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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明月

    沈京华是从不下场打牌的,就如此刻,她一身轻盈盈的素色香云纱,手持着把掐金丝的团扇,挥弄间带起阵阵香风,如同一只白尾蝶、周旋在各牌桌之间。

    “囡囡啊,阿叔就要输脱底咯。”

    每每要输牌,吴行长总要用这样假装哀求的神情向沈京华求救,吴青峰是财丰银行总行的行长,他是客人中最不吝啬输赢的,可每每还是要这样不厌其烦的求助于沈京华。看着沈京华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飘到他跟前,清凌凌着霜花儿一样的嗓音儿道一句

    “还早呢,阿叔,下四圈就该您花八齐了。”

    简直享受。

    这一声阿叔,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让人受用,滋润进骨头缝儿里去的,你绝说不出什么不雅来,端的是大方得体的嗓儿,四平八稳的腔儿。经她的口吐出来字句,就是幽兰一样芬芳,说不出的透亮。

    说话间不容置喙的将杯中之前冷掉的碧螺春茶汤倒进一旁的金鱼缸,手拿了细作新递上的青玉茶盏,给吴行长续了杯今春新上的老白茶。

    “绿茶生寒,白茶性子温和,难得是不带火气,夏日里喝最养。阿叔身子好的很,苦我讲了三四遍也是恍不听的,竟是我多舌了。”

    几句话娓娓道来,不紧不慢,使人如听仙乐,只听的吴行长连连告饶,赌咒发誓夏日再不饮绿茶。这种偶尔的、看似是女主人要求的温情服务,是镜花馆附带惊喜。

    方才新署长说的游行示威,在沪上并不新鲜,隔两月必要闹一次,新旧思想强烈冲击下的上海滩涛声依旧,自踏着永恒不变的步调。

    这次闹的有些大了,起因是琉国在沪的纱厂里头管事的打死了几个华人童工。租界巡捕领了旨,“必要时允许开枪镇压。”令一下发,租界彻底乱了。巡捕一开枪,混在人潮里头生生给踩死的冤魂不数。一时间闹的民怨沸腾,各大报社争相报道,镇压起了反作用。

    示威游行愈演愈烈,罢学罢工者众,波及甚广,租界尤其。在高压政策下,工部局宣布租界进入紧急状态。外国军舰纷纷向上海集结,海军陆战队会同巡捕及租界武装万国商团又制造多起血案,沪上局面已是紧张到了极致,混战一触即发。

    盛家的洋行、商场受罢工浪潮冲击,近日营业额下滑的厉害。盛先生连日来事务不断,今日倒鲜少现身在牌桌上。

    莲花白的骨瓷盘子共三层,一层儿比一层儿样式小,上头摆大理石曲奇、罗宋酥皮塔、核桃酿、乳酪白等八样中西结合的茶点。是近日盛公馆中式白案师傅与法式甜品师合璧的新作,沈京华给取了个名儿,玲珑汇。近日来往宾客尝过便没有不爱的,装进苏绣锦缎的匣子里头,在开合处点缀一根或墨绿或血澄色的织花缎带。客人们临走必要带上两三盒子,送人自己用都好。

    正在推牌的男人在间隙时捏了块儿曲奇放入口中,一抿就化开了,浓郁的可可味瞬间顶进鼻腔,对于喜甜的他来说是极致的享受。

    “英氏佬脑子脱线,戆大啦。游行是冲琉国人,他反急勒。”

    “英氏佬当自己是老大的嘛,租界里头数他在上海呆的年头最常,如同帮里小弟出了事,我这个做大哥的就要搞个汉子,不能让人小瞧嘛,若是任由不管,哪日再骑到我的头上作乱可要翻天咯。”

    说话的男人是上海滩青帮帮主解红笙,人说他同盛先生是过命的交情,两人好的穿一条裤子。因着今天他来,盛凤晟专门推了手头的事情陪。

    “蠢!”

