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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度.6

    聊一会儿天的功夫,轿子在秦家侧门停下。

    吕荫掀开车帘,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又看向对面的小姑娘:“你知道从心到心有多远吗?”

    万里依旧迷茫,可是她总是笑着,只要没有在思考很难的问题,她脸上好像永远不会出现任何的忧虑。她看了看天,夜虽已深,她却想起在归元山的一日日,蓝天无垠,偶尔有鸟飞过,白云一片一片,好像秋收的稻田,一眼望不到尽头。她又看了看地,路永远都不会有走尽的时候,无论马儿如何奔腾,树木成群,百川入海,总是柳暗花明。万里捉摸不透很多人的心思。她读过《战国策》,知道诸侯之间的纷争,她看过无数场谈判,经历过无数场战争。她捉摸不透那些王侯将相的立场,更无从想象,每当一个号令发下,背后牵动着的每一个家族,会不会为谁的离去而流泪呢。

    她不敢想象。她总是害怕去思考这些事情,尽管她知道很多事情客观地发生过。她希望村子里目不能视的老爷爷能等回他的儿子。她希望秦家五兄弟能够像齐叔的五个小娃娃一样,嬉笑打闹,毫无嫌隙。她希望她出门在外,不必沉默,不必猜疑,不用和梁柯一样聪明就能和外人正常交流。

    万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天地之间。”

    轿子外,梁柯和秦姜民缓步跟在轿子后面护着。

    “梁兄家里只有一子?”

    “是。独子。”

    秦姜民这两日待在山上,听得梁柯以往故事,啧啧赞叹,又十分羡慕。他只同梁柯道自己家中兄弟众多,小叔又因父亲过于逞能而郁郁终日。在自己娶妻后,以往在家中主事的小叔突然觉得自己丧失了所有的存在价值,又因病体缠身,最终自缢。小叔所生二位表哥,也觉得是父亲一家子害了小叔。虽口上不说,心中究竟还是有心魔在。自己的两位亲哥哥则是继承了父亲的聪慧和劳碌,一年到头脚不沾地,回到家来心思也不细腻,觉察不到气氛的尴尬。是以秦姜民总在渴望兄弟和谐,最后求而不得。直到娶妻以后看到兄嫂为难妻子,怨气升腾,总是想着若家中自己或者父亲是独子就好了。

    但是他每每作此念想,小时候同兄嫂相处的画面历历在目,他心里又气又悲,常常思虑颇重。他看着坦坦荡荡的梁柯,心中除了向往,也会有些怨天尤人。

    “听闻秦兄考学,对书经当是很熟悉的。”

    “不敢不敢。”

    “秦兄如此谦虚,又是梁柯学习的榜样。”

    秦姜民又长吁一声:“也不是谦虚。若是真的学得好,又怎会屡考屡败?”

    梁柯见秦姜民垂头丧气,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守得云开见月明,屡考屡败不要紧,重要的是屡败屡考,终究会考上的。古人上战场,要先击鼓鸣笛以阵士气。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重要的不是次数,重要的是后面还能有和第一次面对时一样的志气。”

    梁柯确实自在潇洒。一方面父母给了他如此自信,二来他小时候经历过一场浩劫,举家为归真所救,自此跟随老师学习,勤奋不怠。他不是死读书的人,从不迷信课本,他所皈依的道,暂时只能是两位老师所行的道。再到后来的事,他也不多想。唯有一事,是父母也惦记,老师也暗示的。现下,也只剩朝本人确认了。

    四人走进秦家,先向老爷汇报。

    “都这样晚了,父亲还在这候着,是儿子不孝……”秦姜民磕了个头,一副等候父亲发落的样子。

    秦老爷挥一挥手,叫人安排下去休息。至于其他事,明日再提也罢。

    万里放下秦家的木梳。她不敢乱走。因着这秦家实在太大了。若是认错了房门可怎么好。

    房间里的陈设十分考究。虽是客房,却整理得干干净净。房内家具用的也是香木,让人不由得有些困倦。有些奇怪的是,今日来秦府做客,她的头却一点也不晕。当日靠近秦家一步都会头晕难忍,现在却觉得还能够忍受。虽然头还是昏昏的,但是她判断自己应该是累成这样的。

    其实万里很认床。她住在归真道场的东北角房中。道场里因要时常打扫,偶尔也要接待来客。就算是两位老师,也要时常挪动自己的住所。唯有万里,从小到大一直睡在那间房里。小时候一搬就哭。长大了,以为能搬了,一移出那屋子睡,万里就常常梦魇。

