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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只是吃了碗面

    通明的灯火从清潭的城中心四散开来,延至城郊,从遍布街角到慢慢稀少,转而只有几点零星。

    清潭的夜晚并不让人觉得心安,越往城外,执法者的管辖就越无力度,而陈氏财团的人对这些事向来不管。

    昏暗的街角,路灯因为电线老化发出似有似无的光,乌鸦像是这座城市的使者,一对瞪圆的眼睛压抑着瘆人的绿光,伫立在树杈上俯瞰着一切。

    顾弈面色惨白,无力地拖着身子走进空荡荡的老旧小巷,周围沉寂一片。

    不过十点周围的居民早以熄灯,只有巷口还有一丝微弱的光亮。

    “砰砰……”,顾弈捂着心脏的位置靠在墙上,一头黑发已被冷汗浸湿,耳畔中回旋的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倒下,至少不是在这。

    一侧的房屋天台上,一管装有消音器的漆黑枪口随着顾弈一起挪动,持枪者一身黑衣,与夜色相融,冷然的目光透过瞄准镜锁定着顾弈的脑门。

    “目标出现,身份确认无误,壹,是否放行?”声音机械,没有半点感情参杂。

    “放行。”

    得到指令,持枪者松开扳机,黑色鸭舌帽下一双无光的眼眸望向顾弈,渗出一缕怜意。

    ……

    身子前所未有的沉重,顾弈的步伐颤颤巍巍,明明是一具少年的身体,却走出了将死之人的虚弱疲惫。

    要回家啊。

    想到沈宏旭和江涵初还在家等着他回家,顾弈使出全身力气从墙壁上撑开,跌跌撞撞地一边往前走,一边稳着身体。

    前方,唯一亮着光的门店前,一个略胖的老人系着围裙守在门口,无动于衷地看顾弈艰难向他走来。

    “药……”顾弈艰难开口,面色如白霜。

    “在面里了。”老人露出一弯和煦的微笑,戴着老花镜,脸上的皱纹遮掩了他心中所有情绪。

    顾弈抓住门框,拖着身体吃力走上台阶,但脚下虚浮无力,在台阶上绊了一下,整个人倒进屋内。

    “咚咚”,心脏跳动的声音越发沉闷,顾弈没感觉到疼痛,因为除了心脏的躁动,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

    顾弈想站起来,但已经撑不起这身体,又重重倒在地上,眼皮像是压了两座山,连意识都变得模糊。

    “哎,何必呢?”老人从顾弈的身旁走过,端起在餐桌上放着的海鲜面,放在地上,用勺子臼起汤汁,送入顾弈的口中。

    “咚——咚——”心跳声逐渐平和。

    痛!

    恢复意识的顾弈忍着身上各处的疼痛从地上站起,无视一旁站着的老人,端起地上的海鲜面放上桌子,整个人跌坐到椅子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所有汤,最后只剩下一碗白面和一口没动的海鲜。

    “别浪费了。”老人看着剩下的白面和海鲜,眼中都是可惜,感慨道,“现在的年轻人啊,一点都不懂得珍惜。”

    “这里的虫子,一条就够了。”顾弈捂着心脏的位置,自嘲道,转而看向陈知,陈知也和蔼的看向他,满头白发,脸上挤满皱纹,像极了一个普通的老人。

    可惜他不是。

    他是陈知,陈氏财团的陈,陈氏上一任家主,陈氏真正的核心。

    自从陈知二十年前退位后,就消失在大众的视野中,目前陈家的家主是其子陈敛滔。而现在被大多数人知道的只有一粟面馆的陈老板。

    “怎么?还在记恨我把心虫种在你身上的事?只可惜你不是我陈家人,我只能做好这道保险。”陈知轻咧开嘴角,没有一点架子,平常得再平常不过,感叹道,“这人老了啊,心也就软了……”

    心虫,是两百年前第一次科技大战前,陈氏沿用古术加上先进的生物技术研制而成的,利用特制汤药可控制心虫的清醒与昏睡。心虫卵进入人体,破壳而出,附着心脏外壁之上,每三个月一醒,将醒时身上会分泌神经毒素,使心脏跳动极速加剧。

    虫醒,人则亡,虫睡,人则生。

    在朔国建立之初,陈氏用仅剩的心虫控制了多个重要人物,为朔国的建立铺平了道路。

    到如今,因科技的退步和材料的缺失,陈氏再也研制不出新的心虫。

    而顾弈体内,陈氏最后一只心虫正在沉睡。

    顾弈冷着眸子,那张好看的脸上惨白得无半点生气,喉结上下滚动,道:“这次输得起吗?”

