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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晌午,饭后。

    槿容看天晴得特别好,便没有回住处休息。选了一块儿不太有人会经过,又能看见一会儿做工来的姐妹们的地方坐下,翻开书,接续上次停下的地方。

    四下里静极了。有不知名的小虫在草丛里鸣叫。远树上,半空中,鸟儿也在欢唱。有她知道的小麻雀,喜鹊,斑鸠。更多的是她不认识的。

    她心里也静极了。没有那晚之后她心头猛然间会涌起的莫名的惶恐不安,也抛却了对未来何去何从的忧惧。心明意静,陶陶然,似在天光云影间浮沉荡漾。

    神思混混沌沌,槿容随着它躺在草丛里。枕着书,目光散漫迷离地望着五月的晴光,沐浴着柔和的干而不燥的风。唯愿此刻的安适喜悦能尽可能的长,尽可能的长……

    悠悠转醒。

    天上白云已变换,缥缥缈缈,令人有些恍惚。

    神思回落,想起自己此时身在何处。猛地起身,以为自己定然错过了上工的时间!

    “阿珠姐姐,你做噩梦了吗?”

    “阿禹!”

    槿容寻声望去,但因起得太猛,一时目黑眩晕。

    一双手扶上她的手臂,漆黑中槿容紧紧抓住。待眩晕过去,她看到一张清秀稚嫩的脸庞。

    谢过少年,槿容问他:“你怎么在这儿?恰好经过?”

    少年举举手里的书,“我来读会儿书,看见姐姐躺这里睡着了,怕姐姐耽搁了做工被责罚,就想等到了时辰喊醒姐姐。”

    槿容粲然一笑,感念少年的好意和周到。“到时辰了吗?”

    “还有些时候,姐姐困的话可再睡一会儿。”

    “睡好了,不困了。”槿容略微整整头发,“既然还有些时候,那陪姐姐坐会儿?”

    少年点头,同槿容并肩坐下。

    槿容噙着笑望向半空。她对当下的日子分外珍惜。身体上是累些,但心里踏实。这里的热闹,有序,使她能渐渐走出那一夜的恐惧。

    拿起一旁自己的书,槿容看了一眼少年的书,“阿禹读的什么书?”

    少年答说:“《管子》。”

    槿容有些惊讶,“这可是本博大庞杂的书。你这个年岁能看懂吗?”

    少年略腼腆地笑了,“读不懂的地方我会去请教场主。”

    槿容打心眼里喜欢身边这个早熟聪慧的孩子。他的名字叫易禹,相处几日后槿容得知他刚出生他的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又体弱多病,幸而得场主照拂母子俩才得以存活。母子俩不愿平白生受,尽力为马场做事。场中的活儿不轻松,得了空都想歇歇,但这个时候却常常能看见易禹读书的身影。

    “阿禹,你读书是为了做官吗?”

    易禹没有避讳,点点头。

    经历半年多的游历,槿容知道秦人和汉人的关系还没有融合得很好,汉人仍视秦人为异族,有些人甚至视秦人为寇雠。不少人宁肯藏身市井或山林也不愿出仕朝廷,认为这是出卖祖宗卖国求荣的行径。身为秦人,槿容自然是希望秦汉能一家,能有数不尽的人才涌向朝堂,使朝堂呈现出人才济济,欣欣向荣之景。因此听到易禹说想要做官,她内心是欣喜的。

    “阿禹本性纯良,谦谨勤奋,若做官一定是位好官。可是你给秦人的朝廷做官,不怕被骂吗?”

    易禹放下书,望向远方,过了少顷,扭头看着槿容回答道:“场主说如今秦人江山已定,政令清明,轻徭薄赋,积极推行汉化,对汉人百姓也爱护有加,便不该再拘泥于秦汉之别。秦人人口无法与汉人相比,江山辽阔,若汉人都拒不出仕,会造成官吏人手不足,使许多地方缺失管控,那便会有人因各种目的趁势为乱,最终受苦的还是百姓。”

    听闻此话,槿容对场主生出一份敬意。但易禹口中的“秦人”,“汉人”令她心虚。他若知道她是秦人,不知还愿意不愿意和她亲近。马场里的人若知道她是秦人,不知道这里还能否有她容身之所。

    “你方才想了片刻是今日才认同了这话吗?”

    易禹摇摇头,答道:“是又思索了一遍,更觉场主的话有道理。”

    槿容心有好奇,开口问道:“听你所言场主该是一位有才学有识见之人,他既然不反对汉人出仕,那他自己为何不去做官呢?”

    易禹回答:“场主志不在此吧。不过,虽然没有做官,但是咱们马场跟官府关系密切,常有往来。”

    这点槿容着实不理解,“咱们是做马匹生意的,需要跟官府‘关系密切’吗?”不会是官商勾结吧?

