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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赤乌之鸟

    斑竹园是太初宫左掖门外一片几十亩大的竹园,里面种植的紫色斑竹是宫中一景,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竹杆上布满斑点如同滴滴眼泪,令人称奇。我没有拒绝侧王妃千雪的邀请应约而至,是因为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任何一个接近我的人都有可能是赤乌或者是赤乌派来与我接头的密使。千雪只带着几位小宫女,她们轻摇罗扇跟随在千雪身边,千雪一件豌豆绿薄羽轻纱灯笼袖曳地长宫衣,轻轻飘飘地从斑竹园经过时宛若翩翩下凡的仙女。那次见面她时而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盈盈浅笑着向我说起宫中琐屑之事。我只是微笑倾听,从她流转顾盼的目光中我知道她分明是喜欢我的,她也无所顾忌流露出对我的仰慕之情。从她谈话中我并没有听到弦外之音,即便她是赤乌派出的密使也不会蓦然向我马上公开全部隐秘,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两次假装无意中向她提到“鬼脸照镜子”,她只是含笑说:“浪打石头城,鬼脸照镜子,秦淮河呀白鹭洲,都是建邺城不错的好景致,有空走走看看也挺好的,哪天你想去看我陪你。”她淡淡地说着,我也无法从中猜测出什么,后来她领着一队穿红着绿的宫女逶迤远去,像一队花影子。

    仔细回味着千雪言谈举止的种种细节,努力要从中分辩出她对我的暗示,但是什么我也没有猜测出来。随着左御史大夫的走马上任,我在太初宫的地位开始声名远播,我开始拥有很大的出入自由。皇爷对我的宠爱宫中人尽皆知,我知道我的随从无为子可能是宫中御林军安排在我身边的耳目,但是我总会找出借口摆脱他的跟踪与盯梢。我先后借着到扬子江边赏景去过石头城两次,站在赭红色悬崖之畔听滚滚东去的江涛拍打着面目狰狞的崖壁,我心中顿时生出英雄豪杰的豪迈之气。“鬼脸照镜子”却给我另一感觉,那是一种阴森的诡异的不可捉摸的所在,那张刻在悬崖上的鬼脸活灵活现,像鬼魂在月夜里无望的哭号。我装作要方便的机会两次在鬼脸城下给赤乌留下接头暗号,两次都没有得到回复。这让我非常失望,晚上熄灯之后睡在床上,把白天打过交道的人一一在脑中过一遍,以期发现蛛丝马迹,最终总是一无所获。吴国的边疆那么遥远,吴国的天空那么辽阔,这只神秘的赤乌鸟到底藏在哪里?

    我迫切想见到赤乌,但是赤乌在哪里我完全不知道,他也许就是无为子,也许就是马无齿,或者它干脆就是周慕郎,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啊?也许他不会与我直接见面,派出密使先接近我,比如说侧王妃千雪,或者是丽阳公主——总之他在暗处我在明处,他不来与我接头我一时束手无策,只好每日规规矩矩在早朝之后前往神龙殿,起草宫中奏章弹劾。我每日固定坐宫中马车从南宫出发,沿着宫中御道经过乐贤堂、武昌宫进入公车门,再右拐即将抵达升贤门时迎面出现的一个金壁辉煌的殿堂就是神龙殿。在神龙殿我几次遇到晋见皇上的周慕郎,只要看到我从宫车上下来他马上就会迎上来。作为大司马的他像个仆人似的以夸张动作扶我下车,我对他的殷勤当然心领神会。我们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他隔三差五总要邀约我一起喝酒。我们一般不在宫中,而是远到石头城水师营营地那边去喝,每次喝酒我会放开量来喝,这当然是我故意略施小计。我们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以为是我的小计获得成功,其实我是上了他的大当,他假装成一个粗鄙之人与我在吃肉喝酒中成了至交,我其实是上了他的圈套,他在我身上布下一个又一个圈套,我对待他当然也是如此。我们俩心怀鬼胎各玩心事,最终还是我胜他一筹,我以书呆子假相迷惑住了他,在一次酒后要参观他的水师营他当然不便拒绝,领着我登上石头城外扬子江江湾里几百艘用铁链链在一起的战船,既有列女墙、树幡帜、可以抛垒石的五层高的大楼船,又有以生牛皮蒙船覆背、两厢开掣棹孔、左右前后有弩窗矛穴的小艨冲。既有人在船中楫露于外俗称“冒突露挠”的偷袭之舟海鹘船,又有船体通红、疾如奔马、速度奇快的赤马舟。我看得十分过瘾,返身经过水师营门时突然不胜酒力瘫倒在地。跟在后面的周慕郎突然大笑起来:“苏方士原来是孬种。”他就这样轻蔑地不屑一顾地称呼我,我翻过身子仰面朝上,发出喃喃地呻吟:“孬种就是孬种,只要兄弟你是条好汉就成。”他哈哈一笑:“我祖上周瑜大将从三国一路杀将过来,他的子孙哪位不是一条好汉?苏方士不必与我抢公主,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他说着示意了一下,让手下兵卒来扶我,我偏不让他们扶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艰难地手拄膝盖又扶着水师营门总算站了起来,然后一步一拐地出了水师营,周慕郎备了马车将我送回太初宫。其实刚才在水师营门口摔倒在地是我精心设计的一出精彩好戏,手心里早就暗中备下胶泥,手扶营门其实就是用胶泥粘住那把黄铜门锁,胶泥稳稳贴在锁孔上拓下锁孔模型,费了一些周折我配一把水师营钥匙,准备某个月黑风高之夜再来试开门锁,如果成功的话将来这把钥匙送达到赤乌手中,再配合盗得的《吴国水师图》,可是毁灭吴国水师的利器——在三国之中,吴国水师实力最为强大,毁灭吴国水师就等着灭掉吴国绝大部分兵力,对吴国来说这是致命打击,这是我进入吴国潜伏以来最大的收获,可以算作我与赤乌第一次见面礼。

