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度.15
“后来，老师既不同他们讲孝道，也不同他们道法自然。只是教秦家人万事要力行，要勤俭。不知秦老爷能听进去多少呢。”
“老师这么做自然有他的考虑。”梁柯看着眼前为自己研墨的万里，“虽然这些对我们来说是基础中的基础，对于他们来说却未必能接受。”
梁柯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比划。人有五福，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
好德是生出其他四福必不可少的条件。
人不好德，就会失去方向。即便有人给他传授圣贤智慧，人也不会接受。人不好德，就会渐渐变得傲慢。傲慢滋生祸患。祸患孕育恐惧。恐惧蒙蔽所有智慧。没有智慧，纵使这个人的祖上给他积了许多阴德，让他有很大的福报，他也没办法去取用那些福气。
“多谢。”梁柯提起毛笔蘸墨，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下一篇策论。
万里琢磨梁柯刚才说的话，也伸出自己的手一个一个比着，然后凑上去看梁柯写字。
文章写完。万里仔细看了一遍，觉得作为一份考试答卷是十分优秀了，就把答卷交到老师那边去了。
九月初县考，梁柯考中全县第一；十月份府考，又是第一；十一月考提学，又是省里第一。因归真道场在山上，不方便上下。万里每次都会陪梁柯在考试的地方住到成绩公布。
传消息的驿使也十分爽快。提学大人听说梁柯头一次考试就得了三个第一甲，十分惊喜，请梁柯上门饮酒。梁柯带着万里去赴宴。提学是个惜才的。见到梁柯这样的聪明俊杰，十分赏识，立刻结交下来。
“这位可是兄台的夫人？”
“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梁柯回答。
“未过门，怎么就带出来了？”
梁柯流利地回答：“我们村子里的传统就是，定了亲以后，就算是可以同吃同住的夫妻了。虽然她仍算她本家的人，但因我考学，她担心我出门住不惯，就跟了来。”
“原来如此。”提学打量了一下万里，问道，“准夫人放心不下什么？”
“自然是流寇。”万里的回答也十分干脆利落，“上次同乡人中有考完试回乡途中被强盗劫去的。小妇见了十分害怕，就一定要陪同夫君一起出门。”
显然，这三场考试下来，两人对这套问题的回答套路已经熟能生巧了。
第一次考试出发前，老师还特地交代了万里。不管对方提什么问题，把自己的身份放在应该在的地方去说话就没有任何问题！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那么一定没有任何问题的！
两人从提学府出来，看到外面雪花纷纷扬扬。下雪了。
“总觉得今年从下半年开始经历了好多事啊。”万里伸手去接雪花片，“突然就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你未过门的妻子了。”
梁柯展颜笑笑，看万里玩雪，并没有回答。
腊月初，梁柯带着万里回到道场中，带着秀才的荣誉称号回来准备过年。
梁柯一举三甲的成绩在江源城传出去。梁柯和万里抄小路回到道场，没遇见夹道相迎的乡亲们，却还是在登船的时候被人认了出来。二人被簇拥着上山。
归真拿出秋日晒的糖糕分给大家。
“可真是热闹。”谦慈招呼完乡亲们，“当年京城里进士出榜，家里也是这般热闹。”
归真问道：“可是想家了？”
“多少有些。也不知父兄在朝堂之上能否保全自身呢……”
归真拍拍谦慈的肩膀：“忙完过年，就同你回家一趟。”
谦慈回绝道：“仁定上次带回来的消息不是说了，京城恐怕要有大变动，你我此时回京，怕是不妥。”
归真思忖了一下，觉得谦慈所言有理：“唉，真是辛苦你了……”
万里整理着乡亲们的贺礼，有一些寂寥。若是当朝能纳女子做官，自己也想去考个功名试试。虽然自己无意于官场，但是若能够同百千考生较量较量文采也是好的……这几次下山去，就愈发觉得自己在外头，还是没办法说话。人们对女孩子就要守在闺阁中的执念根深蒂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流传出的风气。明明《诗经》里头还有女子和男子幽会的描写。怎么到自己这儿，连陪未婚夫露个面都要编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梁柯见万里苦恼的模样，也把万里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虽然老师每次出门前都嘱咐，现在的世道是不让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的。但是万里心细，总是会多想。梁柯也想过如何让万里稍微开心一些，但是后面也放弃了。要改变这世道，何其难哉。圣贤人一生只能改变自己。万里若是能想明白，不去钻这个牛角尖，心事应该就会少一些。
