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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5)人去哪了

    月末,一弯下弦月,宛如被天狗咬去一大口的月饼,若隐若现只剩一把镰刀高悬夜空。此起彼伏的大明宫沉浸在这静谧夜色中,只有宫殿深处透出点点微弱的灯火。

    李瀍斜倚在龙榻上,面色昏暗,目光幽深。纵使他身材依然健硕,也难以掩盖龙袍下微微颤抖的手臂。他身上的龙袍,用金线织就,却在昏暗的灯火和月色下黯然失色。一群妃嫔和宫女侍候在他周遭,个个神色戚戚,不见喜色。

    “初一新月不可见,只缘身陷日地中。”

    许久,李瀍随口吟出一句月相诗,声音低沉而沙哑,他抬头望向窗外的那一抹残月,眼神中四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思。

    “初七初八上弦月,半轮圆月面朝西。

    满月出在十五六,地星一肩挑日月,

    二十二三下弦月,月面朝东下半夜。”

    看着窗前的那一抹下弦月已近月末,只剩最后一点残剩的光弧即将被黑夜吞噬,李瀍颇为伤感道,“朕与这大唐的命运,就如这天上的下弦月,已到了下半夜……而能留给朕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话落,殿内的众妃子女凄凄艾艾,哭哭泣泣。

    “陛下,您还好吗?”

    作为他的爱妃,唐雅小心翼翼的膝行近前询问。

    李瀍靠在金枕中,只是轻描淡写卷起袖子,高高举起那袖子底下已不能控制,开始微微发抖的右臂,看了看,道,“朕这病,寰宇之内,还有人不知道好不好的吗?”

    “死于风疾,是我李唐皇室的宿命,咸有例外。”

    “陛下……”

    唐雅的脸色刹那苍白如月,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她扭头立即举袖擦拭。

    王才人等妃嫔闻言带着泣音,伏在龙榻一侧道,“陛下,婉儿不许你这样说,列祖列宗一定会保佑您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算了吧,列祖列宗他们连自己都保佑不了,又怎保佑的了朕?”

    李瀍自嘲一笑,然后看着一众凄凄艾艾哭泣的妃嫔子女,摆了摆手,不想因为他的病,打击了整个朝廷内外的士气,“都别哭了。凡人,若不成仙,终有一死。朕就算要死,这阎王爷也不敢半夜来敲朕的门。”

    “你说是吗,归真?”

    赵归真沉吟一声,将目光投向了殿门上站立着笔直如金戢的一排排卫士,他们身披金甲,熠熠生辉,宛如天兵下凡。头盔上的一点红缨随风飘动如龙,手中的长戢闪烁寒光,令人望而生畏。

    这些卫士,个个身形高大挺拔,目光坚毅,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他们训练有素,六艺精湛,从百万人中挑选出来的他们,是这座举世瞩目的宫殿的守护者,守夜者。

    黑夜中,他们一动不动地守卫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就仿佛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鬼神莫敢欺近。

    他们的存在,让人莫名感到一种安心,也让人莫名感到一种敬畏。

    赵归真近前回道,“陛下乃天人之后,上有三清天尊,大圣祖玄皇帝(老子李耳)护佑,即使阎君也要垫量三分。”

    “嗯。”

    李瀍点了点头。

    目光扫过殿门外三省六部跪了半夜的一众臣子,道。

    “跪了半夜,诸位爱卿,都起吧!”

    李德裕带领群臣怯怯叩首,“请陛下为我大唐保重龙体!我等臣子,跪死不足惜!”

    “哈哈哈哈……放心!”

    “不说为了大唐,就算为了朕自个,朕也会更加保重,勤奋修炼,以后一切就拜托李相及赵先生了。”

    李瀍忽而大笑掀被而起,那被他卷起的袖子和袍服,随着他起身的巨幅动作层层抖动落下,覆盖上那还微微颤动的躯体,他再度变成了那个强大顶天立地的大唐君王——李瀍。

    赵归真稽首领命:“归真誓不辱命!”

    李德裕也叩首道:“德裕誓为大唐而终!”

    “哈哈哈哈!好。”

    李瀍一个大笑,“好”字落下,看着殿外的臣子们,趁夜继续早上未完的议事,“耽误了一日,中书省,昨日关于翰林学士院拟的白居易拜相的册封制诏,看过了吗?若没有意见,今夜就叫门下省的批了。”

    “明日就叫白居易来就职。”

    淡淡的语气,可是每句命令却强势没有转圜的余地,众相都妥协于李瀍此时的病体,不想因此再逼的他怒火攻心,危及朝廷,遂崔铉第一个道,“白公之德行,天下有目共睹,若有他为相,臣无异议。”

    牛僧孺也出来表态:“老臣也无异议。”

    身为辅相的李绅、陈夷行等人看了一眼垂首不言的李德裕,踟躇不敢表态,李瀍就淡淡的看着他们三人:“剩下的二位李相,陈相,是什么意思呢?”

