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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江樊坐在家门口,寸步不离。

    老师傅年纪大了,在这里等是最稳妥的办法。

    可是小鹏——他的钱袋子,早就没了耐心。

    关不住的小鸟,呕哑嘲哳,在耳边唱着难听的歌——

    “江樊是个油盐不进的大面瘫、梆硬梆硬的榆木疙瘩!”

    何况,这烦人的鸟还要吞金——他的身边多了张吃饭的嘴。

    卖掉外套的钱根本不够一天的开销,眼看第一天就要吃到老师傅留下的那笔钱,江樊是心急如焚。

    “老师傅会不会去工作了?万一没个两三天回不来呢?”

    对哦!江樊眼前一亮:江家餐厅!现在是营业时间,老师傅一定在那里呢!

    见他要走,小鹏颇有些意外,“欸——去哪里?”

    “去找老师傅。”

    江樊说完,伸手攥紧了小鹏的胳膊,迈开步子便走。

    “哎哟你轻点!”

    他才不管什么轻重呢——

    这可是钱袋子,攥紧点不能丢!

    镇里面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已经退休的老人们,悠闲地携了小板凳坐在门口的树下吹风。临近正午,往来的行人只剩零星几个——或是回家,或是匆匆进了馆子,为下午的忙碌做准备。

    对于江樊来说,后厨就是他的家。

    在第十一组的街口左转,直行。经过那家早已贴满出租告示的商砼五金店,江家餐厅——

    江樊停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餐厅的门脸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李记饭店”。

    犹豫不决之际,他的胳膊却不由自主地把他往屋里面领,

    “服务员!两位,点菜!”

    好家伙——要老命了!

    江樊一阵胸闷。

    小鹏这只馋猫,翻着菜单,点了一堆荤菜。什么酱香肘子蒸羊羔,卤味烧鸡炖大鹅。添一道菜,江樊的心就被剜去一块肉,伤口滴滴答答往外面渗血。

    他赶紧捂住小鹏的嘴,一边笑,一边向服务员道歉:

    “只留下一份红烧肉,两份白米饭,另外,上一碟拌黄瓜,两份免费的那个汤——抱歉哈,弟弟小,还不懂事,您多担待。”

    看到女服务员点点头,笑着转身走了,江樊才放下手,松了口气。

    “怎么这样!”小鹏怏怏不乐,“老师傅都在这儿工作了,你这做徒弟的,菜难道不是随便吃吗?”

    小祖宗哇,安静点儿吧!

    江樊的心思,拧成了一团乱麻,剪也剪不动,理也理不开。

    除了名字不一样之外,饭馆的陈设和昨天没有任何变化。

    菜一上齐,江樊就放下筷子,起身到了前台。

    他看了看面前负责结账的女人:吊带裙,马尾辫,脸上还挂着厚厚一层粉。

    这不是他印象里那个淳朴的老板娘。

    “您——您好,向您打听个地方,第十经路3号,江家餐厅。”

    “是我们这里啊?”女人抬起头,脸上写满疑惑,“十经路三号,李记饭店。”

    听到这里,江樊壮着胆子,问:

    “咱这儿改过名字吗?”

    “没有啊?”女人皱起眉头,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她冷笑一声,充满关怀地看向江樊,

    “二十多年前开业起就叫这个名字,没有听过你说的那家。”

    江樊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走错门了?不可能啊!

    “原来那个胖胖的,带着个金项链的阿姨去哪儿了?”

    “就没有这么个人。”女人已经不耐烦了,低着头直摆手,“您准是去了别人家,记混了。”

    女人态度如此,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江樊一咬牙,直接就往后厨走。

    “客人您干什么啊?”服务员慌了,一边追一边喊。

    江樊硬着头皮跑进后厨。他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结果全是生面孔,根本找不到他的老师傅。

    “这是您能随便来的地方吗,客人?”掌柜的女人赶紧跟上来,面露愠色,“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没跟您一桌的小孩儿懂事呢?”

    “您这到底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其他人派过来的,来坏我们的生意?”

    江樊赶紧道歉,说他找人心切;可是店里的人哪里肯信?不依不饶,嚷嚷着要报警,阴阳怪气骂得江樊狗血淋头。

    已经付完帐,服务员却还拦在门口不让他们走。

    江樊拉起小鹏就闯了出去。两个人,夹起尾巴灰溜溜地逃。

    “见过老师傅了?他们为什么要骂你?”

    老师傅的家门口,景色仍旧。

    关于江家餐厅的一切记忆,突然间变得模糊不清,仿若大梦一场。

    他又想起了灾难发生的那个夜晚。天地染上血色,烟尘将一切埋葬,腐烂成虚无缥缈的幻觉。

    遗忘么……

    “喂!问你话呢,听见没有?”

