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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月色

    雨忽然就停了,很是奇怪。“清明时节雨纷纷”,不是一下三两天么?

    我和云水走到门口,地虽潮湿,空气却特别清新,有一股清香味,吸一口,穿过喉咙,灌进肚子里,甜的。想起一个词:沁人心脾,应该就是专门为此时此刻而造的。

    乡村的夜,寂静无人,略显清冷。夜风微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远方三两声犬吠,把夜渐渐推往深处。

    青蛙在稻田里鸣叫,仿佛从远古飘来的乐音。

    明亮出来了,还有一些星星,都不甘于寂寞,探出头来看人世间的热闹喧哗。

    明月下的大地,如一幅幅画,树影,草影,山影,村影,如奔马,如走兽,如飞禽,如怪物,这些影子各自成画,而又浑然一体,构成一幅不断变幻的巨幅山水。

    我和云水,站着不动,却似身处画中,在画里游走。

    我转身回屋端出酒杯,云水不解所以。

    我说,此乃意境也。李白在唐朝时停了一只酒杯,“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这一停,就是三百多年,终于有人在宋朝时接住了这只酒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一停一接之间,,何止是两次追问?

    这么美的意,这么美的境,这么美的画,我岂能无动于衷。

    一轮明月照江南,

    今夜酒醒谁与谈?

    试问河西烟霭处,

    庄周惊梦语难谙。

    一千三百年后的我,不知道是不是也接住了李太白的那杯酒,那酒杯?

    其实,日子很有意思。

    贼皮是抱养来的。终于证明了我四五十年前的猜想和听闻的传说。

    那年邻省爆发旱灾,几乎颗粒无收,人们只能外出逃荒,河西村也来了不少灾民。

    人们自己都没得吃,哪还有余粮接济灾民啊。讨到家门口了,又不忍心,总得给点。眼不见为净,家家户户唯有闭门谢“客”。敲门也不开。

    没办法啊。

    但总有人会开门,总有时要开门。云香早上开门的时候,见门口有一个婴儿,瘦得皮包骨,只有几个月大,早已不哭不闹,睡着了。

    还好是夏天,如果是冬天早就冻死了。

    云香赶紧抱进屋,交给妈妈。都是良善人家,赶紧喂些米汤吧,奶粉是不可能有的,都没听说过“奶粉”这东西。

    第二天来了一对老夫妇,柱着拐杖,乞讨来了。给了吃的,仍然站在厅堂里不走,经常拿眼看着云香妈怀里的婴儿。直到云香妈把小婴儿抱进屋了,才恋恋不舍的走了。

    从此,再没来过。

    估计可能是贼皮的爷爷奶奶。只是猜想,谁也没问过。云香妈当时也没想那么多。

    “那怎么就叫贼皮这个名字呢?”我问。

    “人家遗弃的,名字取得贱些,好带。”云水说,当时村里都这么个想法。农村里把名字叫得好听的有几个呢。

    我痴立在屋前的空地上,思绪回到小时候的月明之夜,那是一幅多么热闹多么温馨的景象啊。

    虽然都是泥石路,只要有一块空地,无论房着屋后,我们都可以玩得不亦乐乎。

    月色皎洁风徐徐,树影婆娑水清清。稻子的清香随着微风阵阵飘来,还有连成一片的蛙鸣,由于小孩子的奔跑而扬起的尘土,在空中弥漫。大人坐在树下摇着蒲扇闲聊天,小孩的打闹声可以说是吵翻了天。

    而贼皮好像两边不搭。说他是小孩子嘛,确实比我们大了许多,玩不到一块;说他是大人嘛,可又差得远。

    只有当我们遇到危险的时候,贼皮就一定会出现。

    一次,我们正在打闹,谁也没注意,一条白花花的蛇也溜出来凑热闹,引起一片惊呼。没有哪个小孩不怕蛇的,只要听说是蛇,便四散奔逃。

    这时,贼皮便出现了。他拿一根木棍,把蛇挑起来,那蛇也听话得很,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用木棍挑起蛇来,走到村外丢出去。