    最终李德裕犹豫再三,还是起身近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圣谕封赏有功之臣,天经地意。可为国择一贤相,却要三思而行。老臣私以为封赏白公,并非要以相位拜之。白居易今年七十有二,虽有大德,一心为公,然年事已高,恕臣直言,已不堪大用。”

    牛僧孺听完李德裕所言,只是低头莞尔一笑勾唇,等待着头顶那个咆哮的声音,发出愤怒的怒火。

    果然,李瀍看着李德裕的目光悠然变冷,他重重锤了两下龙榻,然后一指李德裕身后年迈的李绅,冷笑一声反问。

    “那李相引荐的李辅相呢?同样七十有二了吧?年逾古稀,朕尚在用之。朕观他无大功,无大才,无大德,凭何高居相位?”

    李绅因此造了无妄之灾。

    立即跪地告罪,手持笏板陈情,“陛下,老臣虽年逾古稀,然身居辅相之位,协助陛下及二相处理国中大小事务两年来,一日不敢懈怠。”

    李瀍点点头,“李绅,听说日前你给工部修漕船捐了一千两银子,可有此事?”

    “是。”

    李绅闻言松了一口气,老老实实跪地回答,“老臣见户部与工部因无钱修理漕船之事争执,便想略尽绵薄之力,带头捐款,效法白公,为陛下分忧。”

    “嗯!”

    李瀍朝他屈指点点,“大家看看,朕封白居易为相,要的就是这个为天下表率的效果。”

    “所以李绅,你啊!虽和白居易一样老了,却还难得是一个有良知的大唐官员,且先在这相位上待着吧,后面有了年轻有为的再换。”

    “谢陛下……”

    李绅伏地泣谢。

    “不过,你这个谢朕,今夜先别谢早了!”

    李瀍却又一抬手,制止道,“今夜,你能否继续当你的辅相,权要李相给朕一个理由,否则李绅你还是自请告老,和白居易一起回乡荣养天年吧!”

    “无大用却有心之人,就该一视同仁。”

    “绝不能厚此薄彼。”

    “那岂非天道不公?”

    “是,陛下。”

    漆黑的夜色,冰冷的地砖,李绅伏身叩首在地,他不能拒绝即将被罢相的命运,只能寄希望与李德裕能挽回一切。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李瀍今夜是决心要封白居易,除却他所言,还因眼下国中无钱到俸禄都发不出来的糟糕内情。对于想要做一个有为之君的李瀍,如何能不迫切希望这朝堂之上能有一个白居易这样的宰相,作为其他臣子的表率。

    忠臣闻言自然欣慰赞同。

    可掌权的权臣却未必能同意。

    身为宰相的李德裕,自然不是不明白当前大唐局势,相反,他太明白了。白居易一旦拜相,兴许当今朝堂真的能改换一番气象,可泽璐内忧未平,北方藩镇虎视眈眈,大唐如今国库的无底窟窿是一个白居易就能填平的吗?

    大唐新增个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户的赋税填进去,看能不能令大唐的财政起死回生?否则,面对日益被掏空的大唐帝国,一条伊河龙门山工程就能拯救吗?

    不能。

    可,不能。

    钱,从哪来?

    身为宰相,他太明白要很多很多很多……多到数不尽的钱,堆成山,才能支撑起这日落西山的大唐帝国。

    于是他直直迎上群臣以及来自圣上恶意揣测的目光,道,“陛下,知人者,王道也;知事者,臣道也。对否?”

    跟着赵归真修习《反.经》的李瀍闻言点头,然后听李德裕继续说下去,“为君之道,莫若得人。天下之人,才德各殊,若要有才之人,兼通百行,贯通众理,未免求全责备,有悖于道。而进取之士未必能有德;有德之士未必能进取。为君者,当各用其长,各使其能。”

    李瀍坦诚道:“朕就是这个打算,李相是治天下的进取之士;而白居易是安天下的有德之士。若朕能用你二人之所长,岂不是各使其能?”

    “可偏偏……”

    “可偏偏老臣就是不同意白居易这样有德之人为相?”李德裕一笑,“那德裕就跟陛下说说眼下国库无钱发不出百官俸禄,也无钱修伊河,这个事吧!”

