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已是三伏，刚下过一场大雨，池塘里蛙声四起，树上蝉声阵阵。
婉心靠在朝南的榻上，一脸漠然的瞧着窗棂外的青石小路，两侧的海棠树透过矮墙向外伸展，尽管已经过了花期，但满树的绿叶挂着残存的雨水，倒也格外青翠欲滴。原本乌黑的天空经过雨水的冲洗，露出了满目的天青，阳光照在地上，显现出波光粼粼的轻柔感。
当年艳绝金陵的李家嫡女，如今已是重病缠身，加上长期的郁郁不乐，容色也跟着憔悴，已看不到昔日的半分风采了。
婉心身着的衣衫还是洗了多次的旧款式，上面绣着的合欢花都已褪色不少。她将脸贴在窗边，阳关透过地上雨水反射到她脸颊上的光晕，显现出些许的温暖，只是她深陷的眼窝，消瘦的脸颊让人看着神情恹恹、精神不济。
青鸢端着冰盆走进去，就看到婉心一直瞧着窗外。“夫人？”婉心没有出声。她又向前走了走，低声道：“夫人不可忧思过度，大夫嘱咐您得好好养着。”见婉心还是没有说话，她便顺着婉心的目光看向窗外。
一排青竹凭墙而立，一阵风吹来，竹叶唰唰作响，似是在欢迎着雨水的浇灌。挨着青竹的便是海棠，稍远一些就是垂柳，才下过雨，叶子上都是湿漉漉的，青鸾觉得没什么看头，可婉心却看得极其认真。
传来一声哀怨的叹气声，青鸾知道是婉心发出的。
秋天快到了，可惜，她应该是等不来了。
青鸾鼻头一酸，心有所感，那些海棠是二爷少时亲手所植。“夫人可是在念着二爷？放下执念吧，莫想着了，二爷在前厅陪着小公子待客呢，听说是来自琅琊王氏的贵客。”
婉心垂着眼帘冷声道：“我是他大嫂，休得胡言乱语，这话日后不可再提，况且……我也没有在想着他。”
青鸾哽咽着低下头：“是，那我出去了，夫人。”她把冰盆移到距离婉心近点的地方，就出去了。
青鸾是个好的，可讲话没有分寸，不如红妆心细，但是真的待她好，不然依她现在的处境，青鸾早就离开她令则良木而栖了。
阳光透过门帘上的网纱星星点点的映照在地上，配合着屋里淡淡的清香。
婉心原来是不喜欢香的。各种花露乃至礼佛的檀香，她都不喜。那时候的少女阳光明媚，带着身上散发的淡淡体香，她自然的就感觉那人会喜欢人群中亮眼的她。痴盼了这些年，流逝了美好的年华，终日寡寡欲欢，被执念蹉跎的已是重病缠身。
原来这些年，她都不曾忘却过……
婉心自嘴里叹出一口浊气，抬眼望着远处的天空，脑海里浮现出她第一次见到沈复的情景。
那时，她在外祖家的花园里，沈复一身青蓝色暗纹直缀，高大挺拔，负手而立在腊梅树下，眼色忧郁的看向树端，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纸扇。见她过来，只是淡淡的望向她：“可是来自金陵的李家姑娘？男女有别，还望姑娘止步。”当时的李婉心满脸羞涩，转头跑了出去。
那时的她正直妙龄，且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偶然的相遇，便让她倾心不已。而她却不知，沈复对她的印象不好，嫌她没有女儿家的矜持。
婉心从十五的及笄年华拖到了十八还云英未嫁，而他，却娶了幼时定下的世家女子。
原本，事已至此，婉心该悔悟的，奈何，她始终忘却不了腊梅树下的修长身影。后来沈复的大哥来提亲，她为了能每天看到他，便成了他大哥的续弦。
当初那个容貌艳丽却脑子愚蠢的李家嫡女，因一出荒唐的婚事，成了满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
嫁至沈家后，每每见到沈复与陈清雪恩爱，她心中便如剜心般疼痛。她见不得两人亲密，见不得雨中两人执伞而行的样子，更见不得沈复的画中出现陈清雪满目温柔的模样。
因为嫉妒，她陷害陈清雪，让她因错被罚，跪在雪后冰冷的地板上抄家训。她不知她已经怀孕，竟导致了她流产。
