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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邹老先生

    文/听雨先生

    在这个世界上,能照顾好自己已经很难了,如果还能碰见一个能照顾好自己情绪的人,那就难上加难了!

    遇见了,别撒手。

    老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用我成长后懂得的道理来说,他是“一个能照顾好自己情绪的人”。

    邹国龙死的那一年,老先生已经八十多岁了。据说,他小的时候读过书,上过学,识文断字,在村子里属于有文化的人。

    老先生的文化,主要是中华传统文化,更确切的说,是儒家学说、道家学说,还会些阴阳五行学说。比如,谁家建房子,地基开工、上房梁什么的,就请老先生去,老先生绕着那块地转两圈,再往东西南北看两眼,事就成了。

    然后就说啥时候开工、啥时候上梁,好象也都差不离。村里人也都认可,这么多年,村里经他看过、说过的,都好好的,没有不好的。

    “明天辰时开工,五月十六日申时上梁。”就两句话,绝不拖泥带水,从不解释什么,信不信由你。

    所以邹国龙死的时候,他说:“名字太大了,镇不住啊”。

    应该是很有些道理的。

    老先生叫什么名字,至今没人知道。我当了干部,成了一名军官的时候,专门回到村里,问过每一个认识老先生的人,都说不知道。

    他的两个儿子,竟然也说不知道。这就让我感到很纳闷。

    大家都叫他“老先生”。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也都尊称他“老先生”。这很让我感到难以理解。

    我的印象里,小的时候叫他“老先生”,是非常亲切的感觉。不是我一个人觉得亲切,而是大家都觉得很亲切。叫起来很顺口,很舒服,很惬意。

    “那墓碑呢?是怎么刻写的?”我问。

    “就刻邹老先生呗。”他儿子说,“总不能空着吧。”

    “带我去老先生的坟上看看,我正好要祭拜他。”

    于是,他的小儿子邹家荣就带我去老先生的坟上祭拜。

    河西村东西横向,西溪在村东边,由北往南流。溪是曲曲折折的,有时东西向,有时南北向。老先生的坟门正好面向西溪。村子的南边是麻子山,北边是金山。

    老先生的坟,在村北侧的金山上,居半山腰,座北朝南,背靠山,面向西溪。一片竹、树林环绕,周边特别茂盛。

    我看向坟门,坟门特别干净,坟顶虽然杂草丛生,似乎并不凌乱。

    这时,邹家荣点上香,我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把香插在坟门墓碑前。

    我回过身看向远处。不管怎么说,心情还是有些沉重。前方视野十分开阔,天气晴好,看得特别远,靠山面水,这般景象,似有一番气象。

    “风水宝地啊。”我不禁脱口而出。

    “是啊,老先生自己看的地。”邹家荣说。

    “邹老先生之墓。”这时,我看向墓碑,居然刻的是这几个字。

    老先生姓邹,这个村的人差不多都是邹姓。

    “你们也不知道老先生的名字吗?”我仍想知道他的名字。

    “不知道。小的时候叫爸,长大了不知怎么的就跟着别人一样叫‘老先生’了。”邹家荣蹲在坟门前说,一只手在拔草。

    “我们全村人,包括方圆几十里地的人,不是都尊称他‘老先生’吗?连我们子女孙辈都叫他‘老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站起来,对着我讲。我看向远方。

    是啊,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他是“老先生”。

    我回过身,再看墓碑,旁边刻着“生于开元四五八八年三月十二日”“卒于开元四六八三年十一月十七日”“享年九十六岁”。

    “老先生也是高寿。”我默默的说了一句,“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不高寿。”我又补充了一句。

    老先生有怎样的思想,怎样的经历,我是一无所知的,其实也无关紧要。我只是记得老先生,印象非常深刻的那种记得。记得或不记得又怎样呢?终有一天,虽然互相明白,还不是“人生路上两相忘”。

    人生本是虚妄,犹如跋涉于无人之境,源自虚空的,终要重回虚空。这些竹子,这些树木,甚至这些草,不都是轮回千年了吗?如今,虽然还在无我无他地盛开着。终有一天会枯萎,会死亡,会消失。难道不是吗?