    他不肯打死蛇。尽管大人喊,小孩叫:“打死它,打死它。”可他根本就不听,只静静的拿木棍挑起往村外走。

    那时的生活虽然清苦,可大家都在一起,共同享受大自然的恩赐,活得开心,活得快乐,活得轻松自在,不累。更没有心理负担。

    一说起小时候,便多了些唏嘘。

    现在虽然富足了,却再也见不到那样的月夜。虽然也有明月,可没有那么多那么一群人,轻松愉快的聚集在美丽的小乡村,玩耍。

    不记得在哪里读到过这么一句话:我们的经济从来没有富裕过,但我们的日子从来没有贫乏过。

    此时咀嚼,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听到有蛇,或者发生什么危险的事,大人们通常都是找自家的孩子,较少顾及别人家的孩子或危险物,事情就是这样,习惯使然。

    人总是目光短浅地侥幸自己的一时得意,却不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是“停杯一问”的答案吗?生死轮回,贫病衰老,每个人都不会幸免,今天和明天,今人和古人,只是在不断重复,重演。

    难道不是吗?村子里,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在月色下玩耍。

    而每次遇到蛇,或其他危险,往往都是贼皮冲出来,把蛇挑走,或者排除其他危险。

    没有贼皮这个人。也有贼皮这样的一个人。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人与世界的最初相遇,是在月下,还是在哪里?到底是谁,哪一个远古的先人,发现月色的美?是张若虚吗?

    何必问呢?那么远古的事。我连第一次和贼皮两面是在什么时候,怎么玩的,都不会记得。是在割草,还是捉迷藏?或者抓泥鳅,还是“打仗”?

    明亮一直跟着我,清辉倾泻了一地,这样寂静的乡村,四周白茫茫一片。

    此时,夜深人静,月正中天,大地如熟睡的婴儿,月亮如守护的母亲,多美的月亮啊,触及人心灵最深处的美,美得让人不敢仰视,美得能让人忘却世上一切,一尘不染。

    我们就这样沐浴在月色里,让夜风亲吻着裸露的肌肤。

    在这样的明月之下,我们有一种奇妙的感受:一方面,我们感到生命的迷茫,另一方面,我们在迷茫中感到了心灵的陶醉。

    我们能不能回到过去?时间是否可以折叠?人生能不能改变?

    “我想回到我们小时候,先救了贼皮的命再说。”我突然冒出这句话来,云水只在月光下笑笑。他心里想的,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们就在这流光之中,看世界,看人生,看村子变迁,更洞悉我们的内心。

    岁月悠悠,人间烟火,我愿做一朵云,随风飘摇,只为飘落你的天际,陪你一起看那世间繁华,与你共赏雨后晴空。

    “为什么就不可能呢?”我也笑笑,有些玩世不恭的说,“时间是什么?时间不就是因为太阳的存在,东升西落,对地球的影响,以及在地球上看到和感知到的吗?”

    我怎么和云水讲起哲学来了。那是云里雾里的事。

    “如果放在宇宙中,还有时间这个概念吗?宇宙里有时间吗?”我继续说着,我知道云水无法理解,更不能领会。比对他讲人的灵魂更复杂。

    月亮代表着一种流转循环的永恒与轮回。

    明月使人沉静,在这样的清风明月夜,可以以一颗淡泊的心看待世间的是非坎坷,达到自己生命的一种真正的逍遥。

    微云掠月,我恨自己没有一双拨云弄月的手,明月清辉如素笺挥洒大地,我却没有清风的笔。月,照万物,照古今,不但照着美丽,也照着丑恶,不是吗?

    老邪和贱丑打死邹秉琛父子的时候,月亮只是躲在云层里,看不见吗?

    老邪和贱丑关在监狱里,月亮没有照过他们吗?

    邹国龙死的那天晚上,明月当空,亮如白昼,清辉一样的月光照着邹国龙的尸体。不也一样照着吗?