婉心满目愧色的跪在了老夫人面前，老夫人没有责怪她，只是吩咐下人往陈清雪的院里送了好些补品，让她细细的调养着。
似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沈复每每在看向她时，总是带着怨毒的眼神。
婉心那时候已经开始执掌沈家中馈了，心智较之前也已成熟许多，可还是过不了心中的情关，沈复只要象征性的稍加关心，她便沉沦在他的温情里，难以逃脱。
婉心母亲去的早，自小长在外祖母身边，因着外祖母的溺爱，少受了许多女德女戒的束缚，可伦理纲常她还是懂得的，虽对沈复眷恋情深，但绝不敢跨越雷池半步的。
对收到沈复的来信，她震惊不已，思量过后，她便静下心来，修书一封婉拒了他。
因着这封信，她被夺去了主持沈家中馈的权利，关进了现在住着的偏院。在继母的枕头风下，父亲也不在理会她，哥哥对她冷漠至极，整个李家嫌弃她伤风败俗，丢了家族的颜面，只配一条白绫，挂死在房梁之上。或者是一杯鸩酒，饮下既死。
尽管这封信已不是她写的那封了，可信里的簪花小楷字迹是她的，信纸都跟她用的一致，信封更不用提，当然也是她的。里边的内容写的相当热烈，令她惊讶不已。原来要的不是她的回应，要的只是她的字体跟信封，至于她用的信纸，书房中丢失一张或者是多张，她都不曾察觉过。
被关进偏院的李婉心，在逆境中逐渐冷却了心思，也渐渐的看开了一些从前未明白的道理。沈家虽不短她吃穿，可生活也是困窘的，以前的情啊爱啊什么的，到头来也不过就那么会事。
只怪，当初腊梅树下的那个修长的身影使她迷失了心智，没有看透而已。
随着外祖母的身死，李婉心被支撑的信念压塌了，自此，不思饮食，身形迅速消瘦下来，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从此开始缠绵病榻。
也是因着她的重病，院里的待遇较之前有所改善，饭菜里竟也能出现鱼跟肉了。再后来，冬天能用炭火取暖了。夏天，也能用上冰了。
可是，现在拥有的这些，是她需要的吗？
婉心向着远方的天空伸了伸手，似是想要抚摸住天上的白云。心里喃喃细语着：“没什么值得留恋了，年少时的欢喜也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自己犯的错，终要用自己的命去抵。”
人一旦没有了念想，没有了盼头，苟活着也是勉强度日，算算年岁，今年她也不过二十九。在沈复正直霁月风光的美好年华，她已经加速衰老，慢慢走向了死亡的边缘了。
外头传来热闹的响声，应该是沈复的爱妾给他诞育孩儿的百日之礼吧。
犹记得沈复去年纳妾之时，她心如平静的端坐在上首，看着如芙蓉般娇艳的新人，原来什么两小无猜，眷恋恩爱，都是抵不过花朵一般的心尖宠，就连陈清雪，也只能大度的接受着。
婉心又看到了微微皱眉的沈复，就似她当初看到的那般，只是，这次不是对着她。无奈，只能空叹，岁月易失，年华易老，她当初也是那般美好的人儿。
只是，爱错了人，蹉跎的岁月便把她变成了如今容颜憔悴，半分颜色不剩且双目空洞的垂暮之人了。
无爱无恨，远处的美好与她渐行渐远，似是要走到尽头了，无碍，她与沈庄的孩儿沈自玄被沈复教养的极好，已经快到议亲的年龄了。
自关在这院子里起，她就不曾见过他了，而沈自玄也只是在年节的时候，在院子的门口俯拜一下。至于沈庄，在知晓她钟情的是沈家二爷的时候，外调滇南，直到死于那场叛乱，也未曾回来过。
三伏的天，撤下冰盆，盖着厚厚的被褥，婉心还是觉的冷，透心的凉意窜遍全身。慢慢的，她闭上了眼睛，不怪谁，亦不怨着谁，一切的因果只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只是如今，什么都抵不过自己睡上一觉了。
梦里似是有人说着：
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
