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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8)五百年

    他曾有凌云志,奈何那云端之上的天人,换了一位又一位,都不曾看他白居易一眼。如今,云端上的那位天人,终于睁眼看到他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

    望着香山脚下流淌而过的伊河,清澈见底,仿佛一条玉带河,联通东都与西京。

    白老脚不能行,推开老仆的搀扶,他蹒跚拄着拐杖,拿着白敏中寄回来的那封书信,爬也要爬上高岗,远远再看一眼西边那遥不可及的天宫金殿——大明宫也好。

    他拿着书信,情不自禁高喊:“玉皇大帝,终于开眼了。”

    “我白居易,此生能得陛下垂怜,足矣!只恨老臣无福,垂垂老矣,不能侍奉陛下左右,为陛下进忠……是老臣愧对陛下隆恩!”

    话落,已经七十有二的白居易扔了拐杖,一屁股跌坐在野地,抱着已然不能行走的双腿,失声痛哭。

    为了皇上。

    也为了这些年那个曾经被遗忘的自己。

    ……

    山下,洛阳令远远听到风中传来白老的伏地啼哭之声,一想到白老这腿伤兴许不是意外,不禁暗自掩袖抹泪,感同身受,“为何自安史之乱后,我大唐王朝便江河日下,不复往昔?而想做个纯臣,却越来越难了?”

    唐棣转身回看洛阳令,悠悠道,“我大唐由盛转衰,固然是因为安史之乱,可你想过又是什么导致了我大唐百年来元气依然没有恢复?”

    洛阳令咬牙道,“自然是因为那些藩镇!还有宦官!”

    唐棣负手,笑笑,“你们都说是因为地方藩镇割据,还有宦官乱政,在我看来,这都是表象。若非天廷内部动荡不安,无暇四顾,下界这些妖魔鬼怪哪有机会作乱?”

    “这数十年来,牛李朋党之争越演越烈。牛阁老、李宗闵、吴湘等牛党,从前任宰相李吉甫时,就与以李相、李副相、陈夷行副相等为代表的李派,因科举取士问题结仇,并持续了数十年,两派相互倾轧,朝中寒门与士族官员选官站队,历经数朝,从朋党之争至如今演变为寒门与士族之争。”

    “而李相,乃前宰相李吉甫之子。”

    “赵郡李氏,作为五姓七望中最尊贵的五姓之首,一门九相,代代为相。可到了李相这代,因不受先帝重用,还深受牛李朋党之害被贬出朝廷,一朝重回西京,深受当今陛下重用,你觉得谁能忍受再次被人赶出朝堂?”

    “而白老身为寒门代表,若是因为修河有功成了宰相,二人政见不同,出身不同,朋党之争,势必重演。”

    “故,李相好不容易斗败了通过科举拉拢寒门的牛党,一定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让圣人亲近的白党。”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洛阳令听完心中感叹,这长安的权力倾轧真是比他这洛阳陪都要复杂得多,像他这等寒门子弟,若朝中无人,一步行差错步,可能就万劫不复。

    ……

    长安城,李府,烧尾宴上。

    “来!白兄,我们再来喝一杯!”

    “呕……”

    “我真的……喝不下了……”

    被人抬进后院厢房的白敏中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还被人一杯接一杯地拉着敬酒,而作为东道主的李绅也已经喝得胡言乱语,他胡乱地挥舞着手臂,口中喃喃自语,抓着李德裕的衣袍道,“文饶,不是公垂我好奇,我实是不懂,你为何宁愿抬举这个白敏中,也不愿乐天与我等一同共事?”

    微醺的李德裕,看着一侧已经醉得不知东南西北的李绅,振了振朝服,看着这位已然神志不清的同族老哥哥,微微挑眉,开口道,“老哥哥,想知道?”

    李德裕的话还没说完,李绅便醉醺醺的点头:“想知道!”

    李德裕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想知道,就先把你这酒醒醒,听我说。”

    “莫过后又忘了!”

    “我这番话今日就白费唾沫了。”

    此言一出,李绅立即从酒醉中,惊醒。

    周遭朋党也看了过来,陈夷行则跛着脚近前,招呼仆人,喝道:“你家郎主都醉的说胡话了,还不扶他下去!”