    易禹耐心解释说:“阿珠姐姐,马匹是非常重要的,尤其对边防而言。就比如汉代,汉初咱们无论在马匹数量还是等级上都比不过匈奴,因此作战屡屡失利,也不敢轻言战事。文帝听取晁错的建议,推行‘马复令’,鼓励私人养马,以增加马匹的数量,加强武备。景帝也大力推行。经过两代皇帝的积累,才使武帝可以与匈奴一战。冠军侯霍去病夺下河西以后,咱们这儿就属于河西,汉朝开设了马场,重视战马和驿马的培育,以后历任朝廷也都如此。马匹在许多国都是军资,是不允许买卖给别国的,否则就是资敌。前朝先是不许民间养马,后来见马政滋生许多贪腐却无力控制,也为了消减朝廷开支,于是强迫百姓养官马,结果不仅闹得民怨沸腾,也使马质下降。秦人鼓励民间养马,允许私人开设马场,也给了诸多便宜,但毕竟是重要的军备,因此对咱们这种规格的马场监察很严。不过场主善于相马,也善于经营,将马养的比朝廷的马场还好,有不少时候朝廷采购战马时都会来咱们马场。这既严格监管又有生意往来,不就‘关系密切’了?”

    听完易禹一番话,槿容目光灼灼,流露出不尽的赞赏和惊异。不过,在她赞美的话出口之前,易禹先不太好意思的红了脸,解释说:“这都是从书上和场主平日的话语里学的。姐姐如果想知道得详细,我可以把书和我的记述借给姐姐看。”

    槿容轻拍易禹的后脑勺,宠爱地说:“那也是阿禹勤奋,博闻强记。你的记述我就不读了,朝廷也不给女子设官,我读这些书也无用武之地。”

    易禹问:“我见姐姐也常读书,姐姐平日读些什么书?”

    槿容给易禹看书名,易禹见上面写着“典论”二字。“姐姐也会像魏文帝一样写评论文章的论述吗?”

    “偶尔写写心内所感,著书立说差太远。”提到记述,槿容想到匆匆逃命时落在林大娘那里的文章。没有拿出来有些可惜,毕竟那些时日自己终日写写写,将一路见闻和感受写得差不多了。但比起性命安危,虽可惜也不算什么了,等安顿下来了,再写就是。只是,事可以再写,人却未必能再逢。

    略略回想出宫后遇到的人,槿容心内一时怆然。钱婶,客栈老板娘,她们有固定居所,自己给她们写过信,干奶奶那里她也写过信,可从一开始她就在说谎,信中她只得说更多的慌来自圆,实实辜负了她们的关心。可像四娘这般四海为家的,便只能心里惦念了。关外分别时她策马西去,不知如今身在何处?可否安好?

    见槿容陷入沉思,易禹便低头看书。

    还有那一夜将她救下的蒙面侠客。他对她说如果没有去处可暂去凉州,他说凉州太平。她信他的话,马不停蹄赶来。找了家客栈,终日战战兢兢,不大出门。盘桓月余无所事事,直到听到客栈里的人议论飞马牧场。他们说飞马牧场的当家人是真正的侠士,说他义薄云天,扶危济困,帮助官府安定一方。对当时的槿容来说,恐怕没有什么比听到这些更令她向往的。于是在听说马场招仆从时,她立刻打听着来了。

    槿容叹了口气。

    那夜她竟丢脸地问能否让她跟随着他,为奴为脾都可以。想他是不愿意带她,也不好拒绝吧,便给她指了凉州。自己真是的,竟忘了问恩人的名姓。加上医治她的,她坠下山崖时护着她的,她欠了这么多的大人情,却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遑论何日能还上呢?

    想到这里槿容不免又想起那狗东西,心下一阵恶寒。她得侠士相救,逃脱贼子之手。若那恶贼死在当晚,也是这世间一件好事,只望不要有无辜受牵连。可他纵是死了,但那纵子为虐的恶根还在,还是会有人家要被迫害。难道她只能庆幸自己逃离毒手,就不能为一县之民,为公理正义做些什么吗?

    易禹合上书,呼唤近旁满目悲愤的女子,“阿珠姐姐,该去上工了。”

    “啊?”槿容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只似乎记得耳畔听到的几个音,带着猜测道:“是该去上工了吗?”

    “嗯。”白皙面庞上绽放一抹安定的笑意。

    这笑意如暖阳射进槿容心里,将她召唤回五月的春日。

    她站起身,迎着太阳,深深吸了一口广袤草原上无拘无束平和静好的气息,告诉自己世间有恶有不平,但它们应该被铲除,也定然能够被铲除。她不能做一个袖手旁观客!怎么做能既不暴露自己,又能将他父子恶行上达至父皇知道呢?

    槿容转头看向易禹,发现他似乎一直看着自己,心想易禹聪慧,一定是看出她心中有事。“走吧。”

    二人并肩而行。

    “阿珠姐姐,你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若没有人可商讨,可以告诉我试试。”

    槿容不想搪塞少年的关心,如实说道:“想起路上遇到的一件恶事,寻思着如何为民除害!”

    “有主意了吗?”

    槿容苦笑一下,“尚未。”

    易禹没有探听,不过给出了建议。“若那恶事牵连甚广,姐姐定要三思而行。”

    槿容笑道:“好。就听阿禹的,三思而行,谋定后动。”

    易禹眼睛似被光芒晃了一下,他赶紧将目光从槿容脸上移开。

    “阿禹,姐姐有个事儿讨你个建议,我有一匹友人赠送的马,舍不得变卖,现寄养在客栈,但花费太高,不是常法,老看不见它我也不放心它的安危好歹。我想问咱们马场有没有寄养马匹的先例?”

    “我没有听说过,姐姐可以去问问风伯。”

    “风伯是风官家吗?”

    “是的。”

    “他看起来很严厉,不过我会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