    陈知自信一笑,眼眸一凝,上位者的霸道乍现,反问道:“我活了快八十年,经历了太多事,看过了太多人,怎么会输?”

    外头没有一丝光亮,长夜难明,点亮一盏灯照见的只会是更幽深的阴暗。

    怕吗?

    顾弈不在意地笑了起来,站起身,挺直腰背,正色道:“那你可小心点,我只输一次。”

    “赢我千百遍又如何,你的命已经归我了。”陈知不以为意地笑笑,踱步走到灶台边,打开锅盖,用长勺搅了搅,随后将一盘海虾倒入,将武火调至文火,淡淡道,“烹小鲜若治大国,这顺序啊不能乱,一旦乱了,这锅汤也就没那个味道了,你说呢?”

    顾弈的指节不断敲击着实木桌面,发出的声音十分凝重。

    “对你来说,现在已是死局,生门已闭。”陈知拿起一旁放着的一本皱巴巴的古棋谱,眉头皱起又松下,道:“玩完这场游戏就从三院退出来吧,别陷太深,钟予国那边你也少接触,让其他陈家人发现,我可不会出面救你。”

    顾弈默然不言。

    游戏?在他眼里只是游戏?

    顾弈蕴藏着所有情绪,走到店门前,任冷风吹袭,道:“我先回去了,家里人还在等。”

    陈知放下棋谱,抬眸目送顾弈瘦削的身影没入夜色,叮咛喊道:“下次心虫将醒前早点来,别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空荡的面馆中只剩锅中水沸腾冒泡的声音。

    “他走了?”一旁的隔间中一个老人自己推着轮椅滑出,面容与陈知有七分相似,但更清瘦一些,是陈知的弟弟陈识。

    “嗯。”陈知专注地搅着他的汤。

    “五年了,这小子还不认清现实吗?”陈识不解地沉吟,“我们也不是非用他不可。”

    “我们是不需要,但未来陈封身边却一定要有这么一个人来替他谋划。”陈知将火关上,浅尝了一口汤,不满意地摇了摇头,道,“新王的魄腕比我预想的强硬,自从他六年前接任以来,就一只想着要把我们四家的权力给架空。两个月前衡楚罗家和越川公孙家两家三分之一的产业都已被封禁,不出一两年这风雨就要往我陈家吹来了。”

    “就那个小娃娃?”陈识不屑道。

    “他是这个国家的王!”陈知愤然地拉下脸,猛得咳嗽起来,一口气缓了许久,叹道,“年轻人啊,做事就是不分轻重,自以为是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都不考虑做这件事的后果……不过,还是年轻好啊!我们老了,未来还得看他们的……”

    陈识将轮椅推到餐桌前,问道:“我一直不明白,你究竟看上那小子哪了?”

    “哪呢?”陈知拿起棋谱,失笑摇头,又随意把它丢在桌上,道,“我还没赢过他一盘棋。”

    陈识凝眉,问道:“棋?是不是太儿戏了?那小子懂什么?”

    陈知摇头,缓缓道:“你知道那小子我和那小子什么时候立下的赌局吗?”

    陈识茫然摇头。

    “一个月前而已。”陈知自问自答地说道,“可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准备这场赌局的吗?两年前啊!用他的命保下那个女孩的命开始,他就等着时机逼我跟他对赌了。”

    陈识眉头一皱,不解道:“当初你怎么就答应那小子了呢?解决掉不是更好?留着也是隐患,省得现在麻烦。”

    “哈哈!”陈知朗声笑道,“征服一个高傲的小子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让他一步步低头,然后向我臣服更是妙不可言,一条心虫控制不住他的心,像他这样的人,只有击溃他的自尊,才能让他跪下。而他愿意为一条卑贱的命放下自己的自尊,我为什么不答应呢?再说了,你我都清楚,现在的陈家隐患太多了,把外面的处理干净,里面的呢?倒不如放出一个,把这个隐患掌控在我们手中,让那些执法者按我们的想法走,即使没了,也无关紧要,伤不了我陈家筋骨。”