    这次,小鹏是真生气了。

    他死死瞪着江樊,目光凌厉冰冷。

    “亏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啊,你自始至终就没有一句真话!什么老师傅,什么还钱,都是骗人的吧!”

    “你倒是先急!”江樊也火了,“爱信不信!偷东西还好意思说我?这儿就是老师傅家,如果昨天有钥匙,我才不会倒了血霉遇见你!”

    “到现在都还在编是吧,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东西!”

    小鹏向前垫了一步,踹向老师傅家的大门。

    一声惨叫,门锁摔成两段,整扇门倒在地上——

    里面的房顶早就塌了,院落也长了半米高的杂草,看来荒废有一段时日了。

    不可能!

    江樊走了进去,蹚出一条小径。

    他扑进废墟里,不要命一样翻找,像是丢了魂——

    “戏演的挺全啊!”背后的小鹏冷笑一声,“可是我不想看了!”

    “你敢走?”江樊吼道,“走我就报警!”

    门口的身影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报警又能有什么用?比起遇到小偷,灾难过后,他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身份证没有,户口本没有,证明档案也没有。

    这一报案,自己就成了头号嫌疑人。

    因为身份问题,劫后余生的他多少次被怀疑冒名顶替,补了多少证件。江家餐厅的师傅们到处跑,开了一长串又一长串的证明——

    “江樊(男,2048年3月14日出生),系江文秀(男,2003年7月25日出生,隆万县崇安镇人)的干儿子,于……,特此证明。”

    这些东西,他听得耳朵起茧。

    世界好像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挖空心思要抹消掉和他有关的一切。

    不论信息怎么采集,那些办好的证件就是跟他本人不符——照片变成另外一个人,名字、描述信息全变了。查不出他的补办记录,手续又要重新来过……

    这样的死循环,曾折磨了他半年。当他解释,就会人被视为精神病发作,推到安定科室。这到了精神病院不要紧,难免要核查身份……

    后来,他再也不去医院,有病就顶着,活就活,不活也罢。

    劫后余生的第一年,他受了极大的刺激。没有江家餐厅师傅们的呵护,他绝对不会是现在这副正常人的模样。

    落日余晖,夕阳不再。

    没有了江家餐厅,没有了学徒身份,没有了师傅们,只剩下生物意义上的他,又是谁呢?

    他不知道。只好坐在门口:木讷,呆滞——就像他刚从身份信息的循环闹剧里走出来那样,生不如死。

    一切都会过去的——改变不了世界,他只好欺骗自己。

    就在这里等吧,等到海枯石烂。

    他浑浑噩噩坐了一晚上,到了第二天早上才沉沉睡去。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饥饿将他唤醒。

    睁眼一看,一勺稀饭递到他的嘴边。

    “你喝不喝?”

    他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件破破烂烂的外套——

    不是别人,正是小鹏。

    上衣脏兮兮的,看上去刚刚和土地有过接触;裤子破了个口,皮肤裸露出来,一道红肿的血痕清晰可见。

    身形如此落魄,脸上却写满傲慢与轻浮。

    饿死都不喝!江樊抿着嘴,牙关咬得发紧。

    可是那勺子怎么肯轻易罢休?它在嘴唇蹭了几下,很快就突破了防线。

    甘甜的汤水,顺着齿缝溜进嘴去,击垮了他的意志。

    “你这人——可真够硬的。”小鹏气乎乎地坐在地上,嘟囔着一勺一勺往江樊的嘴里面送。

    “本来以为你会走,没想到一天一夜了你还在这里坐着。我不来的话,是打算死这里吗?”

    见江樊逐渐接受,他便把盛粥的饭盒递了过去,手伸进自己衣服里面一摸,啪一声拍在地上:

    “自己数数,分文不少。这次我们可真两清了——管好自己的东西,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说完,小鹏就起身要走。

    一只手,慌忙伸出来,拽紧了他的衣角。

    他能感受到这只手在颤抖,似乎是为了挽留而竭尽全力。

    “江家餐厅没有了,老师傅不在了。世界上就只有你记得我了——”

    小鹏停在原地,口袋突然间沉了不少。他伸手一摸,里面竟是刚刚还回去的钱。

    “求你了……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呆呆站了很久。

    他拿过很多人的东西,人人都对他恨之入骨。

    像江樊这样的受害者,他根本找不到第二个。

    ……

    夜色渐浓,风物微凉。

    人与人之间,哪有真正的两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