    我选择在一个春雨潇潇的夜晚偷偷来到水师营,那天晚上我们因在牛首山白鹤观布道耽搁了一点时间,无法从宣阳门入宫。当然,耽搁时间也是我的精心安排,就是要在宫外住上一夜。我们结果就在白鹤观留宿,我安排另一个照顾我的小厮清尘睡在我床榻上假装是我蒙骗无为子,半夜时分揭瓦上房逃出了白鹤观。当然我也不会相信清尘的言谈举止,他虽然当我的面死心踏地忠心耿耿,但是万一他也是潜伏的卧底呢?万一他和无为子是一明一暗的间谍同谋呢?我这种身份对任何人不能不防,我对清尘的说法是去秦淮河畔会姑娘,然后对他露出色迷迷的一笑,并保证在不久的将来会提他为官。我沿秦淮河一路向西也就一个时辰就来到了扬子江边,在隐隐的涛声中星光下的白鹭洲像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大荷叶。我选择的那晚上不会有月亮,漆黑如墨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在夜鸟诡异而凄惨的啼鸣声中我爬过江畔覆满野草杂树的荒滩,最终接近了水师营。我不敢站立,从怀中摸出那把黄铜钥匙刚想插过营门那把丑陋不堪的黄铜锁,一个黑影突然从天而降,在我一愣神的时候他铁爪似的大手握住了我的手,我们俩在暗中悄悄角力。他的粗重的呼吸喷在我脸上,面孔模糊,手腕强硬,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他在潮湿的土地上将双臂反剪到身后,重重压在身子底下。他的力气是那么大,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好象将我手臂扳折了,痛得我呲牙裂嘴。他在黑暗中一跃就跃到我身上,骑在我身上压迫着我,然后腾出另一只手突然发力,第一个动作就是果断准确地揭掉我头上精心盘弄的道士髻,抚摸着我的头顶,细心地摸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停止了一切动作悄悄地用十分沙哑的嗓子对我说:“远道而来的白乌,原来就是你?”他从我身上滑下来,轻轻扶起了我,在隐隐的星光下我发现他脸庞上带着微笑。我和他几乎脸贴着脸,那慈祥的微笑令我怦然心动,他接着说:“知道你是从魏国而来,来吴国寻找代号赤乌的魏国奸细。告诉你赤乌已经叛变,他成了蜀国奸细,你不必在再寻找他,而且你已经陷入四面楚歌的绝境,吴国各方都对你虎视眈眈,他们早在你身边设下一层又一层圈套,就等着收网那一刻。你就是一介书生,你根本就不是这些老狐狸的对手,你是一个做学问的书生,你还是赶紧回到麒麟阁布道悟道去吧,奸细间谍这碗饭可不是你们这些斯文书生吃的,别到时死了还不知怎么死的。快,走吧,赶紧逃离吴国——这把水师营的钥匙就给我做个见面礼,对我来说它用得着。”他起身离开了我,走了几步又站住了脚,重新返身回到我身边握紧了我的手:“记着我的话,一定要离开吴国,要是让我第二次再见到,我一定会痛下杀手。告诉你,你永远只是别人手心里一枚棋子。”他在黑夜里看着我,几乎要落泪的样子,那一刻我毫无来由地心里发酸。

