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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辆不惹眼的马车缓慢行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最后停在一家客栈旁边。

    想必客栈生意正好,若不然跑堂儿的伙计早迎上来了。

    戴着斗笠的赶车人微微掀开车帘,询问里面的情况。

    马车里的少年扶起躺着的女子,让她半坐着靠在自己怀中。女子动了动嘴唇——干裂的,不见血色的嘴唇——勉力扯起一丝笑,微微摇了两下头。

    少年拧着眉,满脸疼惜和担忧,“大哥,我们不要忙着赶路了。在这里休息几日吧。”

    男子点了一下头,摘下斗笠,弯腰走进马车将少年替换下来。少年钻出马车,走进客栈。

    把完脉,男子嘱咐怀中女子道:“若柳,哪里有丝毫不适都要赶紧说,千万不要忍着。你当下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异样瞒着我,知道吗?”

    女子微微点了一下头。那么多人冒险救她回来,她的命已经不再是她自己的了。为着这些人,为着这些牵念,她也要好好活下去。

    得到回应,男子拿起一旁的幕离为女子戴上,待少年回来说“办妥了”,抱她下车。

    跟着少年一起出来的伙计牵马绕去后院。

    槿容她们游玩回来,在客栈里“打牙祭”。说是出来“打牙祭”,但到底想多给家里带回去些钱,舍不得多花,舍不得乱花。嫌酒楼里饭菜贵,就来了这家相比实惠的客栈。

    少女春心,正在议论方才进来跟掌柜说话的那个如珠似玉的少年,开着同伴的玩笑,那少年又进了来。

    一桌人齐齐望去,陡然,都呆了。因珠玉般的少年,因他身旁虽戴着斗笠但仍可窥见大半张俊逸面庞的男子,更因那男子怀中抱着的带着黑纱的女子。同她们一样惊讶的还有其他的食客。这使得方才还喧闹的大堂霎时安静。

    掌柜的立刻从柜台后迎了上来,“贵客好,呃,冒昧问一声,需不需要为尊夫人请位大夫?”

    男子扯唇,礼貌一笑:“不必麻烦,我会照顾好她。”

    “好嘞,楼上请。”掌柜的亲自带他们上楼。

    一个男子从楼上慌慌张张走下来,眼见就要碰到幕离,男子就势一转,待那男子走过,方又继续上楼。

    黑纱几下荡漾,只那么一瞬,槿容瞥见幕篱下那张可怖脸庞。她庆幸自己没有叫出声,没有再伤害到那位夫人。

    待他们三人进了房间,大堂里的窃窃私语才慢慢又变成大声喧哗。

    见掌柜的从楼上下来,槿容她们近旁一桌的一位客人喊他近前。

    “掌柜的,那女子”说话者双手在脸前头比了一个戴帽子的动作,“真是抱他那男人的妻子?”

    掌柜的也没有压低声音,“可不?要了两间房,他和那女子一间,你说是不是夫妻?你以为我方才称她‘夫人’那是瞎喊的?那是推断出来的。”

    问话的男子笑着指了指掌柜的,意思是夸他猴能猴能的,“她那脸是咋回事,你问了吗?”

    掌柜的啧了一下舌,“你开客栈会对头一次见面的客官问长问短的呀?”

    男子也觉得自己这问话显得长舌,自嘲地笑了笑,之后又惋惜地摇摇头:“但愿他能一直善待妻子呦。”

    男子的同伴们不是说“悬”,就是说“难”。看他们的样子似乎认定这位夫人惨遭抛弃是注定了的。

    见邻桌几位男子都做如此想,槿容感到失望。哪怕有一个男子斩钉截铁地说“能”,也是给了天下女子一份希望。在男子眼中,女子的一切就只有容貌吗?容貌没了,就一钱不值了吗?

    在槿容低头沉默间,客栈里进来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知道他的,立刻脸色大变,埋头碗中。

    听到伙计招呼新的客人,掌柜的也不再跟熟人闲聊,招呼两句,前去迎客。一看到来人,心上咯噔一下,脸都白了。但陪惯了笑脸,不必费时伪装,下一刻掌柜的就喊着“西门公子,稀客稀客”,作着揖一路小跑着谄媚地迎上去,“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小店今日能迎来西门公子。”

    那西门公子对掌柜的说话听起来还算客气,“掌柜的忙吧,我来瞧个人。”

