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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倒生树

    城市在黑暗中昏眠。

    霍珀河在夜色里蜿蜒流淌,平静的水波反射着皎洁的月华。

    波光粼粼的河面似由星辰编织的光丝绸缎,它缠绕着远方的起源群峦,一路贯通了广袤的中庭平原。连绵的河水跟随着地下暗泾,分流汇入星点分布的内陆湖泊,最后聚集到一起,从西部的冲积平原流入唤灵海。

    图恩的土地长久以来都可以冠以神选一类的赞美——这里夏无热燥,冬无酷寒。明明雨热同期,却旱涝不存。充足又不泛滥的水汽为图恩的一年四季带来了幻想般的气候条件。

    随意找一个角度眺望而去,无垠的平原始终占据着大半的篇幅,地平线在有限的视野里遥远得近乎不可触及,它自边际一直蔓延至群星跟下,泾渭分明地划开沃土与高天。

    蒙主宠爱的图恩选民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建立了强大的王国,他们在第一个百年战胜了南林的荒蛮,又用第二、第三个百年征服了北地的霜民。

    于是,规模庞大的永世灵能火炬于外族的土地上被点燃。通天彻地的灵能光柱代表着图恩的意志,如同光铸的巨剑插入这片土壤,永恒传达着不容置疑的文明威权。

    正值春夏之交,这片土地正迎来新一轮的兴盛……

    ……

    光暗更替间,列成整齐纵队的夜巡士兵穿戴好精致的制服和皮靴,陆续登上一道高耸插入天际的墙。

    他们不需要着甲,巡逻也只是不得不做的表面功夫,每个人都无比骄傲地坚信着——这里不会有图恩的敌人。

    图恩的外敌早在上个时代的末尾,就被选民的军队犁庭扫穴,王族甚至没有给他们接受教化的机会,他们早在一次次的胜利中习惯了骄傲。

    ……

    隔着整个城区,一道连绵延伸至远方的漆黑轮廓仍旧在视野里清晰可见,它与无垠的夜幕融为一体。

    这就是士兵们登上的高墙——亚格里之墙,也是图恩人口中的神墙。它是不折不扣的伟大奇观,自悠远历史长河的深处伫立至今,厚重而沉默地守望着这片大地。

    有光从高处的哨塔上投下,穿过凝固的黑夜,自高处傲慢地打亮沿墙根的一圆。

    一小片破败的“街”景在光里呈现。

    佝偻的人影从被灯光打亮的区域走过,他瘦得不自然,竹竿般纤细的双腿在泥沼里踩出一个个小坑。污水紧跟着抬步上泛,几个呼吸间又重新把坑印填平。

    黑暗里,他无声经过,却仍然吸引到来自高处的注意。

    高墙之上,闲暇的夜巡守卫在漫长的值岗中终于等来了乐子。

    光柱开始跟着他移动,始终照亮以他为中心的一圈。

    远处的黑暗里隐隐约约传来笑声。

    “瞧那群街狗的样子,哈哈……他们像磕多了药的老鼠!”哨塔上,无聊的夜巡守卫把这一幕当成是消遣——就像小孩子用水彩笔圈住蚂蚁,再看着他们在圈中迷茫打转。

    “都不需要有人理睬,他们就能用各种搞笑的姿势把自己埋进路边的泥地里,然后再也站不起来,最后连骨头一起烂在里面……”

    人群中,一个年轻人划亮火柴,点燃含在嘴里的卷烟。有烟雾在神墙上弥漫卷起,又很快被高处的风吹散。青年打量着光圈中心的矮小人形,无神的双眼微微眯起,其中填充着近乎“无情”的漠然。

    他弹去烟灰,看着燃烧后的灰烬从高处飘落。戏谑的目光好像狩猎中的猫,闪烁着残忍的幽光。

    “一群没有知觉的可怜虫,他们早该死个干净,直到那个时候,图恩也将迎来更大的荣光……”

    “……”

    在此之前,几个被灯光戏耍的流民都给众人带来了不少乐子。面对挑衅,他们往往会气急败坏地冲高处比划中指,用粗俗的街区口音像疯狗一样乱吼乱叫——隔着天与地的距离,再肮脏的辱骂也比一阵清风还要无害,在高高在上的守卫耳中更像是无能狂怒。