    这次下山,也是万里做了心理建设才下的山。本是有谦慈陪着,想来不会太害怕。后来是梁柯陪着,白日发生的事多,自己知道梁柯就在隔壁房中也睡得安心。而现在人在秦家,秦家的院落实在太大,刚才若非有仆人领路,自己说不定都找不到客房来。

    这样安不下心来,人是很难睡着的。再困也睡不着。

    万里于是想起了她想起今日去拜女娲庙,登高望远。盛世太平,良辰美景尽收眼底。万里很开心。心脏鼓舞着别样的欣喜。她转头看向那个陪自己玩闹的人。梁柯也低头笑着看她。从记事起,梁柯就是老师的好学生,梁父梁母的好儿子,也确实是自己的好兄长。只要她受伤了,生病了,梁柯必然是最紧张的那一个。学堂里嬉笑打闹的男生很多,女孩子们不太喜欢被开玩笑,于是梁柯又是一个好学长,时时谨言慎行,教男孩子们不能太过分。无论万里出了什么事,梁柯总是唤一声就到了。他像是一个完人,究竟缺少什么呢?

    万里一边好奇,一边看着梁柯的眼睛。他的眼睛依然很澄澈,眼底是闪着光的这个盛世,而自己就站在这个世界的中央。都说人心不古,老师说,古人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样子,现在的人眼睛越来越浑浊。但是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就像是老师说的古人一样。澄澈,完满,面对这么大的这么陌生的世界,他应对自如。心脏跳动的节奏在变得慌乱。

    眼前人却似被盯红了脸,终于转过头去。

    万里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时半会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因为好像做什么都不对。《礼记》要求的礼仪是肃整威严之用。当真要在这种时候以礼回绝吗?那平心而论呢?她深呼一口气,正在下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正为难时,万里的手中被塞了一条帕子。

    “擦擦吧。在人群里瞎闹,浑身是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万里可已眠了?”

    木门外响起一声低低的询问。

    万里听到这声音,立刻起身开门,连身上穿着的是寝衣也不顾得了。

    梁柯也是想到今日所发生的许多事情,想来宽慰一下万里的。可是门中的人把门打开,确是少见的长发飘飘的样子,宽松的寝衣套在万里身上,显得有些可爱。

    梁柯退后两步,转过身去,笑道:“跟个小女鬼似的。”

    万里抿了抿唇,一把把门合上。进门找了一间外袍披上,又随意扎了一下头发,才开门,没好气地对梁柯甩了一句:“请进吧,了尘同学!”

    梁柯陪笑着进了房门:“万里是不是准备睡了?”

    “废话。”万里惦记着那个“女鬼”,把刚才的不安和纠结通通抛到脑后,“若非你来,我可已经见到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了。”

    梁柯主动赔罪,随后作势要走:“既然万里要歇着,那了尘就不打扰了。”

    万里起身去拦,嗔道若是要赶人,当初也不必请梁柯进来:“你连我的心也不知,白白相处这十余年了。”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半晌,万里把傍晚梁柯给她擦汗的帕子丢回梁柯手里:“洗干净了,还给你罢。以后你给的东西,我也不敢收了。”

    梁柯听到万里说这话,有些着急,连帕子也没收好,摸着地板便坐到万里身边:“为什么?”

    万里看着梁柯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见到梁柯眼中关切是真,心中确生出一番情意来。梁柯先是满心的想找答案,后又感到万里在打量他,于是乖乖坐着,和她对视。二人一直没有言语,却似乎在呼吸之间,确认了一些答案。

    良久,梁柯才开口:“万里莫要不理我……你光说我不知道你的心,你却可知我的心吗?你若真的不理我,我……我可真要难受了。”

    万里忙宽慰道:“怎会不理你。只是近日一靠近你,心里便慌得很。咱们修行,总是要修得了无牵挂。可是我想到未来总有一日我们要分别,心中害怕,又无比思念。我也是没法了才说出刚才那些气话,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梁柯摇摇头:“要记的,除非你告诉我,你的心是什么?”

    万里怪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伸手要打人。

    梁柯忙求饶,又是说好妹妹,又是说我错了,哄了许久。最后闹累了。万里终究困得眼皮也睁不开了,往榻上一摊,不愿挪动了。

    梁柯也只好接过袍子,替她把被褥展开盖好,又叠好袍子。再一看,万里已经睡着了。他轻轻叫一声:“万里,可已眠了?”

    回应他的是高悬的月盘。他笑了笑,轻轻推开门回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