但是若万里不钻这个牛角尖，这个世道对女子来说也未免太过不公。总要有人站出来说话的。
梁柯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惴惴地把封好的信递给了万里。
“过年礼物？”
“你就当是呗。”梁柯看到万里要拆信，轻轻拍了一下万里的手背，“没规矩的。别在我面前拆啊。”
万里笑着挠了挠头：“对不起嘛。”
乡亲们渐渐散去。
归真进厨房，帮着洗了各色香米和红枣、莲子、花生、桂圆之类，又叫两个小辈帮忙剥开各色的果仁。过了腊八就是年。归真道场所有的成员一年下来几乎是全身心地为归灵村的建设奉献付出。在源南要入年这会儿，道场就会为全村的门户送上一锅粥，对乡亲们表示过去一年对归真道场支持的感谢。道场有梁家夫妇供奉着，归真谦慈持家又是十分的俭省，一切都还算是绰绰有余。
一群人忙到大半夜，把米都洗净了，把难煮的材料都放在水中泡。亥时过二刻才都回到各自房中睡下。
万里回到房中，就着月光拆开信来读。
“仁定同学敬启。感谢你陪我去考试。这一折腾，就到了年底，耽误了你大半时间。且在我备考期间，你一直陪着我温书，替我修改文章中的错误，也在激励我每日按时练功。你样优秀，若是身为男儿，必然不比当朝宰相差。可你身为女儿，总是挂着世间太多的枷锁。我原本也在想，该不该用妻子的身份束缚你。虽然我读书，也知道夫妻是五伦的根本。但是你总是出彩到脱出世俗，能发现那些看似编织得紧密得丝线，其实存在着松松散散，不堪一击的弱点。老师说，每个人到这世间走一趟，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你的价值或许确实不在闺阁之中。”
“但我仍然庆幸，你在我父母唐突地提出定亲时最终选择并肯定了我。我是第一次为人夫，不敢给你嫁进来仍让你自由自在的保证。”
“今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也是第一次感叹时间之快。到了春日，我就又长一岁了。但是，你吹起一片雪花，雪花消融于天地之间，我又觉得，时间如此短暂。父母尚在，他们也跟随老师秉持修行道理，他们的长寿，他们自己能修。我却无比希望自己可以参与进你余生的每个时辰中。”
“老师说，许愿不能强别人所难。所以，我就许愿自己能在每一个你需要我的时候及时出现在你身边吧。”
“不必为人间的俗规约束。日后你想陪我出席任何场合，我都可以为你想办法。你不必计较我为你费心。我是愿意的。我愿意看到你这样有才能的人，能够自由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小年快乐。了尘敬上。”
万里读罢，心中又是开心，又是感动。躺在床上，竟然流下泪来。
她似乎想通了一些道理，又觉得那不是道理，而是一种感觉。那感觉充斥着自己的心脏，让世间所有看似严丝合缝的逻辑一根根散开，回归它们最原本的模样——
万里最终哭出一声来，睡了过去。
在短短的十六年光阴里，自己从未忘记过自己对母亲的依恋。母亲对自己的爱是无私的。无私到半夜三更，自己饿了，母亲还要准时给她喂奶。
然后，自己被送到归真道场。归真和谦慈从未为人父母。但是他们教育她，养育她。未经事的时候，自己也听谦慈唱过摇篮曲。归真把她夹在怀里，自己探出头来一口咬在归真的指头上，归真从不责怪，只是忍着疼说：“小万里让让我呗。”
梁父梁母已有了儿子，但是他们对万里也万分宠爱。年年经商带回来的东西，都是和梁柯一样的。他们也会讲一些外界的趣事。
而梁柯——
那个自从自己懂事起就坐在学堂摇头晃脑背书的哥哥，那个言行举止都被老师教养得和从周朝穿越过来一样的君子，那个能一眼就看出自己心事的知己。
傻瓜。
万里是天生仙骨，但万里也是个人。人哪有完全断绝七情六欲的。
夫妻之间，不就是相互理解，相互成就，最后相互融合，才能有一代代的繁衍吗？
万里知道，这是顶理想状态下才会出现的情况。但是她相信梁柯，会将这众生的理想变为他们二人的现实。