    席间,李德裕看着李绅,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转身,侧靠向身后的凭几,一面整理被他拉绉的衣衫,一面问着众人:“你们心中是不是也好奇?甚至觉得我李德裕嫉妒他白居易的才华,玩文人相轻那套,为人更是心胸狭隘,任人唯亲?”

    李绅这才惊觉自己酒后,嘴巴没有把门。

    陈夷行将手覆盖在他的肩上,“文饶,我知道你只是不希望牛李朋党之争的悲剧重演。”

    “不,这只是其一!”李德裕大手一扬。

    “知道为何我一直反对牛僧孺他们独推科举取士吗?不是因为我李德裕是五姓七望赵郡李氏族人,只会举荐士族子弟,而是年年科举,选出来的那些酸儒,只会之乎者也,吟诗作对,他们有几个懂一县之长要做什么?若是任他们施为,可能他们连个里长都做不好。每年派到各道各州地方各部的寒门士子,少则教导个十年,多则二十年,还有多少不当用的?大家心里没个数?”

    “我更知道,因为我李德裕去年科举取士,只取了十人,还砍掉了2000名冗官,如今天下的寒门子弟都骂我李德裕,说我断了他们寒门子弟唯一鱼跃龙门的机会。”

    “可这是朝堂,不是学堂!”

    “我等,也不是老师!”

    “管子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说句大不敬的话,留给我大唐还有几个百年,可以树人?大唐需要用人,却等不得这些人慢慢培养!”

    “诸位同仁,北方藩镇虎视眈眈,朝廷地方内忧外患,积弊百年,留给我大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李德裕神色黯淡地靠在凭几中说道。

    “陛下今年三十有四,尚在壮年,可要是等这些新科进士起来建功立业,怕是已近暮年,而我等更是半截身子已入了黄土。”

    “不同于他们这些寒门子弟,在座的诸位及你们身后的儿郎,从一出生,就跟着父亲叔伯兄长,熟知朝中大小事务,对这些轻车熟路,不会同今日的白敏中,若要求人办事,却连相府的门都摸不进来。”

    “相公所言至理。”

    堂上三省六部的官员闻言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令狐绹闻言也道,“我等翰林学士实是惭愧,只会写些文章,却不如相爷胸怀治国治人之道。”

    李德裕凭几,朝他看去,“令狐承旨谦虚了,你令狐一族世代出良臣良相,假以时日,必是治国理政之能臣。”

    憋屈了数日的工部尚书也忍不住起身道,“相公这话公道!可谓说到下官心里头!”

    “他白居易但凡去年有此修河的想法,报与我工部,又不用户部出银子,这等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工部能不给他批吗?就算户部没钱,我工部咬咬牙,也会给他想法子,没钱水部派点人手支援他也行。”

    “可他白居易早不上报晚不上报,偏偏这个节骨眼了,船在河上都出事了才请人上报,这叫咱们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如何配合他一人?”工部尚书闻言怨道。

    “且您瞧瞧,如今这事闹的,陛下也因此忧心忡忡,龙体欠安。我等一早也未协调各司,做好预防,提醒往来船只,如今这漕运损失,算谁的过错?”

    “都说为君分忧,可不是他这样分的。”工部尚书倒着苦水,话落,他又朝令狐绹还有唐谦,举杯拱手歉意道,“这几日因为老夫之事,更是害的令狐承旨还有唐尚书受了不少压力,真是介个的不是了。”

    “这一杯,我代工部,自罚一杯。”

    唐谦与令狐绹双双摇头。

    “当年西京人人都说他白居易是茅坑里的一块石头,又臭又硬,原先老夫觉得这话对他不公允,心道他致仕也是因为厌倦了这几十年大明宫中的明争暗斗。后老夫又听人说起他致仕后,跟了禅宗如满禅师修习佛法,想必这些年有所长进。”

    李德裕闻言,一边说着这些旧事,一边摸着手边一块璞玉,叹道,“不成想,他还是一块顽石。”

    “相爷。”

    工部尚书闻言看向李德裕和令狐绹大胆道,“如今白翰林不在,在座的都是自己人,下官再斗胆说一句,白老虽然诗才当世无双,可这性子,就算在茅坑里再压上五百年,顽石也难成璞玉,只会愤懑不平。若白翰林也这性子,在令狐承旨手下,怕是也难当大任,兴许还会惹出些乱子!”

    此话一出,令狐绹神色也多了几分慎重。

    李绅也酒醒过后,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