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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不渡人(9)风清气正

    香山居。

    踩着夕阳的余晖,带人巡视完香山一岸工程进度的白老,拍着竹制门扉,推门而进,“老婆子,快出来迎客,家中来客人了。”

    白老妻子杨氏,见众人回来,立即欢喜非常的迎出来,便听白老将这几日光景发生的惊心动魄的各事,向妻子、儿女、女婿们略略告诉一遍。

    杨氏听完不禁高兴道,“那今日怎么都得喝上一杯,庆贺庆贺。”

    “我去叫女儿们张罗一席酒菜。”

    杨氏闻言,当即命人在廊下,院中都上摆上家宴流水筵席,又命老仆带着仆妇空余的屋子、小楼收拾出来,供唐棣他们暂住。

    一幢二层的小楼上,春娇凭栏手拂杨柳枝,趴在栏杆上,捏着一支杨柳看着院中众人席地而坐,巡着一口山间泉水,沿着院中挖的水渠,欣赏着他院中种的几株牡丹,兰草,吃起曲水宴来。

    杨氏和老仆在后厨里生火早饭,唐棣、忍功就帮忙布让端菜打杂,凌云那厮独一份享受病患的待遇,毫不客气的盘腿坐在廊下,酒来喝酒,肉来吃肉,享受着唐棣这个主子的伺候。

    “唐棣,你去给我再上盘刀切牛肉。”

    那老船家本要告辞,回去继续服劳役,也被白老挽留下来,和如满禅师,王璇天师,一起入席,谈经论道。

    曲水流觞,众人于小楼、廊下,院子,后厨各处,洗耳恭听着船家说到那年冬日白老救他的旧事。

    “我记得那天是冬至,天特别冷。号称鬼门关的八节滩,水流湍急,险象不断,在我的小船前面已经停了一支不敢顺流而下的大船,在我后面还有催促的下家,大船没有办法过去,只好请殿脚的水工,在寒冬腊月纷纷跳入冰冷刺骨的水中,用让力把船拖过八节滩。可是谁知,眼看大船就要过去了,一个老水工体力不支,稍一松懈,竟然被水流冲走,撞在峭石上,粉身碎骨……”

    “我的船也因前面的大船过去了,顺风顺水一股脑冲进来激流里,险象环生,船只例反,撞上了香山,差点粉身碎骨,幸而遇到岸边归家的白老先生帮我捡回一条贱命,可惜那个老船工就没有那么好运。”

    白老闻言却不知为何,扭头湿了眼眶,然后自嘲笑道,“对不住……年纪大了,老头子见不得这些生离死别。”

    “都一样。”

    老船家闻言也是含泪一笑,“后来,我得知白老为了此事,竟决心捐出所有家财要招人解决河患,可惜奈何……你们看看这间茅草屋就是他已经所剩无几的家资,与修整八节滩所需的费用相差甚远……为此连路都走不利索的老书生,竟然拄着拐杖,背着钱袋,开始了游说乡里,跟个要饭的乞丐似的,给人低头乞钱财,就为了给八节滩筹集善款。”

    僧如满听到这里,感慨良多。

    他算了全程见证了白居易为了修河募捐之事,四处碰壁,屡屡吃了闭门羹,“此事贫僧是知晓的,我那些时日看着他那双腿,明明路都走不远,脚后跟都磨破了,杨夫人为他纳的两指厚的鞋底,少说磨破了八双,就这样去求人,还被人拒之门外。”

    “再说,老夫这张脸,酒还没有下肚,就要红了。”白老以茶代酒,递了一杯清茶送到如满禅师的手中,谢道,“这事明明有你的一份功劳在里面,怎么能不算上你一份?”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个滑头的声音,“这等好事,为何没人算我一份?”

    “哈哈哈……”

    白老回头,看着竹门上伸出的一个脑袋,不是提着两壶好酒的洛阳令是谁,“算你算你!”

    洛阳令立即推门而进,自来熟的登堂入室,主动接过白老刚才敬酒的伙,倒了一杯酒先敬白老,再敬如满禅师。

    白老欣慰的看着他道,“这杯酒,老夫也得敬你这个我们洛阳的父母官,若没有你从中斡旋,担保,如今这世道,东都洛阳的那些世家大户修士,哪肯给我一臭老头捐款捐人,不怕我跑了就好了,就连如今龙门山各寺各庙出人,还得托你,明里暗里说情,安抚收拢众人。”

    “县令辛苦你们,这杯酒就该你喝。”

    “那晚辈就却之不恭了。”

    洛阳令从不是一个面薄的人,闻言也不推辞,喝了一杯还又倒了一杯,惹得众人又是一通大笑。

    “一看就是个贪杯的!”

    哈哈哈……

    白老拉着唐棣坐下,也左右招呼老船工吃酒,“来,你也别不好意思,快坐下来吃酒,今日这顿饭菜就当作我们几人,今日的川资。”

    “好好好。”

    浑身破旧的老船家,一生难得遇上一回这样的正席,顿时捧着酒杯,手脚却不知道往哪摆了。

    挽着袖子的春娇,如射姑仙子,提着酒壶走到船家面前,盈盈为他斟满酒水,不禁吓得他差点叩拜,“这哪来的王母娘娘座下的仙子下凡?……小人无福消受。”

    “船家,我不是仙子。”

    春娇娇笑道,目光盈盈一转落在唐棣面容上,“我只是我家郎君的一名侍女。”

    唐棣缓缓点头一笑,“船家,安心坐下,今日切让我家侍女给你布让酒菜,您老歇着。”

    白老也拉着他的手,轻拍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道,“吃你的,放心。”

    “那就多谢姑娘了。”

    船家再度俯身磕头。

    “不谢,这就当我家郎君和我的川资,您老安心收下便好。”