“老师这么做自然有他的考虑。”梁柯看着眼前为自己研墨的万里，“虽然这些对我们来说是基础中的基础，对于他们来说却未必能接受。”
梁柯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比划。人有五福，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
好德是生出其他四福必不可少的条件。
人不好德，就会失去方向。即便有人给他传授圣贤智慧，人也不会接受。人不好德，就会渐渐变得傲慢。傲慢滋生祸患。祸患孕育恐惧。恐惧蒙蔽所有智慧。没有智慧，纵使这个人的祖上给他积了许多阴德，让他有很大的福报，他也没办法去取用那些福气。
“多谢。”梁柯提起毛笔蘸墨，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下一篇策论。
万里琢磨梁柯刚才说的话，也伸出自己的手一个一个比着，然后凑上去看梁柯写字。
文章写完。万里仔细看了一遍，觉得作为一份考试答卷是十分优秀了，就把答卷交到老师那边去了。
九月初县考，梁柯考中全县第一；十月份府考，又是第一；十一月考提学，又是省里第一。因归真道场在山上，不方便上下。万里每次都会陪梁柯在考试的地方住到成绩公布。
传消息的驿使也十分爽快。提学大人听说梁柯头一次考试就得了三个第一甲，十分惊喜，请梁柯上门饮酒。梁柯带着万里去赴宴。提学是个惜才的。见到梁柯这样的聪明俊杰，十分赏识，立刻结交下来。
“这位可是兄台的夫人？”
“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梁柯回答。
“未过门，怎么就带出来了？”
梁柯流利地回答：“我们村子里的传统就是，定了亲以后，就算是可以同吃同住的夫妻了。虽然她仍算她本家的人，但因我考学，她担心我出门住不惯，就跟了来。”
“原来如此。”提学打量了一下万里，问道，“准夫人放心不下什么？”
“自然是流寇。”万里的回答也十分干脆利落，“上次同乡人中有考完试回乡途中被强盗劫去的。小妇见了十分害怕，就一定要陪同夫君一起出门。”
显然，这三场考试下来，两人对这套问题的回答套路已经熟能生巧了。
第一次考试出发前，老师还特地交代了万里。不管对方提什么问题，把自己的身份放在应该在的地方去说话就没有任何问题！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那么一定没有任何问题的！
两人从提学府出来，看到外面雪花纷纷扬扬。下雪了。
“总觉得今年从下半年开始经历了好多事啊。”万里伸手去接雪花片，“突然就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你未过门的妻子了。”
梁柯展颜笑笑，看万里玩雪，并没有回答。
腊月初，梁柯带着万里回到道场中，带着秀才的荣誉称号回来准备过年。
梁柯一举三甲的成绩在江源城传出去。梁柯和万里抄小路回到道场，没遇见夹道相迎的乡亲们，却还是在登船的时候被人认了出来。二人被簇拥着上山。
归真拿出秋日晒的糖糕分给大家。
“可真是热闹。”谦慈招呼完乡亲们，“当年京城里进士出榜，家里也是这般热闹。”
归真问道：“可是想家了？”
“多少有些。也不知父兄在朝堂之上能否保全自身呢……”
归真拍拍谦慈的肩膀：“忙完过年，就同你回家一趟。”
谦慈回绝道：“仁定上次带回来的消息不是说了，京城恐怕要有大变动，你我此时回京，怕是不妥。”
归真思忖了一下，觉得谦慈所言有理：“唉，真是辛苦你了……”
万里整理着乡亲们的贺礼，有一些寂寥。若是当朝能纳女子做官，自己也想去考个功名试试。虽然自己无意于官场，但是若能够同百千考生较量较量文采也是好的……这几次下山去，就愈发觉得自己在外头，还是没办法说话。人们对女孩子就要守在闺阁中的执念根深蒂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流传出的风气。明明《诗经》里头还有女子和男子幽会的描写。怎么到自己这儿，连陪未婚夫露个面都要编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梁柯见万里苦恼的模样，也把万里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虽然老师每次出门前都嘱咐，现在的世道是不让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的。但是万里心细，总是会多想。梁柯也想过如何让万里稍微开心一些，但是后面也放弃了。要改变这世道，何其难哉。圣贤人一生只能改变自己。万里若是能想明白，不去钻这个牛角尖，心事应该就会少一些。