    这个嗓子沙哑的男人后来长久停留在我记忆中,只要闭上眼睛他就会在我心头浮起来,满面风尘、饱经沧桑的样子,一开口说话就是公鸭一样低沉沙哑的声音。我猜侧我一进入吴国就进入了他的视线,他其实一直就在我身边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为什么第一个动作要抚摸我的头顶?而且面露慈爱温柔的微笑?这个不可捉摸的微笑让我蓦然心惊,这个嗓音低沉沙哑的男人一定大有来头,我相信他还会再来找我,我等待着下一次与他再见,决定暂时不再急于寻找赤乌,我在太初宫安顿好自己赤乌鸟一定会不请自来,而且我知道他的眼光时时刻刻都聚焦在我身上。

    时间转眼就到了花谢花飞的晚春,凤仙花的香气在太初宫各个角落里低回弥漫,苑道两旁零星生长的青槐也结出了累累蔑青色的硕果。海棠花在太子池和清游池畔开得嫣红如血,正是草长莺飞、树木葱茏的大好时节,丽阳公主对我开始穷追猛打或死缠滥打。她就是那个爱憎分明的女子,喜怒哀乐全挂在脸上,有时候甚至像傻大姐一样在我面前毫不顾忌她这个大公主的面子,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对我的喜欢。她知道千雪也待我相当好,她从来不认为千雪会跟我来真的,她认定千雪身为侧王妃不会有那个贼胆,她认为千雪之所以这么做是故意跟她唱对台戏,所以她也要跟千雪唱对台戏。两个宫中最出风头的女人为了我争风吃醋,风流八卦一夜之间成为宫女们嘴里热门话题,她们像两只爱掐架的小母猫似的一见面就掐得你死我活。每次听到她们俩掐架我都会坐立不安,因为宫女们会站在远远的地方对着我的背影指指点点,那意思不言而喻:苏锦书就是一个顶顶花心、最最风流的坏男人,让两个女人为了他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在一个落花如雨、遍地露水的早晨,两个女人又吵得不可开交,只是这一次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一件葵花黄千丝万缕凤穿牡丹织锦衣,吵到最后差点闹出人命来。

    那个微凉的早晨我进入昭明宫的时候丽阳公主刚刚起床,在丽阳公主还没有梳妆打扮好就可以直接进入昭明宫,只有我和皇爷孙佩是个例外。宫中的男人不管他是文武百官还是卫兵仆佣,谁也不允许不经同意进入昭明宫,经过同意进入昭明宫也不得进入丽阳公主闺房。那天早晨几个小宫女正在给丽阳公主盘飞凤髻,她其实根本不是盘发髻的皇姑,因为要参加皇上在乐贤堂举办的加冕大典,所以她才要特别打扮一番。她受罪似的坐在那里任几个宫女七手八脚地盘弄飞凤髻,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宫中发髻:先将昨天的发髻拆散用大木梳子梳理通顺,再用细齿的篦子篦。接下来大大小小的桃花牛角梳子就派上用场,细齿的短齿的梳上很多遍,搽上桂花头油鬓角刷上一点刨花水。好几位梳头女仆手忙脚乱忙活了半天时辰,总算盘弄好飞凤髻,再细心地用明矾水调凤仙花汁染出了十指胭脂红指甲。丽阳公主在穿着打扮上她一向讲究到苛刻的程度,她现在着一件芷草蓝喇叭袖蝴蝶扣凤起鹤舞榨丝衣,十来位宫女像蜜蜂或蝴蝶围绕着丽阳公主这朵花在嗡嗡嘤嘤忙碌,最后宫女从储衣间取来那件穿在外面的葵花黄千丝万缕凤穿牡丹织锦衣给她穿上。衣裳铺徐徐在她面前展开时众宫女惊呆了,不知何时这件千丝万缕织锦衣在乳房部位被人剪出两个碗口大小的洞。小宫女吓得半死,当即一个接一个跪倒在地痛哭失声:“求公主饶贱奴一命,贱奴一直看守着衣裳,不曾离宫一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惹出如此塌天大祸。公主开恩,贱奴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对公主下手,这种事我就是傻子也不可能做。”