    此人名叫西门坛,是当地县令的独子,认了朝中年纪还没有他爹大的高官为干爷爷。仗着干爷爷和亲爹,鱼肉乡里,无法无天,无恶不作。

    三个月前看中了一个富户人家的小姐,那家人不依,他带着衙役冲进人家家中掳了那姑娘就走,戏弄之后一箭射死!还寻了个借口把那富户下狱,吞了人家家产。诸如此类的暴行不胜枚举。

    今日是家丁为讨好他,藏身在桃花庵近旁,为主子寻觅美色,正挑挑拣拣游移不定哪个更好看时看到了槿容。

    掌柜的不敢再攀谈,连声说好,退去一边,心里纠作一团,不知这活阎王是来寻仇还是寻色。

    西门坛身边的一个家仆冲他指了指槿容的方向。还未细看,西门坛的瞳仁就倏然大了一圈。

    掌柜的瞥见了,不忍地垂下头,就猜是冲她。那姑娘长得也确实太明眼了。

    将将热闹起来的大堂比方才更快地寂静下来。不明所以的人抬头,寻找又发生了什么事。

    槿容也抬头,她先是看楼上,以为方才上去的人又下来了。见楼梯上并没有行人,才看向门口,对上一双正看着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冲她点点头,槿容没有理会,低下头继续吃饭,但心下恶寒,希望这纨绔不是冲着她们来的。

    有人逃也似的离桌,但被西门坛伸手拦住。他面上带笑,另一只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那人便陪着笑战战兢兢坐回原处。

    “乡里乡亲的,我又吃不了你们,该吃吃,该喝喝,桌上的饭菜吃不完都不许走。”

    话虽然这么说,但没有人敢动一筷子。发号施令者满意地扫视一圈后径直走去槿容那一桌。

    众家仆先跑上前将别的姑娘撵起来。槿容要起身,但被他们其中一个按坐回去。

    西门坛抄起桌子上的筷子,猛地全力朝放在槿容肩头的手上敲去。槿容只觉耳畔一道风声急速而过,伴随着筷子的断裂声是一声闷哼,之后就没了音儿。槿容能想象到身后是一张因忍耐疼痛而变形的脸。

    西门坛在槿容近旁坐下,“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槿容抬眼看他,不卑不亢,甚至还带着几分看不上,“不是。”

    西门坛细细打量槿容,满意至极,“我就知道。本地水土哪里养得出姑娘这般仙人之姿。”

    槿容弯弯唇角,但笑意并未染上眼眸,因此又显出几分讥讽。

    不过这更对西门坛的味儿了。哭的,怕的,求饶的,他见腻了,就稀罕这样冷傲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家哪儿?在下想求个亲。”

    槿容笑答:“我已定有婚约。”

    西门坛无所谓道:“婚约算什么?成了亲也不妨事。你我既然见上了就是有缘,只要有缘我便会让它结成分!”

    这已是威胁了。

    槿容转念一想,跟他在这儿争嘴上高低没意思,说不定还会激怒他,赶紧脱身要紧。

    “公子真看上了我?”

    槿容语气的转变有些出人意料,那西门坛揣测了片刻,回道:“真看上了。”

    槿容想通了似的笑着道:“反正我也不满意我爹订的婚约,跟你也成。只是我到你家排第几呀?”

    西门坛猜到槿容是想脱身,但在这地界他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过。让她觉得自己上钩了,逗她玩玩也好。

    “当然是正妻!姑娘这容貌不做正妻谁还有资格?”

    槿容也猜到对方未必这么好骗,但先争取到脱身的机会是首要。“那既如此,三日后你来林大娘的乐坊迎亲吧,我也好准备准备。”

    她的住处他一定会很快得知,不妨主动说出来以显出“诚意”。

    西门坛笑吟吟地答了声“好”,竟真的走了。这越发令槿容确定他根本不相信她的话。

    槿容不敢耽搁,赶紧喊掌柜的结账以求速速返回住处收拾东西离开。

    掌柜的不敢明着提醒,只摆摆手焦急又不忍地道:“罢了罢了,赶快离去吧,离去吧。”

    ***

    城外荒郊,一片漆黑。漆黑中有枭鸟鸣叫。

    槿容有些怕,但也没有十分怕。没有人来得及向她讲述西门坛的暴行。没有亲历过,没有听闻过,便觉得离自己很远。虽然在书上读到过路上听闻过世家纨绔令人匪夷所思的暴行,但槿容以为那是少之又少的,自己该不会那般倒霉。尤其是赶在城门关闭前一刻出了城,又一路马不停蹄,槿容觉得自己应是逃离了虎口,逃脱了危险。

    直到疾驰的马蹄声踏碎夜的寂静,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