    吴行长伸手摸了个二饼,压低了声将英氏一字毕之。

    驻沪的军阀一直是孙家,他的规矩是,淞沪地区孙家的天下,至于租界内他管不着,一应事务各国代表自治,双方互不干扰。后来张家的北军打来沪上抢占地盘,孙家的打不过只得退让一步,各自撤回距沪上三十里外营地驻守,双方军队均不取沪,沪上永不驻军。

    暂时和谐下来的局面被英氏佬这一闹,出了岔子。

    近两年张家的北军势头渐盛,正愁没由头往上海伸手,这出闹剧倒给人家递了枕头。六月初张家小爷从北边带了2000人的护卫队进驻沪上,名为调停冲突,维持沪上秩序。

    辗转调停几日,使的皆是霹雳雷霆手段,比起他老子东北王也不差。他带来除2000全副武装的北军卫队外、另有机关枪一连,马队一连。租界不得驻军,是以他只带了随行秘书连同副官三人、在租界住下。

    虽说只有千余人的部队,可北边、浙江、津门等处近些年都姓了张,放眼望去如今国内竟有半数领土都在张家的北军手里握着。他这一来只吓的英方魂不附体,不仅在租界在华界交接处架起了火炮机关枪,又派铁甲车夜夜巡逻。

    这两日人人都在传,上海滩是要易主了……

    张家来了人,孙家的最怕,多方打听想摸清张家此来的真正目的。奈何连日来沪上不论哪个组局邀约,领事馆、上海商会、德国公会,张家小爷一概不论。

    业已登报公告,此次举兵到沪只为公事,期间谢绝一切酬齰。

    “凭他哪个,红爷若组局他会不来?”

    强龙难压地头蛇。

    这话没错儿,要想在上海滩立住脚,无论是兵是匪,都得先拜过青帮的码头才能行的动事。

    说也巧,这话说出去没几日,就是解红笙的生辰。青帮的递帖子时多递了一份到张家在租界的宅邸。张家小爷果真也应了请,回了帖。

    谢红笙生辰,受邀人数甚广,三教九流无所不有,镜花馆虽不小却难招待下,是以正宴定在和平饭店。待众人散了,只招些最为亲近的来馆里吃宵夜,顺便闹闹也就罢了。

    六月六,送花神。沈京华爱花道,让人在一楼侧厅设案,馆中遍焚檀香。

    芒种已至,百花凋零。街角花店可堪选择的品种已不多,解红笙生辰,自然要讨个好彩头。沈京华托了贸易大王家的小公子,从海关拉过来一批满堂红。

    火红的码了一墙,盛没边儿了。大团的艳色将无价的古玩瓶子隐匿其后。几乎将入口处的那面古董柜变作了一堵花墙。

    静安路上几辆轿车乘着夏日夜风前后呼啸而来,哈德门香烟特有的辣味儿自车窗蔓延而出,飘了整街。

    应是喝透了酒的,下车的几人勾肩搭背步子都打着晃儿。

    沈京华双手环臂,披着件素色的围巾在门口处迎。院中长着极高大的法国梧桐,馆内檀香袅袅。几人携一身烟酒风尘而来,当下静了八分。

    待沈京华装了醒酒茶汤送过去,已然是三桌倒了两桌。多是歪在沙发里哼唧或干脆倒在二楼梯上睡过去了。

    “换音乐。”

    讲话的人穿一身看不出形制的白色军装。朦胧着眼、簇着眉,不知清醒着还是醉糊涂。

    苏沪姨娘凑过去细声细调问寻

    “先生,侬讲萨?”

    这讲话的男人皮相好,眼仁儿黑亮,眼尾因醉酒微泛着红。凑近看睫毛浓的同太阳花一样,一簇簇湿漉漉的像是刚撒了露水,那肩上的军服扣子雕刻着只栩栩如生的飞鹰,细看竟是纯金打造的。

    “lebeaudanubebleu”

    盛先生坐在牌桌上吞吐着烟圈儿道

    “这倒要劳烦沈小姐了,张小爷点的曲儿太高级,留声机里可听不着。”

    沈京华不言语,只将青梅汁子煮了乌龙茶酿的醒酒汤一一倒入宾客杯中。

    深夜,蓝色多瑙河的旋律缓缓泄出,男人于半梦半醒间抬了眸费力望了一眼,素白的骨瓷化身精怪,此刻正悬浮在黄浦江的波涛之上的那轮圆月之下,演奏肖邦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