    丽阳公主冷冷一笑,她知道不会是身边宫女们干的,她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伺候她饮食起居,怎么可能自己给自己下套?这不是找死吗?她抱着那件葵花黄千丝万缕凤穿牡丹织锦衣仔仔细细查看那两只碗口大的破洞,想从中找出一线蛛丝马迹。她可以断定是千雪指使某个宫女偷偷干的,但是她苦于没有任何证据。就在她左思右想心烦意乱的时候,忽然发现身边悄静无声,扭头一看不禁发出一声尖叫:七八位宫女全部口吐白沫昏倒在地,每个人嘴里都喷出一团团腥臭的污物。她接着又发出一声尖叫,想起身逃离这个地方,还没站起来就头晕目眩旋转着摔倒在地,她的嘴里也吐出一团污物,这时候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是唯一的现场目击者,此事就发生在眨眼之间,我显然有点惊慌失措,俯身想托起丽阳公主,她软软的像根面条,污物也喷了我一头一身。我高声叫喊:“快来人哪,来人哪。”然而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进来。我放下丽阳公主狂奔而出,廊下空无一人,我一边叫喊一边穿过耸立着无数红木柱的长廊,迎面就遇上了被宫女们团团簇拥的侧王妃千雪。那一刻千雪被众星捧月美得有点邪气当然也美得惊心动魄:高挑的身材,一张脸白得像孙皇爷御宴上那只糯米瓷茶盏。她一边走一边脱下了那件以纯金锁链做钮扣的紫狐皮大氅,露出里面一件水红绸缎的齐膝夹衣。水红绸缎的面料用特别黑的宽缎镶边,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云头。她一眼看到慌乱的我并不吃惊,而是从容不迫朝我微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她的微笑很动人,从脸上一闪而过的笑容把周遭一切仿佛照亮了一下。

    后来宫中御林军查明那件葵花黄千丝万缕凤穿牡丹织锦衣上染了剧毒断肠草汁,就染在那两个剪出来的洞口边上,那两个洞口不过就是投毒者故意设下的局:让你围绕着那两个剪出来的大洞愤愤不平左瞧右看,结果不知不觉就染上剧毒,所有接触过那件凤穿牡丹织锦衣的宫女都身中剧毒,包括丽阳公主。丽阳公主死里逃生总算在太医救护下保住一命,七个宫女死了两个。那天皇上孙皓的加冕典礼最后在一团混乱中草草举行,我成为投毒最大的怀疑者,因为当时只有我一人没有中毒,这样的事太过蹊跷,我无法向宫中解释,即便浑身是嘴也无法说得清。就在投毒发生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在白爵观得到以飞镖送来的传话,让我立马逃离吴国。一时无法逃离也要逃出太初宫,否则就是死路一条。麻纸上神奇地盖着一枚我再熟悉不过的麒麟帖,那两条张牙舞爪的麒麟让我激动万分,当然激动万分的是最后的落款两个字“家翁”,家翁就是父亲,难道赤乌真的就是我的家翁、我的父亲?我盯着麒麟帖看了许久许久。进入吴国这么长时间我的接头人赤乌总算出现了,我分明感受到麒麟在民间所暗示的祥瑞之兆,因为我的身世成迷的父亲终于出现了。我不知道如何回复赤乌,当下决定立马离开吴国,我心中有太多的迷惑,我一定要回到麒麟阁向空空道人问个明明白白,因为不把这个弄明白我无法潜伏在吴国做奸细,我一定要让师傅解除我心中的迷团,给我指点迷津,一定让他告诉我:我的家翁到底是谁?

    我向孙皇爷找了个借口,借口回麒麟阁取师傅特制的药,并答应在半个月内赶回建邺城。其实对于回不回来我完全没有把握,只要离开吴国他孙皇爷还能管得了我吗?孙皇爷依然用无比慈爱的眼神看着我,好象要把我印刻在他心里,他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要按时回来。我当天晚上就趁着月黑风高离开了吴国,清尘一路陪伴,那是孙皇爷的安排。这一次我不走海路走河路,穿越淮水过广陵郡直抵琅琊国,再沿沂水北上越泰山郡、东海国,横穿潍水直抵东莱郡,此时的麒麟阁已经遥遥在望。我在一个布满野萝卜花的坡冈上休息了很长时间,遍地盛开的野萝卜花带着一种清苦的芬芳,我苦思冥想了许久才设想好如何和空空道人见面。师傅看到我踏着夜色出现在他的寮舍大吃一惊,然后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你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就突然回来了?你不懂宫中规矩,难道连道上规矩也不懂?你白戴了我送你的莲花冠。”我双目炯炯地盯着他:“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我回来只有一件事。”他抬起头来:“什么事?”我一字一句地说:“别以为我就是个傻瓜,请你告诉我,我父亲到底是谁?他真的死了吗?我的家翁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