    借此,他们作为“选民”的优越感也将得到进一步拔高。几个小小的巡警在此刻也能像王族老爷们一样,隔着围栏观看马戏团的小丑演出——这可以让他们觉得自己更接近上等人。

    但这次的“小丑”似乎与众不同,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于“舞台”中心,对跟随自己一路的光圈视若无物,脚步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偏移。

    年轻的守卫好像受到了挑战。他越来越快地晃动探照灯,迎来的却是更彻底的无视。

    ——当有人用手将面前的甲虫拨翻,他是想看这只甲虫四肢朝天不停挣扎。但这一次,甲虫静静地躺在地上,把强大的一方当做空气。

    青年脸上的激愤突然消失,没有任何前兆的,他沉默着激活了哨塔一边的永固攻击术式。

    庞大的灵能在尖塔上聚集发光。

    “格里芬!”同伴急忙制止,“你疯了吗?!”

    格里芬眼里闪烁起疯狂:

    “我会向巡逻队汇报——”

    他说:“亚格力之墙守夜选民第四小组,负责街区侧的警戒——我们遭遇了来自深巷的不净者袭击,情况紧急来不及上报。只能临时激活哨塔攻击术式,将其消灭。”

    他咧开嘴,狰狞地笑起来。身后凝聚成光团的灵能术式已经蓄势待发。

    “该死的虫子!”

    这时,行走在光影中的人形突然停下脚步,他缓缓地转过头,模糊不清的面部好像在强调那对湛蓝的双目。

    哨塔塔尖积蓄完成的灵能即将沸腾,却在这道目光下毫无道理地冷却,明亮的光芒像是泡影般无声熄灭了。

    人影朝光的源头看去——

    璀璨的十字从他瞳孔中心投影至虚空,一道无限玄奥的虚影在黑暗中缓缓显现。

    那是一颗颠倒的树。

    巨树倒悬着自“归还地”扎根,然后迅速生长,神圣的十字成为它的主干,从下、左、右三个节点缓缓抽出新芽,枝节彼此纠缠交错,隐隐间形成三个无暇的圆环。

    远在神墙之上的众人安静地看着这一幕,他们惊骇至极却不能发声。灵性像是被浇灭的火,在此刻陷入长久的沉寂。

    这个熟悉的图案烙印在每个图恩人的心底,直至今日,仍代表着王国不熄的梦魇……

    “终焉会……”

    在无意义的时间尺度里挣扎许久,才有人从灵性的震荡里恢复神智,他颤抖着想要说话。

    又很快被一旁的同伴捂住嘴巴。

    人形早已发现了墙上的众人,他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他仅仅投来不明意义的目光。

    比王国最高级的蓝宝石还要美丽的幽蓝瞳孔呈现着凝固的“怜悯”,傲慢到像是在施舍什么珍贵的宝物。

    几秒过去,他收回目光,慢慢回过头,向着更深处迈步。身后的倒生树随即黯淡,然后透明。

    树终究还是没能生长完整,“下”支点的圆环已经成型,而“左”与“右”的进度陷入迟缓,无数细密的枝条藤蔓挣扎着向彼此交织延伸,可最后仍然停留在“弧”的形态,无法更进一步。

    随着人形的步步远去,倒悬之树不甘地消散在虚空里。

    直到人影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众人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气。被汗液浸润湿透的制服贴紧皮肤,随着他们的呼吸的胸口前后起伏。

    即使是近夏,但高处的风总是很凉,吹在湿透的皮肤上就是刺骨之寒——每个人都打着冷战,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一路从手臂蔓延到脖颈。

    先前嚣张跋扈的年轻人痴傻地看向人影消失的位置,没注意手里只抽了几口的卷烟已然燃烧到尽头,将他烫得一激灵。

    此时,他才终于从恐惧中回神:

    “通知王族巡逻队!终焉会在街区出没——”

    他一拳打醒身旁还在愣神的同伴。

    “快去!”