    陈识有所悟地缓缓点头,道:“看似主动权交出去了,但其实只是把那小子和执法者都引入了你的陷阱,赢得只有哥你啊。”

    “一场有趣的游戏罢了。”陈知轻蔑一笑,道,“再说说那小子吧,我看中了他身上三个别人都没有的点。”

    “哦?”陈识纳闷道。

    “其一么,也就是刚刚说的,无论是布局还是远见那小子都远超常人,五年前他栽在我的手里,完全是因为他心智不成熟,现在的他也还是太天真了,不过没有弱点的人我也不敢留在身边。”

    “嗯,也对。若他真如你说这般聪慧,半个清潭给他练手也未尝不可,只要他能为我陈家所用。”

    “其二么,他是沈宏旭的亲外甥。”

    “沈宏旭?敛滔手下的那个财务部长?”陈识一惊。

    “不错,沈宏旭此人心思缜密,明晰陈氏大大小小所有经济业务,也就掌握所有陈氏要员的把柄,陈氏集团这座大厦里他是最重要的中枢之一。”

    “说起来他也是个狠角色。”陈识想到了什么,不由眼角一敛。

    “如果陈家真到了要做取舍的地步,我希望沈宏旭能站到小封这边。”陈知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一手将刚做好的汤倒入准备好的白面中,随后将面推到陈识面前。

    “陈家怎么会到那个地步?”隔着腾腾上升的热气,陈识越发看不懂他这个哥哥了。

    “敛滔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为陈家开路,反而惹得一身腥,终究走不长远。”陈知像泄了气般,整个人都好像又老了几岁,道:“再看看吧,等我和那小子的游戏结束,我自会取舍。”

    “那还有其三呢?”

    “其三么,他是唯一一个不认识小封却帮助他的人。若是真有不测,他们俩是我为陈家准备的最后一条路。”

    陈识听闻,沉重地点了点头,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明白这第三点才是最关键的,陈封是陈知亡故的小儿子的遗腹子,也就是陈知的孙子,自小生活优渥,一直待在陈氏山庄里,但身边接触的都是些各怀鬼胎之辈,确实不如用一个外人来得可靠,又问:“敛滔知道吗?”

    “他不用知道。”陈知听到陈敛滔的名字脸色不禁冷了几分,仿佛陈敛滔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小封呢?”陈识又问,“我已经好久没在陈氏庄园里看见他了。”

    “我让他到顾弈那小子身边去了,一来让他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二来也算是让他当个裁判。”陈识幽深的目光看着外头的漆黑,回过神,低头看陈识的面快凉了,沉声说道:“快吃吧,时间不早了,山庄里还是需要有一个‘陈知‘在的。”

    “嗯。”陈识闷头将一大口面囫囵吞下,突然蹙眉道,“对了,哥,你和那小子究竟在赌什么?”

    陈知眺望着远处隐约的灯火,灯火虽明亮,能照到远方,却冲不破这黑夜。

    收回目光,陈知看向陈识,眼神中流露着淡漠的沧桑,缓缓吐出两字:

    “人性。”

    ……

    明黄的光从门隙中逃出,顾弈站在家门前,呆呆地站着,迟迟不进。

    他既是钟予国对付陈家的暗子,也是陈知为陈家留下的后手。

    钟予国将他的命运放在风雨中迷荡,陈知在他心中铐上了罪恶的枷锁。

    顾弈似乎无法选择,他们认定他就是他们手中的棋子。

    黑暗中,顾弈忽然无声地嗤笑出来,棋执于谁手,现在来说好像还太早了。

    “啪嗒”,门开了,明黄的光扑在顾弈身上,他的眼里又照进了光。

    江涵初和沈宏旭担忧地看着顾弈,江涵初一把拉过顾弈的手,焦急问道:“你怎么才回来呀?知不知道我们急得要去找你了!”

    “没事的,小舅妈,我太饿了,去吃了碗面而已。”顾弈温顺地回道,展开和煦的笑容。

    “只是去吃了碗面?”江涵初不安地问道。

    “嗯,只是去吃了碗面。”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