但是若万里不钻这个牛角尖，这个世道对女子来说也未免太过不公。总要有人站出来说话的。
梁柯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惴惴地把封好的信递给了万里。
“过年礼物？”
“你就当是呗。”梁柯看到万里要拆信，轻轻拍了一下万里的手背，“没规矩的。别在我面前拆啊。”
万里笑着挠了挠头：“对不起嘛。”
乡亲们渐渐散去。
归真进厨房，帮着洗了各色香米和红枣、莲子、花生、桂圆之类，又叫两个小辈帮忙剥开各色的果仁。过了腊八就是年。归真道场所有的成员一年下来几乎是全身心地为归灵村的建设奉献付出。在源南要入年这会儿，道场就会为全村的门户送上一锅粥，对乡亲们表示过去一年对归真道场支持的感谢。道场有梁家夫妇供奉着，归真谦慈持家又是十分的俭省，一切都还算是绰绰有余。
一群人忙到大半夜，把米都洗净了，把难煮的材料都放在水中泡。亥时过二刻才都回到各自房中睡下。
万里回到房中，就着月光拆开信来读。
“仁定同学敬启。感谢你陪我去考试。这一折腾，就到了年底，耽误了你大半时间。且在我备考期间，你一直陪着我温书，替我修改文章中的错误，也在激励我每日按时练功。你样优秀，若是身为男儿，必然不比当朝宰相差。可你身为女儿，总是挂着世间太多的枷锁。我原本也在想，该不该用妻子的身份束缚你。虽然我读书，也知道夫妻是五伦的根本。但是你总是出彩到脱出世俗，能发现那些看似编织得紧密得丝线，其实存在着松松散散，不堪一击的弱点。老师说，每个人到这世间走一趟，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你的价值或许确实不在闺阁之中。”
“但我仍然庆幸，你在我父母唐突地提出定亲时最终选择并肯定了我。我是第一次为人夫，不敢给你嫁进来仍让你自由自在的保证。”
“今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也是第一次感叹时间之快。到了春日，我就又长一岁了。但是，你吹起一片雪花，雪花消融于天地之间，我又觉得，时间如此短暂。父母尚在，他们也跟随老师秉持修行道理，他们的长寿，他们自己能修。我却无比希望自己可以参与进你余生的每个时辰中。”
“老师说，许愿不能强别人所难。所以，我就许愿自己能在每一个你需要我的时候及时出现在你身边吧。”
“不必为人间的俗规约束。日后你想陪我出席任何场合，我都可以为你想办法。你不必计较我为你费心。我是愿意的。我愿意看到你这样有才能的人，能够自由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小年快乐。了尘敬上。”
万里读罢，心中又是开心，又是感动。躺在床上，竟然流下泪来。
她似乎想通了一些道理，又觉得那不是道理，而是一种感觉。那感觉充斥着自己的心脏，让世间所有看似严丝合缝的逻辑一根根散开，回归它们最原本的模样——
万里最终哭出一声来，睡了过去。
在短短的十六年光阴里，自己从未忘记过自己对母亲的依恋。母亲对自己的爱是无私的。无私到半夜三更，自己饿了，母亲还要准时给她喂奶。
然后，自己被送到归真道场。归真和谦慈从未为人父母。但是他们教育她，养育她。未经事的时候，自己也听谦慈唱过摇篮曲。归真把她夹在怀里，自己探出头来一口咬在归真的指头上，归真从不责怪，只是忍着疼说：“小万里让让我呗。”
梁父梁母已有了儿子，但是他们对万里也万分宠爱。年年经商带回来的东西，都是和梁柯一样的。他们也会讲一些外界的趣事。
而梁柯——
那个自从自己懂事起就坐在学堂摇头晃脑背书的哥哥，那个言行举止都被老师教养得和从周朝穿越过来一样的君子，那个能一眼就看出自己心事的知己。
傻瓜。
万里是天生仙骨，但万里也是个人。人哪有完全断绝七情六欲的。
夫妻之间，不就是相互理解，相互成就，最后相互融合，才能有一代代的繁衍吗？
万里知道，这是顶理想状态下才会出现的情况。但是她相信梁柯，会将这众生的理想变为他们二人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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