    “既已为你盛开过,再往后就荣枯生死各不相干,若要死死纠缠,定然是两败俱伤。”倘若这些竹、这些树、这些花草也有思想、会说话,会不会和老先生说这样一句话呢?

    我和老先生之间,真正能留下的,只有我在村子里生活的十几年时光里,那一段凄怜又美好的记忆,还有花枝摇曳的惊动。虽有惊动,却最终擦身而过,一错手,就慢慢地,渐渐地,不记得了。

    后来的我,戎马半生,横戟赋诗,青梅煮酒,期待着踏步青云,鹏程万里。

    男儿心如剑,只为天下舞。似乎与河西、与老先生没啥关系。

    后来的我也会纵酒高歌,抚琴弄墨,亦会在落日桥头,断鸿声里,无语自凭栏。也似乎与河西、与老先生没啥关系。

    老先生永远都是一袭长衫,春夏秋冬,从来如是。据说,就是在开元4663年(那时我还没出生,听人说的),那样的年代,老先生竟然也是一袭长衫,初衷不改。村干部也没怎么样他,可见其威望之高。

    老先生身材魁梧,大约有一米七八的样子,那个年代几乎是巨人。永远腰板挺直,目不斜视,中规中矩,做事有板有眼,话极少,说出来的话一个唾沫一个钉,句句有效,字字珠玑,从来没有废话。

    “你知道,老先生一辈子没有发过火,没有和人吵过嘴,发生过不愉快的事。”邹家荣见我在沉思,便对我说。

    “是啊。”我附和着,这个我是知道的。

    “贱丑娘呢?”我突然想起贱丑娘来,问道。

    “贱丑娘刚嫁过来,年轻的时候,有一天傍晚,老先生从田里劳动回来,扛着锄头走过她家门口,不知什么事,贱丑娘莫名其妙的对着老先生骂:‘你个该死的老先生,你以为你不说话人家就怕你了吗。现在是什么年代,你还穿着长衫。’老先生就站定,本来肩上扛着锄头,便把锄头放下来,右手握着锄头柄,笔直的站着,不说话,微微笑着,眼睛自然的看着她,有一种不严自威的气势。谁知道就这样,那女人竟给震慑住了,不敢再骂了,没趣的也带些许惧怕的转回房里去了。”家荣说了这么一大段话。

    “后来呢?”我问。

    “后来,贱丑娘再也没有骂过老先生,有时候还躲着老先生呢。好像还怕老先生似的。”

    老先生在村里可谓德高望重,修养非常好,脾气非常好,非常理智。用现在的话来说,也非常理性,用最理性的方法来控制自己的情绪。

    律己很严,宽以待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规矩方正,绝不耍奸使滑,一定要把事情做到让人满意,甚至是超满意!

    他割的稻子,码起来整整齐齐;插的秧,就像用绳子拉起来那样笔直。

    田间休息的时候,锄头一定洗干净了,放旁边,不像其他社员那样,随便一丢。

    坐在田埂上,也是挺直腰板的。从来不会躺在地上,那太有失形象了。

    也从不喊苦喊累。永远的精神矍铄。

    老先生在我的印象里,就是现实中的孔子,那样高大,那样平实,那样完美。

    我父亲说起老先生的时候,也是一脸的尊敬。

    人是有感情、有思维、有情绪的高级动物。人人都有喜怒哀乐。无论是哭笑忧伤,还是消极堕落,肯定是有成因的,这本无可厚非。可在人们潜意识的观念里,存在着“应该”或“不应该”。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就出现了对人、对事的一种看法,而这种看法会直接的体现在人的情绪里。而人的情绪又会影响人的行为。最后影响结果。

    老先生一辈子没有发过大的“火”。我的性格柔和,没有什么脾气,或者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多少和老先生是有关系的。

    我和老先生,做了莫逆。这样的莫逆之交,也带给我后来有些诗意般的生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