婉心靠在朝南的榻上，一脸漠然的瞧着窗棂外的青石小路，两侧的海棠树透过矮墙向外伸展，尽管已经过了花期，但满树的绿叶挂着残存的雨水，倒也格外青翠欲滴。原本乌黑的天空经过雨水的冲洗，露出了满目的天青，阳光照在地上，显现出波光粼粼的轻柔感。
当年艳绝金陵的李家嫡女，如今已是重病缠身，加上长期的郁郁不乐，容色也跟着憔悴，已看不到昔日的半分风采了。
婉心身着的衣衫还是洗了多次的旧款式，上面绣着的合欢花都已褪色不少。她将脸贴在窗边，阳关透过地上雨水反射到她脸颊上的光晕，显现出些许的温暖，只是她深陷的眼窝，消瘦的脸颊让人看着神情恹恹、精神不济。
青鸢端着冰盆走进去，就看到婉心一直瞧着窗外。“夫人？”婉心没有出声。她又向前走了走，低声道：“夫人不可忧思过度，大夫嘱咐您得好好养着。”见婉心还是没有说话，她便顺着婉心的目光看向窗外。
一排青竹凭墙而立，一阵风吹来，竹叶唰唰作响，似是在欢迎着雨水的浇灌。挨着青竹的便是海棠，稍远一些就是垂柳，才下过雨，叶子上都是湿漉漉的，青鸾觉得没什么看头，可婉心却看得极其认真。
传来一声哀怨的叹气声，青鸾知道是婉心发出的。
秋天快到了，可惜，她应该是等不来了。
青鸾鼻头一酸，心有所感，那些海棠是二爷少时亲手所植。“夫人可是在念着二爷？放下执念吧，莫想着了，二爷在前厅陪着小公子待客呢，听说是来自琅琊王氏的贵客。”
婉心垂着眼帘冷声道：“我是他大嫂，休得胡言乱语，这话日后不可再提，况且……我也没有在想着他。”
青鸾哽咽着低下头：“是，那我出去了，夫人。”她把冰盆移到距离婉心近点的地方，就出去了。
青鸾是个好的，可讲话没有分寸，不如红妆心细，但是真的待她好，不然依她现在的处境，青鸾早就离开她令则良木而栖了。
阳光透过门帘上的网纱星星点点的映照在地上，配合着屋里淡淡的清香。
婉心原来是不喜欢香的。各种花露乃至礼佛的檀香，她都不喜。那时候的少女阳光明媚，带着身上散发的淡淡体香，她自然的就感觉那人会喜欢人群中亮眼的她。痴盼了这些年，流逝了美好的年华，终日寡寡欲欢，被执念蹉跎的已是重病缠身。
原来这些年，她都不曾忘却过……
婉心自嘴里叹出一口浊气，抬眼望着远处的天空，脑海里浮现出她第一次见到沈复的情景。
那时，她在外祖家的花园里，沈复一身青蓝色暗纹直缀，高大挺拔，负手而立在腊梅树下，眼色忧郁的看向树端，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纸扇。见她过来，只是淡淡的望向她：“可是来自金陵的李家姑娘？男女有别，还望姑娘止步。”当时的李婉心满脸羞涩，转头跑了出去。
那时的她正直妙龄，且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偶然的相遇，便让她倾心不已。而她却不知，沈复对她的印象不好，嫌她没有女儿家的矜持。
婉心从十五的及笄年华拖到了十八还云英未嫁，而他，却娶了幼时定下的世家女子。
原本，事已至此，婉心该悔悟的，奈何，她始终忘却不了腊梅树下的修长身影。后来沈复的大哥来提亲，她为了能每天看到他，便成了他大哥的续弦。
当初那个容貌艳丽却脑子愚蠢的李家嫡女，因一出荒唐的婚事，成了满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
嫁至沈家后，每每见到沈复与陈清雪恩爱，她心中便如剜心般疼痛。她见不得两人亲密，见不得雨中两人执伞而行的样子，更见不得沈复的画中出现陈清雪满目温柔的模样。
因为嫉妒，她陷害陈清雪，让她因错被罚，跪在雪后冰冷的地板上抄家训。她不知她已经怀孕，竟导致了她流产。
婉心满目愧色的跪在了老夫人面前，老夫人没有责怪她，只是吩咐下人往陈清雪的院里送了好些补品，让她细细的调养着。