    “好,朕洗耳恭听。”

    李瀍看着李德裕,看他还能讲出什么理由阻止白居易拜相。

    “陛下感念白居易自筹民间百姓钱货,解决朝廷难处,在臣看来,他确实该赏,但他只看到了洛阳伊河之势,水道淤堵,百姓受难。”

    “所以臣以为白居易可为一州之长,却还不足以为一国之相。”

    “因为他看不到整个大唐之势,如这大江伊河,已处处泉货淤堵,使得陛下都头疼不已。”李德裕拱手说道。

    李瀍却不认可:“他白居易不在朝堂之上,就算想看也看不到这大唐之势。”

    李德裕摇头,“不。两浙累年以来,大缺泉货(货币),民间已有不少百姓谓之钱荒。白居易身在民间,曾为杭州苏州之长,他应该更深有体会。”

    “钱荒?”

    举世皆知,富有四海的大唐出现钱荒,李瀍闻所未闻,有些茫然的看向四下,可是四下朝臣都露出躲避的目光,看来是确有此事了。

    “看来陛下不知道。”

    “历代先皇也不知道,曾为杭州苏州刺史的白居易也不知道,否则以白公之德行,必第一时间呈上。”李德裕有理有据,以此类推。

    李瀍不得不点点头。

    “再说回陛下今日,因为这户部度支司的账簿上没有余钱了,付不起百官的俸禄,而怒火攻心之事。”李德裕旧事重提,又说起今天让李瀍怒火失态的国中关键问题。

    李德裕将李瀍撕毁,户部又重新粘好的账簿从袖中掏出,翻开,说道:“自建中元年初定【两税法】,至今六十余年。当时绢一匹为钱四千,米一斗为钱二百,税户之输十千者为绢二匹半而足矣。今税额如故,而粟帛日贱,钱益贵。绢一匹价不过八百,米一斗不过五十,税户之输十千者为绢十有二匹然后可。”

    “然,建中元年开始执行两税法,有一条改了,要求:一切税收,全用铜钱缴纳。”

    “可,我大唐建国之初,施行的货币和税收是钱帛兼行(“钱”是铜钱,“帛”是布帛)。然,两税法税收全改用铜钱后,百姓们需要将绢帛兑换成铜钱,还要在家中屯钱,才能交税,这就造成了如今这六十年累积下来的钱荒。”

    “此钱荒,白居易从长庆二年到宝历元年在杭州苏州为刺史,便已初现端倪。当时老臣为浙西观察使,到浙西任职时,正值王国清兵乱之后,前任观察使窦易直竭尽府库,供给军用,致使军士骄横,那时老臣接手的就是如今陛下接手的大唐国库这般府库财用拮据的局面。”

    “这个局面,不仅致使陛下不敢用钱,频频削减官吏宫中用度,也使得百姓不敢用钱。因为铜钱用出去了,百姓就无足钱交税,等到交税时,铜钱紧缺,必然涨价。”

    李德裕直面李瀍今早的发问,“试问,这天下就连陛下都不敢用钱,天下百姓谁还敢用钱?”

    “谁还敢贱卖铜钱?”

    “于是,如今与建中之初比,税赋之于百姓,已加三倍,铜钱却贵有五倍,帛则贱有四倍之差。”

    “这也是为何明明去年所有人都主张加税解决户部无钱困境,独老臣宁愿裁撤冗官降俸,也要第一个反对。正是因为百姓实在无钱交税,再加下去,无意逼着所有百姓没有活路。”

    “那有些百姓干脆不“活”了。”

    李德裕冷不丁甩出一句这话,李瀍顿时眉头紧拧,不悦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是说是朕逼的百姓要造反不成?

    李德裕只是阖上账簿,淡淡一笑,拱手,“臣的意思是:那些无钱交税的百姓干脆从这本账册上的户“数”里彻底消失,一劳永逸,就解决了他们纳税的头疼难题。”

    “可,陛下就要为此头疼了。”

    此话落下,从众臣到李瀍甚至不懂政事的嫔妃皇子公主都心里沉甸甸的。

    有些真相。

    不知道,比知道轻松。

    “所以。”

    李德裕摇了摇手中残破不堪的账簿,露出嘲讽一笑:“陛下今日与其问户部:钱去哪了?”

    “不如问户部:人去哪了?”

    他转身看着后面跪着的唐谦还有户部所有人问道:“唐谦,你当着户部的差两年,知也不知?”

    唐谦顿时压力如山重。

    叩头请罪:“臣无能。”

    “臣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