    众人逃离似地撤下高塔,明明只需要一个人完成的报告任务,他们选择抱团,恐惧早已浸满了他们的灵性。

    人群里,格里芬的眼神变得茫然,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刚才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想要杀死一个人——仅仅因为他是个街区众吗?

    他晃晃脑袋,随着戾气被恐惧冲淡,有些真相被掩埋在迷茫里。

    这三年,城街间莫名爆发的冲突愈演愈烈,许多矛盾作为挡箭牌被拉上台面,可始终阻挡不了格局的进一步恶化。

    冲突升级背后的原因,渐渐被归结为选民对“失却神恩者”的厌恶。。

    ……

    恒久的寂静之后,人形停下了。

    他停滞在街区的尽头,随着一声叹息作为收尾,他像是一个夜晚刚洗完澡的普通人,拖着沉重的疲惫躺进被窝……

    他一点点倒下,直到被黑暗淹没。

    污秽的淤泥没过他的脸,角落里的捕食者盯上他的肉。

    他没有再动一下,好像沉睡,又像死亡……

    ……

    街区的尽头,是【深巷】。

    这里到处都是塌落下陷的“渠”,粘稠的、浑浊到接近墨黑色的膏状液体在其中缓慢流动,隔几米漂浮着不知名生物已经腐烂的尸体,发散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通过隐约透进的昏暗灯光,依稀间可以看出一个不算高大的人形轮廓,他的大半躯干掩埋在塌落的砖石下,四肢浸没在黏稠的焦黑污水中。

    新鲜的血肉吸引着周围的猎手。

    几只腐鼠低头啃食着一具同类的尸体。突然,它们抬头警觉,犹豫片刻后消失在黑暗里。

    没有传来脚步这类动静,腐鼠依靠灵敏的感知便察觉到危险的靠近。从阴影里无声出现的是‘猎犬’斯卡。

    斯卡不是深巷的原住民,它曾来自城区的选民之家,优选的基因和健康改造药剂使它被抛弃在街区后,凭借稳定的基因链和优秀的素质生存了下来,并逐渐成为这一带深巷强大的猎手。

    “新鲜优质的血肉”

    斯卡作出了判断,同时保持着基本的谨慎。

    “人形生物往往都很危险,而眼前的猎物虽然看似临近死亡,却也不能完全放松戒备。”

    “嘶——”

    在几声刮动铁片般刺耳的鸣叫后,周围似有似无的窥探消失了大部分,猎手们感受到威胁,陆续离开,给予了斯卡足够的尊重。

    斯卡收紧早已腐烂的喉咙,有时他也无法确定自己的下一声吼叫会发出怎样奇怪的声音。劣质的灵能药剂几乎要摧毁它的神经系统,却也赋予了它可布的外表和强大的肉体。

    摇晃着肩胛处突生的骨刺,斯卡靠近了那个人形。

    下一个瞬间——浑厚的钟声从教会响起,贯穿整个王国。

    几乎同时。

    【——警告,璀璨星图已熄灭,VXII内部系统脱离监管协议】

    再下一秒,一对幽蓝的光点在深巷的淤泥中涌现而出。蓝光同时映射在界面内一切智慧生命的感知器官中。无论是高度发达的文明成员,还是蒙昧未开化的原始生命,都在此刻见证着……

    没有生命能够用任何载体记录下这一幕,它仿佛超出了“逻辑”与“理性”所能囊括的范围,理解以外的神圣与高远。

    ----------------【降临】----------------

    淤泥里,少年唯一能活动的左手支撑着砖石,将躯体从污秽中拔出。

    黑泥从少年的眼前流淌而下,在目光中润滑似同油膏。

    诡谲的树自黑暗里涌现,十字构成的树干从地面一直延展到无垠的苍穹,这个过程没有光的参与,也只有比光更基础的【基石】才能构筑起超出理解之外的意象。

    隐约间,有新的枝条从“右”支点蔓延而出,直到将破碎的“弧”修补成“环”。

    倒悬之树更完整了。

    少年缓缓支撑起身,迟钝的动作仍然刺激到斯卡不算发达的神经。

    狰狞的猎犬弓起身体,增生的脊柱向后拖出近体长一倍的异变尾部,原本尾尖的毛发滋生了硬质的甲壳和瘤块。这是斯卡引以为傲的远程攻击手段——防备不当的竞争者往往在一个倏忽间就会被这柄重锤敲碎头颅。