似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沈复每每在看向她时，总是带着怨毒的眼神。
婉心那时候已经开始执掌沈家中馈了，心智较之前也已成熟许多，可还是过不了心中的情关，沈复只要象征性的稍加关心，她便沉沦在他的温情里，难以逃脱。
婉心母亲去的早，自小长在外祖母身边，因着外祖母的溺爱，少受了许多女德女戒的束缚，可伦理纲常她还是懂得的，虽对沈复眷恋情深，但绝不敢跨越雷池半步的。
对收到沈复的来信，她震惊不已，思量过后，她便静下心来，修书一封婉拒了他。
因着这封信，她被夺去了主持沈家中馈的权利，关进了现在住着的偏院。在继母的枕头风下，父亲也不在理会她，哥哥对她冷漠至极，整个李家嫌弃她伤风败俗，丢了家族的颜面，只配一条白绫，挂死在房梁之上。或者是一杯鸩酒，饮下既死。
尽管这封信已不是她写的那封了，可信里的簪花小楷字迹是她的，信纸都跟她用的一致，信封更不用提，当然也是她的。里边的内容写的相当热烈，令她惊讶不已。原来要的不是她的回应，要的只是她的字体跟信封，至于她用的信纸，书房中丢失一张或者是多张，她都不曾察觉过。
被关进偏院的李婉心，在逆境中逐渐冷却了心思，也渐渐的看开了一些从前未明白的道理。沈家虽不短她吃穿，可生活也是困窘的，以前的情啊爱啊什么的，到头来也不过就那么会事。
只怪，当初腊梅树下的那个修长的身影使她迷失了心智，没有看透而已。
随着外祖母的身死，李婉心被支撑的信念压塌了，自此，不思饮食，身形迅速消瘦下来，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从此开始缠绵病榻。
也是因着她的重病，院里的待遇较之前有所改善，饭菜里竟也能出现鱼跟肉了。再后来，冬天能用炭火取暖了。夏天，也能用上冰了。
可是，现在拥有的这些，是她需要的吗？
婉心向着远方的天空伸了伸手，似是想要抚摸住天上的白云。心里喃喃细语着：“没什么值得留恋了，年少时的欢喜也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自己犯的错，终要用自己的命去抵。”
人一旦没有了念想，没有了盼头，苟活着也是勉强度日，算算年岁，今年她也不过二十九。在沈复正直霁月风光的美好年华，她已经加速衰老，慢慢走向了死亡的边缘了。
外头传来热闹的响声，应该是沈复的爱妾给他诞育孩儿的百日之礼吧。
犹记得沈复去年纳妾之时，她心如平静的端坐在上首，看着如芙蓉般娇艳的新人，原来什么两小无猜，眷恋恩爱，都是抵不过花朵一般的心尖宠，就连陈清雪，也只能大度的接受着。
婉心又看到了微微皱眉的沈复，就似她当初看到的那般，只是，这次不是对着她。无奈，只能空叹，岁月易失，年华易老，她当初也是那般美好的人儿。
只是，爱错了人，蹉跎的岁月便把她变成了如今容颜憔悴，半分颜色不剩且双目空洞的垂暮之人了。
无爱无恨，远处的美好与她渐行渐远，似是要走到尽头了，无碍，她与沈庄的孩儿沈自玄被沈复教养的极好，已经快到议亲的年龄了。
自关在这院子里起，她就不曾见过他了，而沈自玄也只是在年节的时候，在院子的门口俯拜一下。至于沈庄，在知晓她钟情的是沈家二爷的时候，外调滇南，直到死于那场叛乱，也未曾回来过。
三伏的天，撤下冰盆，盖着厚厚的被褥，婉心还是觉的冷，透心的凉意窜遍全身。慢慢的，她闭上了眼睛，不怪谁，亦不怨着谁，一切的因果只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只是如今，什么都抵不过自己睡上一觉了。
梦里似是有人说着：
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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