    沿着弯弯曲曲的水渠,春娇一路为众人的酒杯倒上美酒,茶盏斟满花茶。

    “正所谓,众人齐心,大禹十三年治九州大水,终在这险滩之处,开凿龙门,一泻千里洪水猛兽。”捞起一杯飘到面前的酒盏,王璇举杯相贺,“来,王璇今日也以这水酒敬诸位一杯,承先人之志,开后人之渠,功在千秋万代。”

    “好,为了八节滩,我们共饮此杯。”

    洛阳令也叫好击掌道。

    除了凌云忍功他们两个大老粗,酒足饭饱就回房蒙头大睡,众人酒酣,属于大唐的夜宴热闹却才刚刚开始。

    只见春娇端着小酒杯,凑到自个边上,那一双漆黑的眸子,每次喝了酒便扑棱扑棱的闪着天上的星子,只听她小声朝他敬道,“唐棣,我也敬你一杯。”

    “好。”

    轻笑着看着她举起酒杯,唐棣又突然拉住她的手,难得高兴,带着微热的酒气,徐徐启唇,“不过等等,你要敬我,总要有个名头,说句祝酒辞,这一杯饮下方能尽兴。”

    她今日夜里换了一件坦领的半臂裙,方便布让酒菜,此时就算袖子放下,薄纱也是半遮半透勾勒出一截她纤细如凝脂的藕臂,刚至那雪白的皓腕处。

    长年握笔的拇指,似有意无意,触碰上她臂上单薄的纱料,春娇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这几日都没有好好睡上一觉,那痒痒的肌肤之亲,竟让脑子转的缓慢,小嘴更是不听使唤,看着他。

    问道,“你要我祝你什么?”

    微醺的唐棣,倾身,低头,垂目深深看着她美好的模样,就宛如船家口中所说的王母娘娘座下的仙子,美的无法形容,一次次令他心跳,却又不敢轻易亵渎一丝一毫。

    于是他唇角上勾,道,“那你就祝我心想事成。”

    “这还不容易?”

    春娇准备张嘴就来。

    “嘘!——”

    唐棣摇头,朝她竖起一指。

    然后仰头望向漆黑的子夜再度降临的人间,黑暗统治了世间万物生灵甚至整个大唐皇朝,回头,他垂目如春风,徐徐看着她,漫语道,“这祝酒容易,可心想事成,不容易。”

    “那要不你把心里想要的给我说一说,看我能不能帮你实现。”春娇握着兰花盏,对他顺嘴道。

    “不!”

    “我要自己实现,不能越俎代庖。”

    唐棣摇头坚定信念道,然后再度举起酒杯,“来,还是我敬你,这些日子舍命护我三人,一路周全,辛苦了。”

    春娇闻言却不接'这杯水酒,扭头微哼,一只小手暗暗在青草地上使着坏,草屑在她玉指间飞溅,直言不讳说到,“你敬我的这些话都是些场面话,又不是什么真心话,有什么好敬的?”

    “要我说,这样的酒不如不敬……”

    “我可不想明日喝的晕头晕脑,还出不得门,见不得人,变个大猪头……被人笑话。”春娇撇嘴。

    “为何笑话?”

    “明明减一分则瘦,增一分非腴。不朱面若花,不粉肌如霜。色为天下绝,心乃女中郎。莲花马上飘长缨,红妆伴我万里行。问这世间还能寻到第二个这般美好的女子,一路伴我,护我,解我忧,解我难?”

    “那你确实再找不到第二个我这样的热心肠。”

    春娇明眸善睐一笑。

    时天无纤云,月清朗,饮正酣,柳树荫下,水渠边,唐棣趁着酒意,稍稍带上些许力道拉过她持杯的一截藕臂反问道,“那你说,这杯酒,我该不该敬你?”

    “这酒,你该敬,我该喝。”

    春娇持杯灿然一笑。

    “那不许贪杯,就此一杯。”唐棣叮嘱道。

    “恩。”

    二人酒杯,在白瓷边缘处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叮”,碰杯之声,就仿佛两颗心儿叮叮当当碰到一块,心神也为之一振,却又很快一触即分离。

    二人一饮而尽。

    许久,一直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着酒话的春娇,他再一低头,只见她已伏在他的腿上,以青草大地为席,以他的儒衫大袖为盖,悄悄阖上眼睫,累的睡了过去。

    对面,杨氏恰好看到这里,朝他竖起一指,噤声一笑。

    “嘘!我去帮她拿件披风。”

    “有劳夫人。”

    唐棣将拿来的披风缓缓笼上她的肩头,披至脚下,细细笼过她面上一缕调皮的青丝,勾在指尖,弯过耳后,又接过杨氏一炉香草香,燃在青草地上,为她驱散春日蚊虫的烦恼。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一夜,院外时有小鹿松鼠出没,众人困了累了,要么早早回屋歇下,要么酒酣席地露天而眠。

    只余唐棣靠在柳树上,就着朝露而饮,安静的看着白居易,王璇,僧如满,三位当世名儒,名道,名僧,从古到今,从天文到历法,从老子孔子到如来,从皇帝轩辕起源,到华夏大唐西域各国将何去何从,涵盖法学易学农学数学易学,儒释道三教之学,辩古道今。

    也许唯有在这食野之苹,远离俗世纷争的阡陌之地,当世三教才能摒弃教派之别,难得没有烟火之争的平心交流各法,偶尔畅所欲言。

    小人之德如草;

    君子之德如风。

    唐棣看着他们,寻思,是否只有等到天下风清气正,海晏河清之日,才能再见到他们如此这般高兴时,一齐鼓瑟笙箫,即使意见不同,也能举杯一笑,凭风轻拂,衣带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