    斯卡用它解决过许多强大的对手,面前大一阵的风或许便能撂倒的弱小身形,斯卡有信心做到一击必杀。

    随着斯卡猛的摆动身体,破空而来的尾锤对上那双无知觉、无机质的蔚蓝瞳孔。

    【慈悲(Gedulah)】

    少年的嘴唇从开始就紧闭着,斯卡灵敏的耳朵没有捕捉到声音,一道意义却透过无形的介质传递到斯卡的意识里。

    攻击的逻辑被莫名的力量修正,骨锤仿佛失去了前进的坐标系,径直地从半空中落下。

    少年从淤泥中拔起身体,直到完全站立。大片互相交织牵扯着,又反复干涸断裂的泥块阵阵洒落,像被挣开而破碎的蛋壳。

    代表着【降临】的意象流溢在灵性的感知里。

    斯卡薄弱的智慧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幕,汹涌的灵性却先于本能地表露在外表。它无意识地收拢起尾巴,肩胛处的骨刺向后缩回到血肉中,身体几乎扁平地匍匐在地面。

    少年呆滞地直立着,无意识的目光转向面前温顺模样的狰狞恶犬,浓稠的消化液趿拉在它的嘴边,把本就稀疏的胡须黏成几个小揪——食欲毫无掩盖地表露在外。

    【纯粹的欲望】

    他歪歪头。

    片刻后,似乎没有思考过程的,少年将自己的右臂撕扯着拽下。

    最先开裂的是皮肤,即使被污泥覆盖,但仍能看出原先手臂的白皙和娇嫩。随着皮囊边缘被拉扯、扭曲、形变,最后以根根肉芽的形态被撕裂,血肉绽开的瞬间像是盛放的藏红花。随后崩解的是内里的肌肉和血管,惨红的血肉纤维之中,白里发黄的脉络合理又和谐地分布在肌肉与关节组织的连接处,此刻它们分开得很干脆,也许是本就脆弱。最后断裂的是骨骼,没有发出“咖嚓”一类的脆响声,纤弱的肱骨一折便断,断开的声响很闷,但也足够让人联想起疼痛。

    最后的最后,剩下一点点丝缕状的皮肉还粘连着肢节末端,于是少年用左手拿着自己的右臂旋转了两圈,再用力一扯——一条除了断裂处血肉模糊,其余部分完好如新的手臂掉落下来。

    少年好像完全不感到疼痛。

    断口处,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顺着小腿汇聚在脚下踏出的凹陷,与流淌的黑泥融合。黑泥呈现出油膏般润滑的光泽,阵阵清香覆盖了周围腐烂的臭味。那条断臂处的鲜血随着少年将其递到斯卡的面前,泼洒在猎犬身上。

    斯卡石化般静止在原地,流淌的血自躯壳上淌过,外翻的血肉逐渐呈现水晶般通透,裸露在外的皮肤镀上石膏的质感,直到通体更显神圣而非亵渎。

    猎犬匍匐在地,四周恶意屏退。墙根还有污渠里的的虱虫、黑藻和地藓都一同目睹了这场受膏之礼,它们此刻虔诚地静立或是狂热地摇晃——用最纯粹的欲望回应着至上者的目光。

    看着眼前静卧的猎犬,少年向另一边歪过头,好像是在思考如何与它沟通。

    【食】这样的意义浮现在斯卡的灵性里。

    斯卡沉浸在惶恐与荣幸里,小心翼翼将它叼入口中。少年的右臂纤细且瘦小,于是猎犬囫囵地将其整只吞下,锋利的犬齿不愿有一毫触碰到柔嫩的皮肤。

    累积的食欲不再汹涌,灵性从未如此平和满足。

    伟大的恩准将血作为油膏,涂抹于野兽稀疏的毛发上。至上的意志平等地对待每一份灵性,才有了兽为主角的受膏礼。

    斯卡虔诚地将灵性寄托到少年的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