，下个月初一，神王将大施恩泽于天下，城中治安，万不能出一丝差错。何副使能确保万无一失吗？”
“属下不敢。何酉……自当竭尽全力，以报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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