    自从盘古开天地就有了明月,五千年前有了中华文明,我们认识月亮,是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开始的,那是一轮美得能让人忘却世上一切烦忧的月!

    可这月,照着善良,也照着丑恶。

    传说千百年的“天狗吃月亮”,也没有吃成,邹国龙还是死了。这才是真的。

    叩山为钟鸣,抚水为琴弦。山水之清音谁是知音?

    两千五百年前,伯牙鼓琴,子期知音,那是在八月十五,月亮最圆之时。约好了,第二年的今天,再鼓琴,再知音。却从此,无琴。摔碎琴弦于坟前,世间再无琴知音。这几乎是人世间第一层级的“友谊”。

    今晚入梦,梦中当有:“清风明月本无价,近山遥水皆有情。”

    沉沉静夜,我们的心事更容易被月亮勾勒出来。那些让我们真正成为自己的梦想,心愿,遗憾,怅惘,她们还在吗?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不圆满的人生,我们曾经的缺憾,我们隐藏的心事,才会探出头来,被明月照得纤毫毕现。

    比如,此刻,我就想着,贼皮不要死,邹国龙不要死,邹秉琛父子不要被打死,贱丑娘不要那么肆无忌惮的骂人……我能做到吗?

    能,把时间折叠。

    从未来回到过去。

    “云水,如果我告诉你,站在你面前的我,不是真的‘我’,你信吗?”他还是笑笑,完全不相信。

    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很自然的顺着手臂滑下来,抓起我的手,往前走了几步。

    “对,你看到、听到和摸到的我,都是真实的。不是虚妄。但确实不是你所在时间的我。我是从公元4091年来的,与你处在不同时空维度。不是你所在的公元2023年这个时空。”我必须和他讲“公元”,因为他不懂“开元纪年或黄帝、轩辕纪年”。

    公元4091年,就是开元6789年,也就是我从公元2029年3月3日,从青城乘飞机去宁波的时候,结果飞机直接飞到了公元4091年。这在当年引起轩然大波,青城MF9975次航班,起飞一个多小时后,突然失踪失联,再也没了消息。

    其实,对于我们飞机上的人来说,也就一个多小时,下飞机的时候,发现时空完全错位,已经是开元6789年了,按公元计算,是公元4091年。

    “你就喝醉啦?说胡话。”他永远都是眯眯笑着。

    “我没说胡话,今晚所有的一切,对你来说就是一场梦。你在梦境里,而你现在根本就不知道。你觉得非常真实,比如,明月当空,你家院子,酒杯,还有酒香。”我对他说,“来,回屋。”

    我又说:“你看,一桌子酒菜,还在,都是真的。舒雅在床上睡,你儿子儿媳还有孙子都在床上睡,你看,你摸摸看,都是真实的。而你自己也在床上睡。”云水是越发糊涂了,都要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了。

    “是的,在床上睡着的只是你的身体,而你的灵魂正在和我一起喝酒,说话,看月亮。讲老邪和贱丑打死邹秉琛父子的事,讲老邪亲戚作恶多端的事,讲贼皮的事。讲我们小时候的事。到了明天,你睡醒了,就知道今天夜里的这个梦,到底是真实的,还是真的在另一个时空维度。”我继续对他说。

    我不能再说了,如果让他进入第三重梦境,他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睡觉吧。”我说完,就回我二姐家睡了。

    究竟还有多少人,还愿意透过城市水泥丛林的缝隙,追寻一轮明月,遥想她如何静默地见证古今?照见不同的时空维度?究竟是明月舍弃了我们,还是我们忘却了明月?

    只有月光不变,只有诗意还在流连。

    杜甫在月色下独自言语,苏东坡在月色下独自往来。

    我在月色下独自吟唱:

    闲听波声野意含,

    一轮明月照江南。

    玉盘水影婆娑舞,

    不肯推窗思雨潭。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是真的,还是虚无?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